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風雨故人歸(5)
珍珠狐疑地看了我幾眼,「你若是能這樣為你大哥著想,自然是好事,誰叫我們身在這個強權凌弱的亂世,各人只為保命,望你能體諒我的用心。」我正要啟口再勸慰她幾句,身後卻傳來洪鐘一般的聲音。「這確是個強權的亂世,然而,便是有萬般不公、千般不平,卻終有公理正義存在。」我和珍珠驚回頭,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向我們走來,月光下勾勒出那人極高壯雄健的身影。那人雄腰虎背,大步來到我們面前,渾身沾滿露水。法舟身影一晃,正想飛離,早有兩個身影堵住他的去路,一灰一白,正是東子與雪狼。「見過於大將軍。」那法舟倒也處變不驚,乾笑著連連拱手道:「程東子左參軍、赫雪狼右參軍,一向可好啊?小人法舟這廂見禮了。」東子和雪狼在月光下對他嘿嘿冷笑,表情猙獰,「有禮、有禮。」「大哥?!」我看著于飛燕走到珍珠面前,沉著臉看了她一陣。「珍珠,可還記得我們當年入谷之時,你對我說過什麼?」于飛燕淡淡道。「你素惡原氏雖為一代梟雄,卻罔顧家臣性命。」珍珠帶著一絲害怕,低聲道:「你對我說過,我等雖出於原氏,卻絕不許步其後塵,不得欺凌良善、草菅人命。」「那你為何如此背著我草菅人命?珍珠。」于飛燕沉聲道,「今日,你還要給好不容易找到的四妹下藥,秘送出谷?」「你如何判定她便是你的真四妹?且不說你與她少時分離,八載之距,必是長相行止大異。如今更別說此女紫瞳毀面,僅憑一把酬情,怎可武斷即是?」珍珠捧著肚子流淚道,「我們便讓原氏中人先來鑒別豈不更好?我何錯之有?」話一出口,珍珠面上一陣後悔,卻依然倔強地看著于飛燕。我心中亦是一跳,這個珍珠果然還如以前一樣精明。果然于飛燕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額頭青筋隱現,「那她果真是四妹怎麼辦?若原家當真殺了我四妹又該如何?」「這幾年我們和虎子他們一群孩子,還有燕子軍眾人,雖清苦些,卻圖個平安。並有桃花源神谷裡布陣,除了昨日潘正越破了此陣,東離山的匪人也從未進來過,我們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難道不好嗎?」珍珠一陣氣苦,強忍淚水哽咽道:「何苦攪入這亂世?你當知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入亂世我等便是全軍覆沒,原家連眼睛也不會眨一下。」「我半世為奴,不過是一婦人。好不容易嫁作人婦,原家尚且對我下蠱來脅迫我不得背叛,」珍珠殷殷勸道,「況你領著一群當世豪傑,若是出山,即便是歸順原家,他豈有不疑忌你之理?」
此語一出,眾人一陣沉默,個個陷入深思。我心中不由暗暗佩服珍珠的見識,正要開口,赫雪狼卻冷冷笑道:「大哥,休要聽大嫂危言聳聽。我等燕子軍也是刀尖上淌血活過來的人,大嫂想是被原氏下蠱所迫,故而驚懼異常。」「我從未懼怕過原家,」珍珠流淚大聲道,「亦不為這蠱蟲,只為我孩兒丈夫,還有谷中各位兄弟姐妹,天下哪裡還有比自家性命更珍貴的?敢問各位兄弟,若真是馬革裹屍而還,空留那孤兒寡婦,何等凄涼?我等何不在此等閑度日、平安一生?」眾人面面相覷,一陣感嘆。
于飛燕卻朗笑出聲,「你口口聲聲說不在乎原家,可是三句卻不離原家。」于飛燕慢慢走向珍珠,溫柔嘆聲道:「你是我賢德的夫人,這幾年跟著我受了多少罪,我不是不知。自我看著你夥同法兄弟殺了第一個進谷遊說的人,你便整夜整夜地做噩夢,我一直想等著你自己說出來,卻終是沒有機會。珍珠,你恨原家,可是你難道沒有發覺你其實是一個真正的原家人嗎?言行舉止無一不是原氏的狠辣果決、毫不留情。」說到這裡,于飛燕不由自主地微笑著輕搖了搖頭,可珍珠卻一下子怔住了。
我暗嘆,大哥這幾年雖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情智卻仍同當年一樣敏銳。
「珍珠,你可曾想過,當初若是我沒有衝進紫園解救於你,你便有可能是今日的四妹啊!」于飛燕斷然喝道,「你可曾想過,這天下有多少如我四妹一般的女子?還有千千萬萬的百姓受盡戰亂之苦,家破人亡,嘗盡人世艱辛?
「原家視家臣為芻狗,卻保得一方百姓平安。我等自命清高,這七年來卻一直苟且偷安,棄萬民於水火而不顧。」于飛燕環顧四周,大聲說道:「我燕子軍當初橫掃西域之時,便曾立下誓言不為功名、不為強權,只為這天下蒼生,只為如同我四妹那樣受盡戰亂磨難、無家可歸的百姓而戰。」「俺沒有讀過什麼書,卻也懂得若為一己之私,在這民不聊生的亂世貪圖妻子溫柔鄉、苟活於世,可如何算作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屋裡頭的,你說是也不是?」于飛燕朗朗說來,字字擲地有聲。
這一番話下來,在場眾人皆是動容。我感動得淚流滿面,眾男兒亦是滿面悲戚。
饒是珍珠再冷漠倔強的臉亦起了波動,明眸落淚,如泉奔涌,「夫君,你……」真想不到!我的大哥還是這樣一心只為天下蒼生著想。忽然珍珠面色一下子煞白起來,捂著肚子,艱難道:「夫君,我的肚子……」「不好,」東子大聲道,「嫂子這是要生了,大哥你又要當爹了。」于飛燕收了滿臉豪氣,換作了一臉緊張。他一下子抄起珍珠就往回趕,「媳婦兒,你要挺住,我不是要故意氣你的,我本是來告訴你,神醫進谷來了。」于飛燕一路絮叨著施輕功向森林暗處回去。我正要趕過去,腳一扭痛,這才想起我的腳剛受了傷,方才是珍珠把我拖過來的。一旁早有人扶住我,扭頭一看,卻是赫雪狼,臉上略顯尷尬,「前日多有得罪,四姑娘請跟我走。」我一下子被他攜帶而起,騰躍空中,回首卻見程東子抓起法舟,一起在地下快步疾走,跟在我們後面。
未到屋門口,已聽到珍珠生產時的痛叫。月光下站著兩個明朗的高大人影,一人正來來回回地焦急暴走,另一人隱在月影中,可奇怪的是我卻能感覺到那人正對著半空中的我,迎風而笑。
那來來回回暴走的人自然是我大哥,他拉著我的手,痛苦道:「四妹這可如何是好,那神醫說,這個孩子在肚子里待太久了,這回子臍帶纏住了孩子的脖子,得須剖母腹得生。」我正要答話,他卻自顧自憂慮滿面道:「方才大哥實在不應該當著眾人說那些話刺激你大嫂,她要有個好歹,這群毛孩子,還有你大哥俺可怎麼辦。」說著說著,大熊一般的人,眼眶卻紅了起來。
我心中不忍。不想那隱在月影后的人卻大方地走了出來,安慰道:「將軍無憂,有林神醫在,當是無妨。」浮雲散盡,空朗的星空下,我看清了那人,驚喜道:「蘭……生?!」這個神秘的小和尚,在一個神秘的夜裡,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神秘特工,英勇而神秘地救走了我,然後告訴我明原兩家那神秘的所謂三十二字真言,然後指點我到一個神秘的菊花鎮里去,尋找那暗藏多年的神秘的驚世猛將。最後他終於在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更神秘地同林神醫一起出現在這桃花源谷中,為我那當年丫鬟頭頭的神秘大嫂接生。
而此時此刻,當事人僅僅是對我疏離而淡然地一笑,「見過夫人。」他也不細問,甚至也不正眼看我一眼,仿似前世里吃過晚飯在弄堂中閑時散步,抬頭便見了鄰居,打了聲招呼,「阿X,吃過飯了?」「啊,吃了。」「好,明朝會!」便擦身而過了。
我便被他這樣的客氣堵住了,實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詢問當日離散的緣由,只是下巴掉下來,看著他回頭同於飛燕討論珍珠的產事,對我毫不理睬。
嘿,這算什麼狗屁的神秘世道!
「夫人這七年來一直服著的原家蠱蟲,名曰金羅地。此蠱本無毒性,相反還有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之功,只是發病之時若無解藥,便心絞難忍。我等算好月圓之日前進谷,便是怕金羅地發作,刺激胎兒。」蘭生侃侃而談,倒像是個優秀的婦科大夫,「不想晚了一步。好在如今又有了解藥,林大夫醫術高明,尤擅解婦科疑難雜症,必是無妨了。」于飛燕緊張稍解,與眾人在外面等了大約兩個時辰,卻聽聞裡間傳出一陣細細的嬰兒啼哭,眾人大喜。須臾,紅翠乾娘便抱著一個瘦弱的嬰兒出來,黑黑的臉兒,猶自掙扎著哭泣,後面跟著一個大腦袋的老人,他卻是滿臉疲憊道:「還好送得及時,總算母子平安。」紅翠乾娘喜極而泣道:「燕兒,瞧瞧你又多了個小子。」眾人一陣熱烈鬨笑,大呼燕子軍又添一位爺們。于飛燕放下心來,便要躥進產房,被眾媳婦以產房不凈為由搶白一番,接著被不顧情面地推了出來,他便只顧和眾老爺們在門外站著傻樂一陣。
「將軍大喜了,蘭生道賀。」蘭生正色道,「潘正越此前招安東離山匪,並遣之來襲,恐是打探桃源谷戰力虛實,還請將軍早做打算。」他向我飄忽地看了一眼,又對於飛燕道:「七年已過,也是該天下聞名的燕子軍出山之日了。是戰是降,是歸附原家,還是獨佔山頭,號令天下,全聽憑將軍意志。」眾人面色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