第21章

  三年的等待,所謂的舊情復燃竟是這般的不堪,縱使小心翼翼,那樣支離破碎的過往仍然像尖利的玻璃碎渣橫在我們之間。


  我逃回了星城!在耿墨池陪他母親去醫院看病的時候,我趁人不備逃出了那棟小樓,打車直奔機場,用身上不多的錢買了張去星城的機票。一回到闊別數月的家,我高度緊張的情緒終於崩潰,抱著米蘭哭得稀里嘩啦,把她那套價格不菲的寶姿洋裝蹭得全是鼻涕眼淚。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人不人鬼不鬼,」米蘭一點兒也不同情我,嘖嘖直搖頭,「我都不知道怎麼說你,白考兒!」


  一聽這話我哭得更傷心了,想想這些年的混亂無常,說不清過去看不到未來,我真恨我自己,為了一個耿墨池,把自己搞得如此落魄灰暗。


  「哭什麼哭,你以為全世界就你凄慘啊?櫻之比你更凄慘!」米蘭的脾氣不知怎麼變得很壞。


  我馬上止住哭泣,「櫻之怎麼了?」


  「離婚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什……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前天。」


  「我走之前都好好的,怎麼說離就離了呢?」


  「什麼叫好好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張千山搭上那個女人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那櫻之她現在……」


  「搬回娘家住了。」


  「旦旦呢?」


  「判給了張千山。」


  「那怎麼可以?」我叫起來,「旦旦可是櫻之的命根子。」


  「那有什麼辦法,櫻之的單位幾年前就被買斷了,沒有撫養能力,孩子當然只能判給張千山,」米蘭憤憤不平,又很難過,「房子、大部分存款也都給了他,櫻之一夜之間什麼都沒有了。」說著她抬眼看我,略帶嘲諷地說:「現在你還覺得你凄慘嗎?」


  培訓還沒結束我就跑回來了,我對台里的解釋是身體不適,要回來看病。事實上我並沒有說謊,我的確是身體不適,整日噁心反胃,昏昏欲睡。我開始以為是著涼了,於是去醫院掛了個號,當看到那張化驗單時,我眼前一抹黑。


  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家的,想哭又哭不出來,肚子里明明是空的,卻什麼也吃不下。外面狂風呼嘯,我縮在家裡不敢出門,偏在這時候接到母親的電話,說要來星城看我。母親在星城住了三天,我知道她是專程來看我的(我不敢回去見她),無論她如何盤根問底,我就是死不認賬,最後送她回去的時候在火車站她還在問:「你是不是又和那個姓耿的男人在一起?」


  「哪有的事,我跟他已經分手兩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又在糊弄我!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不是跟他鬼混,怎麼會弄成這樣?」母親早就心知肚明。


  「媽,我……真的沒有……」


  「你還想騙我,你這幾天老是在吐。」


  「我胃受涼了。」


  母親不說話了,定定地看著我。站台上的風很大,白髮翻飛的母親那麼無助地看著我,恨鐵不成鋼的悲傷讓她暗黃的臉更顯蒼老。


  母親一句話也沒說,轉身上了車,連頭都沒回。火車緩緩地在我面前駛過,我奔跑著搜尋車窗里母親悲傷的面容,可是看不到——她在躲著我,是我傷了她的心!最後我只好獨自佇立在站台凄冷的寒風中,掩面痛哭。那一刻,我從沒這麼覺得自己虧欠父母過,從沒覺得過!

  「你的子宮壁本來就很薄,又做過一次手術,如果再做,恐怕以後很難再懷上,就是懷上了也保不住。」這是那天醫生給我的忠告。


  媽媽,我怎能將這件事告訴你?!我開不了口!所以我才不敢回家,我知道只要一回家,你就會知道一切。我不想讓你再為我操心,因為你已經為我操了半輩子的心。可是現在你還是知道了,我可憐的媽媽,生了這麼個不孝的女兒,想必你已經絕望了,連我自己都絕望了,還有什麼理由讓別人給予我希望?

  走出車站的時候,天空忽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這應該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星城火車站廣場那座標誌性的老鍾沉悶地叩響灰暗的天空,我仰望蒼穹,頭腦一片空白,整個世界也是一片混亂和蒼白,刺骨的寒風卷著雪花讓我辨不清前面的方向。事實上,我又什麼時候看清過人生的方向,我走路從不看方向,跌得鼻青臉腫都不吸取教訓,現在好了,跌進萬丈深淵了。


  晚上,我意外地接到瑾宜打來的電話,「考兒,你怎麼突然回星城了?出什麼事了?」


  「沒事,年底了,單位很忙,就先回來了。」我隻字不提耿墨池。瑾宜想必什麼都知道,抑或她就是在耿墨池的授意下專門打電話來試探的,所以言談中我很戒備,瑾宜不會聽不出來,囑咐我多注意身體就掛了電話。可是片刻后,瑾宜又發來簡訊:「對不起,是墨池要我打電話過來問你情況的。他說他很抱歉,希望你保重。」


  我猜就是這樣。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回了條簡訊:瑾宜,麻煩轉告他,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見到他,也不想聽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謝謝!

  ……


  這事我也不敢告訴米蘭,讓她知道了,不曉得會把我罵成什麼樣。我強打精神照常上班,可是很明顯,我無法集中精力,做節目的時候老是出錯。好在老崔並沒有責怪我什麼,只是關心地要我多注意身體,如果實在撐不住就回家繼續休息一陣子再回來上班。但我不敢回家,白天米蘭去上班的時候,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房子會讓我感到無端的恐懼,我很怕自己會瘋掉。到了晚上,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失眠的惡疾這次來勢更加兇猛,比在上海時的情況還嚴重,加上強烈的妊娠反應,我面色萎黃,迅速地消瘦下去。難怪母親察覺出我在撒謊。


  米蘭是個人精,也很快察覺出了什麼,我也只得對她搪塞說最近胃病犯了,很難受。米蘭半信半疑,卻也沒再深究,她現在很忙,一天到晚興沖沖的,根本無暇顧及我快崩潰的情緒。我不知道她在忙什麼,但肯定不是在忙工作。


  我的猜測沒有錯,她還在攻克祁樹禮的城堡,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勢頭。可是好像進展不大,雖然她把祁樹禮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但這位祁先生還是沒有給她任何機會,我感覺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沒有明確地拒絕她,這讓我夾在中間很尷尬。


  那天下班回到家,我跟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忽然問:「你說,祁樹禮這個人很難對付是吧?」「幹嗎問這個?」「我今天碰到他了,」米蘭眼睛空洞地盯著屏幕,神情好像有點沮喪,「我跟他打招呼,他好像愛理不理的。」


  「我說過要你別太認真的。」我給她潑冷水。


  我已經不止一次給米蘭潑冷水,雖然是我把祁樹禮介紹給她的,但當時我只說是「介紹」認識,並沒有表明是要她跟他發展男女關係,而且她自己也應該知道,以祁樹禮的實力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呢?他會看上一個雖然有幾分姿色但也僅僅只是有幾分姿色的小記者?我見過祁樹禮的幾個女下屬,一個比一個高貴優雅……說實話,我很替米蘭捏把汗。


  可是米蘭不甘心,她雖然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她的內心正在進行激烈的交戰,放棄還是繼續對她而言只是一念之間,就像天堂和地獄,往往也只有一步之遙。


  電話響了,正是祁樹禮打來的,說他最近要回美國一趟,臨走前想約我見個面,「很想看看那個湖,你能陪我去嗎?」他問得很小心,生怕我受傷似的。這反而讓我沒法拒絕(他總是這樣,在發出邀請前就切斷了你回絕的路),所以我只好答應。


  「明天我接你一起去。」他有些意外的欣喜。


  我連忙推辭,「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他約你做什麼?」米蘭知道祁樹禮約我有些不悅。


  「他說想看那個湖,要我陪他去。」


  「想看為什麼不自己去看呢?」米蘭的臉色很陰沉。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也拉下臉。


  「沒什麼意思,」米蘭別過臉,陰陽怪氣地說,「你小心點兒就是,這個人很厲害,別到時候被人家盯住了想甩都甩不掉,他可不是耿墨池那麼好對付的。」


  「他好不好對付我好像比你更清楚,這話應該是我來提醒你吧?」


  「你……」米蘭瞪著我氣得說不出話。她蹭的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往卧室沖,重重地摔上門。「別高興太早,誰先死在他手裡還不一定呢!」我聽見她在裡面喊,聲音很刺耳。


  我又是一夜沒睡。半夜的時候,下起了大雪,我看著窗外漫天雪花心底一片悲涼。米蘭說得對,誰先死還真不一定,至於死在誰手裡那倒是其次,對我而言,死在耿墨池手裡的可能性比較大,祁樹禮,我想不出他有什麼理由讓我死。


  早上我起來的時候米蘭也起來了,我出門時米蘭冷冷地甩給我一句話:「過兩天我就搬回去住,這陣子打擾你了。」


  我吃驚地看著她,本想說句挽留的話,但我說了句「隨你吧」就出了門。一出門我就後悔昨晚把話說得那麼刺,可我死要面子,心想等過些日子大家都平靜了再去跟她解釋,請她吃頓飯,這麼多年來每有矛盾我都是這麼擺平的。十幾年的友情呢,豈是一個祁樹禮就能破壞的,對此我很有信心。


  因為下雪,火車晚點,等我趕到湖邊的時候,祁樹禮和他的車已在風雪中僵成了一道風景。他就靠在車前,穿了件黑色呢大衣,戴著墨鏡,心事重重地望著平靜的湖水抽煙。我注意到他腳下起碼不下十個煙頭,「對不起,火車晚點,我來晚了!」我看著滿地的煙頭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看著我,墨鏡下的臉莫名地透著憂傷,「沒關係,你能冒雪來這兒我已經很感激了。」


  雪依然在下,湖邊一片安詳,沒有行人,沒有喧嘩,只有平靜的湖水寬容地接納著從天而降的漫天雪花,那些雪花輕盈地落下,墜入湖中瞬間即逝。湖面騰起一層白霧,瀰漫著,將湖邊的樹溫柔地包圍。那些寂靜的樹迎風而立,白雪皚皚的樹枝在風中輕擺,好像在召喚湖中沉睡的幽靈……也許是因為冷,也許是因為別的,我不能控制地顫抖。


  「你很冷嗎?對不起,選這麼個天約你出來。」


  「沒事,下雪天來湖邊,很美啊。」


  「是啊,很美的湖!」他的目光又看向湖面,突然問了句,「真的是這個湖嗎?怎麼偏偏是這個湖?」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知道我為什麼要在今天來這兒嗎?」


  「為什麼?」


  「今天是他的生日。」


  我僵住,祁樹傑的生日?我居然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不止是他的生日,連他這個人我都很少想起了,我的心裡夢裡全是另一個男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慶幸成功地忘掉過去呢,還是應該對這麼快就忘掉有過四年婚姻生活的丈夫而感到慚愧。


  「宿命,真的是宿命,我沒想到他會選擇這裡,他肯定是記得的,他記得小時候我們在湖邊玩耍……」祁樹禮並沒有責怪我忘了他弟弟的生日,自顧自地說,「那時候他真是個孩子,整天追在我屁股後面跑,他在追,小靜也在追,我們一起跑,跑累了就下湖摸魚。夏天的時候,我們最喜歡下湖,他膽子小,想游到深處去又不敢,小靜的膽子都比他大,老是要我把她從深水裡拖回來……有一次,小靜就跟他打賭,說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敢游到湖中間去的。他不甘被嘲諷,真的遊了過去,可是還沒到湖中間他就突然抽筋,沉了下去,是我把他救上來拖回岸邊的。小靜嚇壞了,我也嚇壞了,他卻看著我們嘿嘿直笑。爸媽知道這事後狠狠地揍了我們一頓,從此禁止我們下湖。他對我是感激的,不止一次地說,『哥,我欠你一條命』……我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他會把自己的命留在這湖裡。臭小子,他應該知道那命不是他的,是我的,他要結束為什麼不先問問我肯不肯,他應該跟我打個招呼的!臭小子!」


  「小靜是誰?」我忽然問。結婚四年,我從未聽祁樹傑提過這個人。


  「小靜?是我們的妹妹!」他背對著我答。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覺到他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也不能算是妹妹吧,因為她和我們並無血緣關係,是我父母收養的,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才五歲,阿傑九歲……」


  我立即變得激動起來,祁樹傑,我真慶幸忘了他,我是他結婚四年的妻子,他卻從未對我提起過他們家還收養過一個女孩子,他為什麼瞞著我?憑直覺我都想象得到這個女孩給他的人生帶來過異樣的影響,否則他不會對我隻字不提,而祁樹禮卻以為我知道這一切,滿懷深情地跟我敘起舊來。我剋制著沒出聲,豎起耳朵聽。


  祁樹禮說,他們三兄妹曾在一起度過很愉快的童年,漸漸地,祁樹傑長大些的時候,對那個小靜開始有了想法,總是第一時間站出來保護她……後來祁父病了,去世的時候祁樹禮還上初中,祁家的生活立即陷入困境,祁母沒有工作,累死累活的也養不起三個上學的孩子。祁樹禮很懂事,瞞著家人退學去做工賺錢。他一直不敢回家,怕母親傷心,直到一年後他才拿著血汗錢回了家,要給弟弟交學費,還要給小靜買她最喜歡又一直買不起的電子琴。他高興地回到家卻發現一切已物是人非,什麼都變了,小靜不在了,她被祁母偷偷送了人,連祁樹傑都不知道!祁樹禮瘋了似的跑出了家門,從此再也沒回去。他打聽到小靜被收養她的人家帶到了國外,至於是哪個國家卻無從知道,他不管,拚命地賺錢,想要出國去找小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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