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青草出發的地方(5)
「秦況忙回家提了一個銅盆,噹噹當敲起來,只有來救火的時候才這樣敲,一敲村子里的人就會跑出來。現在比救火還緊急,秦況見村裡的人跑出來,一邊敲一邊說:『鄉親們啦,你們得救救我的兒子呀,我兒子根本就沒有殘疾,可硬面把他抱走了!他馬上就要帶他去河灘了,你們快幫我救救他呀。』」
「村裡人不知如何是好。秦況又說:『我兒子哪裡是什麼殘疾,他硬面才是真正的殘疾,這麼多年,他從沒笑過,連笑都不會笑的人,至少比我兒子殘疾得多吧?硬面活了一百六十多歲了,不知他已經害死了多少人,他再這樣下去,恐怕我們在他眼裡也是個殘疾了,恐怕要把我們全都弄死他才心甘哪。』」
「有人小聲嘀咕,可這是老祖宗立下的規矩。」
「秦況把銅盆一摔,一手叉腰,手向天上一指:『鄉親們,我秦況不是要犯上,是他硬面要逼死我們,我們不能讓他再這樣幹下去了!』『說得有道理,』有人回答他說,『他現在不光是不會笑,他的眼睛也有殘疾,要不然他不會連真正的殘疾也分不清。』那些孩子是兔唇或者有幾顆麻子的父母們,平時不敢吭一聲,現在他們再也不想忍了,有的放聲大哭,有的高喊打死硬面,要為死去的孩子報仇。最後連啞巴和聾子的父母也忍不住了,他們氣憤地說,他們啞他們聾不都是命中帶來的?又不是他們自己要這樣,為什麼就要整死他們?有的說:『是呵,要是認真講起來,恐怕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殘疾,只是大小不同罷了,要是把這樣的人都打死,那這世上恐怕就不應該有人。』」
「大家越說越生氣,他們高聲喊著打死硬面。他們都覺得硬面活的時間太長了,他們早就盼他死了。」
「他們去硬面家的路上,看見春春一蹦一跳地走來,大家都很奇怪,春春沒有死?秦況高興得哭起來,他把兒子緊緊抱在懷裡,叫大家等一等,先弄清是怎麼回事。春春說硬面把他帶回家后,用清水照了一陣自己的臉,然後把他放了。秦況突然有些心軟,既然硬面放了他兒子,他不想去硬面家了。剩下的人商量了一陣,決定去看看再說,當面問問硬面,他是不是從此以後改變了主意?」
「他們到了硬面家,硬面家的大門大大地敞開,像是在歡迎他們。冉姓壩的春天,一到傍晚就麻乎乎的,鬼影亂串,院子裡面到底有什麼看不大清楚。他們猶豫不決,是進去好還是不進去好。那時候是不興點燈的,照亮用松明,松明放在石板上,從灶洞里掏出一顆紅火石,一刻不停地用嘴巴吹,直到松明被點燃。松明的煙又黑又濃,把人都熏黑了。他們喊了一陣,硬面沒有答應,只聽見咕嘎咕嘎的聲音。雖然住在一個村子里,但誰也沒進過硬面家,他們好奇地往裡走。硬面家的院子是三進兩院,最裡面是天井。他們走到天井壩,全都嚇得發抖,硬面站在屋檐下,差不多和屋檐一樣高,天啊,是不是吃草的老祖宗活過來了,因為只有吃草的老祖宗才會有這麼高,有人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再往上一看,屋檐的挑樑上還有根繩子。他們轟地一下往外跑,邊跑邊大叫,說硬面上吊死了,硬面上吊死了。剛才咕嘎咕嘎的聲音就是屋檐上的繩子發出來的。」
「他們搞錯了,其實硬面根本就沒死,天色太暗,他們沒看清楚,硬面是腳朝上頭朝下吊在那兒的,這是硬面的秘密。硬面也盼望自己像父輩那樣人高馬大,沒有草吃,他便每天把自己倒吊在挑樑上,想把自己像拉橡皮筋一樣拉長一點。那些人進來的時候,硬面正在思考,怎麼樣處置他剛剛才發現的一個殘疾人。」
「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在跟蹤小春春,他相信總有機會抱走他。那天他看見春春的媽剛走開,他就從草叢裡跳出來,捂住春春的嘴巴跑了。他抱著春春往河灘走,可春春不像一兩歲的孩子,他又咬又踢,還一邊說他爹教給他話:『我不是殘疾,你才是殘疾,你連笑都不會笑,你是個大殘疾。』春春一急,說話反倒不結巴了。硬面沒想到春春會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話他還是第一次聽見,他放下春春,叫他再說一遍。春春害怕地看著硬面,結結巴巴地又說了一遍。路上正好有一個牛腳窩,裡面有半窩茶水一樣黃泱泱的牛尿,硬面把臉在牛尿上照了照,叫裡面那個人笑笑,那個人一咧嘴,就像一個陶土做的黑瓦罐,放在窯膛里燒的時候火力太猛,燒變形了。硬面嚇了一跳,以為看錯了,回到家,他打了一盆清水,等水靜止不動后,又照了一遍。他立即產生兩個感覺,一是冉姓壩居然有這麼一個如此明顯的殘疾人都沒發現,彷彿自己失職了;第二個感覺是決不徇私枉法,照老規矩辦!」
「弄死別人很簡單,弄死自己卻不那麼容易。至於上吊,他想都沒想,因為這不合『規矩』,凡是殘疾人,都要到河邊去弄死,以便河水把屍骨帶走,因為人最先是從水裡爬起來的,只有重新回到水裡,才好重新投胎變人。用石頭砸自己,自己的頭邦邦硬不說,砸到最後如果沒有力氣,也是砸不死的。那些被他處死的孩子,手法很簡單,他挾住他們的身體,用大手抓住腦袋,像摘南瓜一樣,用力一扭就行了。一百多年,他都用的是這個方法,對自己當然也不能例外。自己怎麼才能扭斷自己的脖子,這可真難住了他。冉姓壩沒有一個能幫自己這個忙,他難過得想掉淚。」
「硬面倒吊著,直到天亮才把辦法想出來。」
「這個辦法獨一無二,非常周全。硬面日夜不停,搬了一架舊水車架在河邊,在岸上分別做了兩塊夾板,人睡在大夾板上,再把頭伸進小夾板,只要水車一轉,頭動不了,身體則會旋轉。硬面爬上去之前沒讓水車轉,他釘了一根柱子在河裡卡住水車,躺在夾板上后,用力拽柱子上的繩子,柱子剛被拉開,水車就咕咕轉起來。」
「村子里的人幾天後才發現硬面死在河邊,是烏鴉給他們引的路。硬面的死相無比慘烈,他們全都哭了,覺得硬面的命太硬了,死了兩次才死掉。他們給他立了個廟,封他做天神,可那個廟立起沒多久就被燒掉了,誰也不知道是怎麼燒掉的,現在連廟基也找不到了。現在一到河邊,你就會感覺到冷陰陰的,如果是晚上,還會感到河上有影子,一跳一跳的。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那些娃娃,他們不想到別的地方去變人,他們還想回到冉姓壩來。有些生不出娃娃的女人,悄悄跑到河裡去洗澡,等那些娃娃鑽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硬面死了,再也沒人對身帶殘疾的娃娃執行死刑了,只要生下來還沒有死,那就都是人,是人就應該讓他活下去,至於他身上的殘疾,那是他的命。只能可憐他,不能嘲笑他。」
長甩甩的聲音沙沙響,意猶未盡。
夜晚的時光像凌冰一樣凝結在星星上面,好像一切遙遠的故事都是在那遠不可及的星星上發生的,而我們人,只要用腦子裡的一點點熱量,把那些冰涼的故事一點點化開,自己也就成為宇宙的一部分。
不知來路的夜風,像恐懼的拂塵。大地正在變老,但一部分尚未誕生。死去的小草的根須正在復活,它們不屈的力量足以把沉睡的石頭驚醒;滴答落下的露珠沒能帶走月亮的光輝,但它帶走了藏在內部結構里的時間。突然之間產生了一種感恩之心,似乎連一片落葉都可以寄予希望。
「時間不早了,我要去歪一歪了。」長甩甩說,「我身上的骨頭棒棒已經感到寒意了。」
月亮鑽進雲里去了,長甩甩鑽進黑瓦房的黑影,其他人全都凝神不動,只有小耳朵一跳一跳的。
附:和本文有關的另一個故事
我故鄉的老農們,雖然沒什麼知識,但他們知道的東西並不少,可以說,他們是一群沒有知識但有文化的人。他們的智慧,並不比那些獲得過很多文憑的人低多少。但這不是我最想寫的,我想寫的是:他們為什麼是他們?我有一位遠房舅舅,年輕的時候好吃懶做,十七歲被抓壯丁,在半路上逃回來了,因此沾沾自喜,以後那些有錢人家被派丁,他便去頂替,覺得自己有逃跑的經驗,只要給點小錢就可以了。他的確成功地逃脫了三次,但第四次沒逃脫,直接被拉到前線去打仗。第一次他怕得要命,打了兩仗他不怎麼怕了,一旦對方衝上來,他便繳槍投降,他是投降最快的一個人。打了十幾年仗,回來了,是被解放軍俘虜後放回來的,半路上他的路費和證件被土匪搶去了,回家后,他便成了無業游民。後面有了人民公社,有了生產隊,他成了社員,也和大家一起出工,可他總是偷奸耍滑,磨洋工糊弄貧下中農地幹活,仍然脫不了無業游民的本性。無業游民似乎總是和那些風騷的女人有關係,我小時候就看見他掛著破鞋被游斗過多次,那時候他已經快五十了。後來老了,自己覺得年輕時候干下的荒唐事太多,又沒有兒女,很擔心死了沒人埋。有一年,他便在山坡上打洞,說到時候自己鑽進去,不用勞累麻煩別人。洞挖好了,他還沒鑽進去,放牛娃們覺得好玩,倒經常藏在裡面玩。有一天他病了,爬進洞里躺下來,躺了一天沒有死,有些寂寞難耐,像土撥鼠一樣趴在洞口東張西望。對面馬路邊,以前有棵大楓樹,砍了好多年了,他此時才突然覺得少了什麼,似乎和他記憶中的冉姓壩有什麼區別。也許,他希望自己能死在記憶中的那個冉姓壩。他爬出來,在那棵楓樹旁邊栽了棵楓樹。不知怎麼搞的,這一栽還栽起癮了,凡是以前長過什麼大樹的地方他就栽一棵什麼樹,哪怕原先是一棵並不重要的青柄櫟,他也栽青?櫟,而不栽別的。如果樹樁還在,他便栽在樹樁旁邊,樹樁不在了,便栽在原位置上。開頭幾天,有些樹的位置他記不得了,可越到後面,這些大樹在他的腦子裡越來越清晰。他不但能想象出它們當時威風凜凜的身軀,彷彿還能聞見它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各種氣味。他做這事到底有什麼意義呢,他自己不知道,別人也不知道,反正無論他做什麼,冉姓壩的人都會笑他,說他是個老精怪。栽了三年,他死了,他沒能如願以償地死在自己掘好的洞里。人快死的時候,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只能非常遺憾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幾年來,我寫了這群人,也只有寫他們,才讓我感到得心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