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怎麼老惦記你的工作?是工作重要還是我重要?我不會再讓你離開的,一刻都不行!」他又開始蠻橫不講理了。


  「那我考慮下吧。」我摸清了他的底子,爭執的時候儘可能不跟他較勁。


  他還是顯得有些不耐煩,「不用考慮了,你趕緊把戶口本和護照拿來,快到國慶了,出國旅遊的人很多,辦簽證很麻煩的。」


  國慶節過後不久就是中秋節,耿墨池帶我到外面吃飯,不過並沒有去餐廳或酒樓,而是載著我駛入一條陌生的林蔭道,整條路清靜幽雅,有很寬的人行道和很粗大的行道樹。


  「這是哪兒?」我張望著問。


  「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家裡的一處老房子。」說著他已將車停到了一處威嚴肅穆的褚紅色鏤花鐵門前。「我母親從國外回來了,她想見你。」他幫我打開車門時說。


  我一下車就看到鐵門邊的牆上掛著塊精緻的木牌,上面刻著「墨園」兩個字。房子是那種舊時代典型的尖頂小洋房,有三層,紅色的外牆,屋頂上還有個煙囪,窗戶也是圓拱形的,二樓和三樓都有褚紅色半圓形鏤花鐵欄陽台,或紅或白的菊花開滿陽台,一進院子就聞到了陣陣清香。


  坦白講這次耿墨池帶我見他的母親更是讓我感到非常意外,按傳統的說法就是見家長了,我既興奮又緊張,責怪耿墨池應該早告訴我,結果他說,「算了吧,我受不了你太正經。」


  「起碼我可以換件得體的衣服,化點兒淡妝吧,這也算是對伯母的尊重啊。」


  耿墨池鄙夷地瞥了眼我,「我寧願看兔子也不願意看熊貓!」


  說起這事我就難堪得要死,上次耿墨池帶我去參加他圈內一個朋友的生日晚宴,他是從工作室直接去的,然後派司機來接我,電話里特意交代我要把自己收拾下,於是我就趕時髦化了個煙熏妝去赴會,可是我化妝的技巧實在太爛,一進場就引來那些人的鬨笑,原來我的煙熏妝暈開后成了活脫脫的熊貓。我都不知道怎麼形容耿墨池當時看著我的那樣子,恨不得拍死我。


  出門前他又說起這事,我嘀咕道:「熊貓是國寶好不好。」


  他對著我的後腦勺就是一下,「就你,活寶還差不多!」


  進了門,耿墨池的母親在客廳中已等候多時。我瞪著沙發上那個端坐的美婦人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那就是他的母親?怎麼那麼年輕,看上去四十歲還不到呢!

  她穿了件裁剪得體的白色連身裙,外面罩了件粉紫色羊毛開衫,高雅端莊的氣質顯露無遺。她並沒有留中年婦女慣有的短髮,而是一頭烏黑的捲髮順著肩膀垂至胸前,尤其那張臉,膚白如雪,眉眼如畫,淡紫色口紅跟她身上那件同色毛衫配得天衣無縫。她姿態優雅地端坐在沙發上,笑意盈盈地看著呆若木雞的我,朝我點點頭,示意我坐到她對面。


  我局促地坐下,緊張得頭都不敢抬。耿墨池在我旁邊的沙發上坐下,我偷偷看他們母子,那種優雅和高貴顯然是與生俱來的,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我慶幸自己沒有化妝,不然會更加不自在。這時一個滿頭白髮的老用人從客廳的一側走出來,一路碎步,輕手輕腳地來到沙發邊給我和耿墨池上茶,「小姐,請喝茶。」


  我點點頭,連謝謝也沒說,端起茶就要喝。


  「很燙,等會兒。」耿墨池冷不丁在旁邊提醒道。他不說還好,一說就嚇我一跳,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燙得我差點兒把杯子摔地上。


  「你看你,就是這麼毛手毛腳……」耿墨池責怪道。


  「沒燙著吧?」耿母忙站了起來,走過來拉起我的手看,「還好,不是很要緊。」說著又吩咐老用人,「劉媽,快拿冷毛巾來。」


  我感激地看著她,一股淡淡的幽香,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母性的光環和那香氣相得益彰,讓人從心底被軟化。


  「你年紀不大吧?」耿母笑著問,坐到了我身邊,慈愛地撫摸了一下我亂糟糟的頭髮。


  「我……二十八了。」我還是很緊張,說話也不利索。


  耿母笑了起來,「在國外,沒有哪個女孩子會主動說出自己的年齡呢。」


  「媽,她就這個樣子,你別見笑。」耿墨池掃我一眼,很無奈的樣子,好像我很丟他的臉。


  「怎麼會呢,我很喜歡,她一進來我就很喜歡,」耿母仔細地打量我,忽然像發現什麼奇珍異寶似的說,「墨池啊,你不覺得你的這個女朋友很像安妮嗎,不是長得像,是這氣質像……」


  「安妮是誰?」我好奇地問。


  「哦,是我女兒,墨池的妹妹。」耿母解釋道,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身上。


  晚飯的時候,耿母還是一直在打量我,仍然是笑意盈盈。


  「我現在明白了,墨池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你。」耿母忽然說。


  「為什麼?」


  「他自己心裡清楚。」耿母把目光轉向耿墨池,眼底忽然流露出一種我看不懂的憂傷和憐愛。我也看著他,不知道他心裡清楚什麼,事實上他心裡想什麼我又什麼時候明白過?


  「媽,別亂說。」耿墨池面露不快,從容不迫地吃著盤中的食物,根本不正眼看我。他在掩飾著什麼,我感覺得到。


  吃過晚飯,耿母拉我到她的房間說話。她的房間有著跟她身上一樣好聞的味道,房間里纖塵不染,白色地毯,白色落地紗簾,梳妝台上的古董花瓶里插著新鮮的菊花,是我最喜歡的菊花香。


  「你跟墨池認識多久了?」耿母牽我坐到床邊問。


  我想了想,說:「三年吧。」


  耿母嘆口氣,臉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這麼多年了,我從沒見過他對一個女人像對你這麼認真過,就是葉莎,也抵不上你一半啊。」


  我沒吭聲,等著她繼續說。


  「墨池這孩子脾氣很倔,也很傲氣,跟他去世的父親一樣。所以他從小就很孤僻,待人處事都很獨斷,不喜歡聽從別人的意志,在感情上也是這樣,一旦認準一個人就怎麼也放不下。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了解他,兩年前我就從他嘴裡聽說了你,當時也沒太在意,後來他沒再提起過我也就把這事給忘了,但他的情緒一直很不好,整個人鬱鬱寡歡,身體也弄得很差……開始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他去紐西蘭看我,偶然一次在他的枕頭下看見了你的照片,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是因為你才變得心事重重。他放不下你,一直把你的照片帶在身邊,而跟他共同生活過六年的太太的照片他卻從來沒帶過。我忽然就明白你在他心裡的分量……」


  我低下頭,淚水霧一樣地罩住了我的眼珠。


  「我對你很好奇,一直在想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讓他那麼魂牽夢繞,今天見了你之後,我就真的明白了我兒子心裡的那份感情。」耿母說到這兒眼眶變得濕潤起來,那雙雖不再年輕但仍然美麗的眼睛里流露出令人心碎的憂傷,「墨池從小就不是很開心,可能是沒有父親的緣故,他跟周圍的人一直都格格不入。他把他全部的感情都傾注在鋼琴里,小時候教他彈鋼琴原本是想讓他有所寄託,排遣一下寂寞,可是事與願違,鋼琴彈得再好榮譽獲得再多他還是不開心,跟葉莎結婚的幾年裡,我也很少見他真正地愉悅過。作為一個母親,我畢生的願望並不是期望他成為一個多麼偉大的音樂家,而是希望他真誠快樂地生活,別像我,一輩子生活在憂鬱里……」


  「您為什麼憂鬱呢?」我忽然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


  「一言難盡啊,我們上輩人的事,你們這一代人是不會了解的。」耿母看著我直搖頭,母親一樣地撫著我的頭髮說,「答應我,考兒,留在墨池身邊吧,我看出來了,只有你才能讓他真正的快樂。也許他的脾氣不那麼好相處,但他的心裡有你啊……可能你覺得我很自私,為了兒子不顧別人的感受,可我是一個母親,一個很無助的母親,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他對我有多重要……」


  回到卧室的時候,耿墨池正靠在床頭看書,柔和的燈光讓他的臉顯出異樣的安詳和溫柔。我貓兒似的趴在他懷裡,靠著他說:「墨池,你為什麼會帶我來見你媽媽呀?」


  「你說呢?」他沒抬頭,眼睛盯著書本。


  「這次我沒給你丟臉吧?」


  「你都是沒臉的人,哪有臉丟。」


  「討厭!」我掐他。他捉住我的手,放下書,看著我說:「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我們都應該真正融入彼此的生活,兩個人真的要相守,不是單純的住一起做做愛這麼簡單。以前我沒有考慮到這點,總覺得戀愛就是兩個人在一起,與世隔絕,不被外界打攪,現在我明白愛情是建立在生活的基礎上的,脫離了生活的愛情很不靠譜,所以我希望你能儘快地融入我的生活,不僅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也希望是我家庭的一分子。」


  「那好,我也帶你見我的家人,只是……」我有些為難地瞅著他,「我爸媽都沒什麼文化,像你這樣的文化人我不知道他們接不接受,你可要有心理準備。」事實上,我媽一直很忌諱我跟耿墨池扯在一起,一聽說我來了上海就很緊張,隔三岔五地打電話試探,讓我煩不勝煩。


  耿墨池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在想著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想,他撫弄著我亂蓬蓬的長發,欲言又止:「我不是一個太招人喜歡的女婿,你知道的,我不喜歡討好人。但是……好吧,我會嘗試著去接觸你的家人,不過現在不行,以後……」


  「幹嗎要到以後啊,我培訓完了你就跟我回湖南見我爸媽,如何?」


  耿墨池頗不自信,「我怕被你爸媽掃地出門。」


  「咦,你還有自知之明啊?」


  「因為我把他們的女兒拐走,他們肯定會記恨我。」


  「那你說,你打算把我拐哪兒去?」


  「問題是你願不願意跟我去呢?」


  「願意,去哪兒都願意,只要別離家太遠,其實待在上海就很好,回湖南很方便。當然最好是我們回湖南定居,不過……我知道這沒可能啦,你的事業和生活圈子都在這邊,我得遷就你才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你說是不是?」


  他一下就怒了,「誰是雞狗啊?」


  「我,我是打個比方。」


  「我拍死你!」耿墨池一把將我拽入被子里,裹住我就吻了下來,一邊吻一邊褪去我的睡衣。他的手心滾燙,撫過我身體時彷彿著了火,我瞬即變得燃燒起來,含混不清地咕噥著:「墨池,不管你是雞還是狗,我一樣愛你,我很愛你……」


  「你再說一遍試試,我掐死你。」他咬著我的耳垂,恨不得把我整個耳朵咬下來。我一燃燒就胡言亂語,但意識還是清醒的,本能地迎合著他,喘著氣,「你剛才說要我成為你家庭的一分子,你是想跟我求婚嗎?」


  「想得美,我求你?你求我還差不多。」他死不認賬。


  「那你給我滾開。」


  「做完了再滾。」


  半夜醒來,枕邊空空的,我爬起來找耿墨池。


  房子里很黑,我光著腳走在柔軟的地毯上,出了卧室,感覺樓下開著燈,但我沒有下樓,耿墨池跟他的母親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說話,我不想貿然打擾。


  「你真這麼打算啊?」耿母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我真怕她又成為第二個葉莎,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孩子很可憐,很孤獨,很像小時候的安妮,讓人忍不住想溫暖她。」


  「所以我才要帶著她,到哪兒都帶著,不會再讓她離開我半步。」耿墨池在抽煙,紅色煙頭在黑暗的角落裡忽明忽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感覺到他的心在割裂,「其實我比她更孤獨,媽你知道的,從小我就跟周圍的人合不來,按理我什麼都不缺,卻總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沒有什麼東西屬於自己……後來遇到她,覺得終於可以擁有一份真情實意的愛,我是真的想把握住她擁有她,只要她能屬於我,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墨池!」耿母聲音發顫,「你當著我的面說這種話不是要我的命嗎!」


  耿墨池沒理會母親,繼續說:「所以我要帶她去法國,一輩子不再回來,不給她任何的機會離開我,直到我死去……我對自己的生活已經沒有什麼要求了,就想在生命最脆弱的時刻跟自己喜歡的女人在一起,有她送我上路,我會很安心。」耿墨池手中的煙頭越來越暗,隨時都會熄滅,猶如他對自己的希望,「也許我這樣做很殘忍,可我顧不得這麼多了,我離開這個世界后,我會還她自由,但在這之前,她必須在我身邊。」


  「可她不願意怎麼辦?」


  「不願意也得願意,就是拿麻袋捆也要把她捆到巴黎去。」


  「我還是覺得你這樣做不妥,她父母知道了怎麼辦,你沒有徵求他們的意見。」


  「暫時管不了這麼多了,以後再向她父母解釋吧,如果我能活得久一點的話。總之我死了,她才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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