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喘息

  01

  學校還是那個學校,生活還是那樣的生活。


  停課好幾天,翌陽終於去學校上課,幫老師處理班務,去學生會開會,考試,體育課跟其他男生打籃球……


  隔三差五都能在課桌里或者桌上的書本里找到一兩封情書,他都是看都不看,往書包里一塞,放學回去的路上,路過垃圾堆,丟掉。


  有大膽的女生,當著他的面把情書塞給他,他接了,但那信的結局跟之前那些沒有區別。


  他甚至都不記得送情書的那些女生的模樣。


  又是體育課,班上幾個男生喊他一起去打球。


  他上場,無論什麼動作,都能引起圍觀的女生們一陣驚嘆。


  中場休息,去台階那兒拿水喝,發現瓶蓋被人打開過,有女生紅著臉躲在一邊看著他。


  翌陽蹙起眉頭,手繞過那瓶水拿起一旁的紙巾擦拭著臉上的汗,再渴,他也沒碰過那水。


  打完球回去,走在路上,翌陽的手臂突然被人碰了一下。


  幾個女生嘻嘻哈哈地從他身旁經過,面色潮紅地對他道歉。


  他不聲不響,連看她們一眼的心情都沒有,繼續前進。沒有何天的學校,對他來說,一切都變得難以忍受起來。


  在樓梯轉角,他遇到了專門等他的張涵冉。


  看到他出現,她微笑地迎上前來,彷彿他們之前的不快都未曾出現過。


  「翌陽,我們有幾個初中同學放假來上海玩,他們說一起聚一聚,你去嗎?」


  翌陽沒看她,直接冷冷地說:「不去。」


  張涵冉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抓住要走的翌陽,蹙著眉頭說:「翌陽,你以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你挺愛玩的啊!你突然跟我斷了聯繫也就算了,但你為什麼要變成現在這樣?」


  翌陽無聲地掙開她的手,回頭,目光淡漠地看著她,殘忍地將真相說了出來。


  「跟你在一起,本來就是玩。你以為我是真喜歡你才追你的?那是跟人打賭。都說校花難追,可是我一天就把你追到手了。別老拿南京的一切跟我套近乎,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想遺忘南京那三年,恨不得把它們從我的生命中直接刪掉,讓我退回到沒有離開上海前。」


  翌陽說完,沒再看張涵冉慘白難看的臉,冷漠地轉身離開。


  張涵冉追了上來,不死心地問:「是不是因為何天?你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何天,對嗎?你們倆到底是什麼關係?」


  翌陽用力地甩開她的手,冷酷地威脅:「你知道我以前是什麼樣的人,所以別惹毛我,別再動她。你,木瀟瀟,還有木瀟瀟她姐,無論誰,都別想再動她。」


  張涵冉望著翌陽離開的背影,覺得喉嚨乾澀得說不出話來。她不敢相信,那個兇狠地威脅自己的男生,就是以前那個為了追她,在操場上淋了一天雨的人。


  他說全是假的,可偏偏,她覺得一切都好真。


  張涵冉的確不敢再惹翌陽,她不是沒看過他瘋狂起來的樣子,像個十足的瘋子,讓人害怕。


  張涵冉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或許,她一直從未認識過真正的翌陽。


  南京那三年,無論是一開始孤僻沉默不合群的他,還是後來流氓痞子氣玩得很開的他,都不是真正的他,只是他留在那個城市的一個虛假的幻影罷了。


  他的真實一直留在這裡,從未捨得離開過。


  02

  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何天被接回了家裡,繼續躺。因為不方便走動,所以她搬回的是爺爺奶奶家,她家那棟樓沒電梯。


  家裡的紛爭自她回去后就沒有停歇過。


  何爸爸因為曹燕流產,早丟下何天,回深圳陪那個女人了。


  家裡的爭吵,大致來自於何天跟她的奶奶。


  媽媽曾告訴何天,董燕流掉的那個孩子是個未成形的男嬰。何奶奶知道后,心痛沒能生下來的孫子,對何天的態度大不如從前。


  可何天畢竟是自己親手養大的,發再多火,心裡也不好受,於是她就自然地把氣撒在了本就不怎麼喜歡的媳婦身上。


  何媽媽一直忍著,要不是何天傷還沒養好,她早就走了。留下來,就是為了這個女兒。


  何天出院后,一直躺在床上,不能下床,所以卧室外奶奶對她媽媽的冷眼,她自然看不到。


  起初的爭吵,是因為何天要爺爺奶奶喊爸爸回來,讓他別跟她媽媽離婚,可是奶奶不願意,說老讓他跑來跑去,他還怎麼做生意。


  何天爸爸在深圳自己有家公司。


  何天說:「你讓他回來看看,是不是他回來了,我們家就沒得吃了,都會餓死。以前他沒發財的時候,我們不也能過日子嗎?」


  何奶奶氣白了臉,說:「小孩子管那麼多幹嗎?」


  何天吼道:「他是我爸,我就得管。」


  何天和奶奶間的爭吵,持續到何天能下床慢悠悠地走路,在發現媽媽一直忍氣吞聲地接受奶奶的白眼之後,爭吵變得更加激烈。


  那天吃飯的時候,何媽媽從廚房端著魚湯出來,何奶奶要去廚房拿筷子。


  何媽媽讓道給何奶奶,自己端著湯杵在一邊。何奶奶走過去的時候,碰了她一下,滾燙的魚湯濺了出來,何媽媽手一抖,整個碗摔了下去,熱湯燙著了腳,何媽媽眼眶瞬間紅了。


  「連個碗都端不穩,能做什麼?湯都濺到我身上了,你想燙死我啊!」何奶奶怒不可遏地罵何媽媽。


  何媽媽站在一邊,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疼,忙著跟婆婆說對不起,低聲下氣的。


  何天本來坐在餐桌旁吃菜,目睹廚房門口的一切,氣得當場把筷子丟了出去,從桌旁離開,忍住身上的傷痛,火急火燎地衝到廚房門口。


  何天指著奶奶說:「你老罵我媽媽做什麼?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就是不待見我媽,巴不得爸爸跟她離婚,然後把曹燕那賤人娶回家對吧?怎麼,她給你寄過些衣服、化妝品,你就把她當自己人了?你心疼你那孫子,我就不是人了!你不待見我跟我媽就直說啊,我們走就得了,誰稀罕待你這兒啊!我還真想不通,明明是爸爸先犯錯,對不起我媽,你幹嗎不怪他,老針對我媽!護短也不是這麼護的!」


  何媽媽紅著眼拉何天的手,吼道:「何天,住口!怎麼跟奶奶說話的!何天!」


  何奶奶被何天氣得發抖,漲紅著臉罵:「你這孩子,我白養你那麼多年!白眼狼!生下來有什麼用!」


  「給我爸送終的!」


  「啪!」


  何天剛說完,臉上就挨了一巴掌,是媽媽打的。


  媽媽哭著說:「何天,你給我回屋待著!」


  何天紅著眼睛朝媽媽吼:「為什麼打我,我又沒說錯!」


  「吵夠了沒有!你們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人,到底誰才是一家之主?」一直沉默著沒發表任何意見的何爺爺終於咆哮出聲,拍著桌子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沉默了,何天捂著臉扭頭就沖向了大門。


  「何天,你去哪兒?」何有成來不及拉住她,她已經跑進了電梯。


  03

  何天一口氣跑出了小區,坐上了一輛計程車,不知道要去哪裡,最後她讓車停在了車站。


  劇烈的運動讓她的胸口疼得彷彿要裂開,何天蹲在車站邊的馬路上,拚命地喘息。


  胸腔一股氣逆流,嗆得她猛烈地咳嗽起來,嘴裡一口血腥味,她張了張嘴,吐出了一口血。


  伸手一擦臉,發現自己哭了。


  口袋裡的手機不停地響著,何天掏出來看,是媽媽打來的電話。


  「媽——」何天接了,喊了聲,眼淚就全迸出來了。


  媽媽也在電話那邊哭,急著問:「天天,你跑哪兒去了?」


  何天哭得喘不過氣來,斷斷續續地說:「媽媽……我們走吧。你們要是……離婚了,我不跟爸爸……我跟你走。」


  何媽媽被她一句話激得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她已經追出來了,站在小區門口,但就是看不到何天的身影。


  何天說:「媽媽,你別哭,我們今天就走吧,反正爸爸不會回頭了。」


  何媽媽哭著說:「好,好,那天天你先回媽媽這邊。」


  何天說:「嗯,我在外面走走就回。媽,你先回家收拾行李,不要去爺爺奶奶家了,我不喜歡他們。」


  何媽媽又哭著說好。


  何天跟媽媽打完電話,又給朱磊打了個電話。


  朱磊說:「何天,你怎麼哭了啊?誰欺負你了?」


  何天說:「朱磊,我要跟我媽走了,以後不能跟你們玩了,你要對明珠好點兒。」


  朱磊急了:「何天,出什麼事了?你別哭啊!」


  何天說:「我爸爸跟我媽媽確定離婚了。我媽讓我跟我爸,可我想跟我媽走。哎,不說了,我還得給其他人打電話。」


  朱磊慌了,急急地喊道:「何天!何天——」


  可是,何天已經掛斷了電話。


  掛了朱磊的電話后,何天又給沈明珠打了個電話,可她好像去上補習班了,手機關機了。於是何天給沈明珠發了個簡訊,說:「明珠,我跟我媽走了,你跟朱磊要好好兒的。」


  接著,她又給郝帥歌打了一個電話,是他媽媽接的。


  郝媽媽說:「天天啊,你出院了?我們家小歌在洗頭。」


  何天嗯了聲,說:「阿姨,我是來跟你們道別的,我跟媽媽要走了,以後看不到你們了。」


  郝媽媽一驚,著急地說:「天天,出什麼事了?是不是你爸爸跟你媽媽離婚了?」


  何天說:「還沒呢,不過差不多了。阿姨,不說了,我的手機快沒電了,拜拜。」


  郝媽媽在電話那邊喊:「天天——」


  不知道為什麼,越打電話,何天越傷心,明明語氣很無所謂,可是心,為什麼這麼痛?

  何天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一會兒情緒,又給杜潔瑩打了個電話。


  杜潔瑩在電話里泣不成聲:「何天,你怎麼突然要走了啊?你爸爸怎麼這樣?你跟你媽媽要去哪裡啊?你不是說你媽媽跟外公外婆斷絕了關係,你們娘倆能去哪兒啊?」


  何天說:「我們回溫州,媽媽那邊有朋友。阿杜,你要是想我,可以來找我。」


  杜潔瑩嗚嗚地哭著說:「我沒錢,我不去找你,你別走。何天,你能不走嗎?」


  ……


  何天打了一圈電話,最後打給了翌陽。


  翌陽接到何天電話的時候,正和他媽媽以及他媽媽的朋友們吃飯。


  一個阿姨笑著對他媽媽說「你家兒子長得真帥氣」時,翌陽感覺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


  翌陽說:「媽,我先出去接個電話。」


  錢曉彤揮揮手,說:「去吧去吧!」


  何天聽到翌陽聲音的時候,已經不哭了。


  翌陽在電話里溫柔地問何天:「怎麼了?」


  何天抬頭望了望頭頂灰濛濛的天,吸了吸鼻子,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問:「翌陽,如果我要走了,你能跟我一起走嗎?」


  翌陽被何天的話弄得有些急了,問:「何天,你到底怎麼了?」


  何天說:「翌陽,我要走了,我爸爸媽媽過不下去了。我們一起走吧?」


  何天知道,翌陽有媽媽,不可能跟自己走,可是,她就是想聽聽他的回答。


  明明知道這樣的自己很任性,可還是希望他回答「是」,哪怕是騙騙她也好,那樣她心裡會覺得開心。


  即將離別,何天才知道,自己捨不得翌陽。


  自十二歲那年,一直有顆種子埋在她的心中,沉睡著,直到再度見到他,那種子才驟然覺醒,要生根發芽。


  翌陽緊緊地握著手機,問:「何天,你現在在哪兒?」


  何天說:「我在車站。」


  翌陽說:「你等我,我跟你一起走,我們說好的,以後要在一起。」


  何天說:「翌陽,我在汽車南站,我等你。」


  你不一定要跟我走,只要你來了,我就很開心。何天心裡想,卻沒有說出來。


  翌陽沖回了包廂,抓起凳子上的衣服就要走。


  他媽媽突然站了起來,拉著他的手,驚問道:「翌陽,你要去哪兒?」


  翌陽的表情很急,似乎是何天要離開他的消息讓他太難受,他整個慌了神,口不擇言地說:「媽媽,我要去見何天,她要走了,我要跟她一起走。」


  「何天!」翌陽看到他媽媽憤怒地尖叫起來,手越發地攥緊,冷哼道,「又是何天!你到底怎麼了!十三歲說要跟何天一起走!現在十六歲了,你還想跟何天一起走!何天比你媽還重要嗎?我不準,你今天休想走。」


  翌陽掙扎,說:「媽,你先放手,讓我去見見何天,先讓我去見她啊!」


  錢曉彤不放,大怒:「你不是要跟她走嗎?我放手了你還回來嗎?」


  翌陽怕何天等不及,用力地掙開他媽媽,拉開門就跑。


  錢曉彤趕緊追了出去,手裡拿著個酒瓶。


  她大喊著,像個瘋子,有種恐慌自心底蔓延開來,她朝翌陽哭了,說:「翌陽,你要是敢走,媽媽就立刻死在你面前。」


  說罷,手中的酒瓶已經朝自己的頭砸了過去,眾人攔都攔不住。


  翌陽只聽到身後「砰」的一聲,有人倒在了地上,他的腳步遲疑了下來,他告訴自己不能回頭,回頭了,他就再也沒有勇氣走向何天了。


  可是他聽到了媽媽虛弱的呼喊。


  她喊著:「翌陽,你答應過媽媽,不會丟下媽媽的。」


  翌陽最後還是回頭了,看到了媽媽倒在血泊里,手裡還拿著個碎掉的酒瓶。


  翌陽覺得心很痛很痛,他紅著眼眶撲了過去,大喊著:「媽——」


  04

  何天一個人坐在車站外等了很久很久。


  媽媽又打了個電話過來,問:「天天,媽媽都收拾好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何天說:「媽媽,我不回來了,你幫我把我的東西一起收拾了吧!我在汽車南站等你,我們走!」


  何媽媽又一次忍不住地哭了,說:「天天,你真要跟媽媽走嗎?媽媽沒錢,你跟著我會受苦的。」


  「我怕媽媽不願帶我走。」何天鼻子酸澀地說。


  「媽媽最想帶走的就是你,怎麼會不願帶你走呢?你一個人在車站乖乖的,我這就去找你。媽媽帶你去溫州。」


  媽媽還沒有來,翌陽也沒有來,何天一個人蹲在車站大門外面的長廊里,身上就穿著件長袖格子襯衫。


  天陰陰的,有風刮過,何天覺得有點兒冷。


  路邊有買花的姑娘,何天從口袋裡掏了兩塊錢買了朵花瓣多的小雛菊,然後繼續蹲在地上,一片又一片地撕花瓣,看上去很無聊。


  何天嘴裡數著:「一片,來,兩片,不來,三片來,四片不來,來,不來……」


  數到還剩三片的時候,何天不數了,將花丟在了一邊,吸了下鼻子,雙臂把自己抱緊了些,嘴唇抿著,大眼睛望著四周來來往往的過客,臉上是一副倔強的表情。


  翌陽一直守在他媽媽的病床前,眼眶紅紅的。碎玻璃渣扎進了他媽媽的頭,取出后,縫了十七針,他媽媽一聲都沒吭。


  翌陽握著媽媽的手,說:「媽,對不起,我錯了。」


  他媽媽還沒有醒來,他一個人跪在病床前絮絮叨叨著,很難得地哭了。


  「怎麼辦?媽媽,我把何天丟下了。媽——」翌陽哭著問他媽媽,可回答他的只是一片沉默。


  翌陽覺得好難過,心口悶得好痛。他想何天一定要怪他了,他又一次失約了,說好了一起走的。


  何天在車站等了很久,黃昏入夜的時候,她等到了焦急趕來的媽媽。


  何媽媽只帶了個兩個箱子,一大一小,是她跟何天的,她拉著何天的手,說:「天天,我們走吧!」


  何天獃獃地看著媽媽手中的行李箱,時光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翌陽拎著小行李箱來找她,說:「何天,我們私奔吧!」


  結果,她去了,他卻不在了。


  今天,她跟翌陽說,翌陽,我們一起走吧!

  結果,她要走了,他卻沒來。


  何天想,翌陽為什麼每次都要耍她呢?直接說不來不就好了嗎?


  沒有期望也就沒有失望。


  「天天?」媽媽碰了碰何天的手臂,擔心地喊了聲。


  「天天,你要是不想走,媽媽送你回爺爺奶奶家好不好?」何媽媽試探地問何天。


  何天搖了搖頭,伸手抓住媽媽的手,抬頭說:「媽,我們走吧!」


  母女倆拖著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朝售票處走去。


  何天回頭望了望車站大門,人很多,就是沒有她想找的人。


  何天的視線模糊了起來,回過頭,跟著媽媽進了候車室。


  她們沒有跟何爺爺何奶奶道別,也沒有跟何爸爸說再見,就這麼走出了那個家。


  何天坐在窗戶旁,伸手朝窗外揮了揮,流著淚說,再見。


  可是窗外什麼人也沒有。


  何天說,上海,再見。


  05

  一個人進入你的世界,只需要一秒;一個人離開你的世界,也只需要一瞬。


  十八歲的翌陽,常常懷疑,自己是否曾真的認識一個叫何天的女孩。如若認識,為何他現今的生活里,找不到一絲一毫她留下的痕迹;如若不認識,那他又是在對誰念念不忘,連喘息都帶著痛。


  翌陽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曾經那段空虛的歲月,此刻的他,心比過去更空。


  十三至十六歲的他,至少知道,何天在哪裡。只要他回去,自然能找到她。而十八歲的他,卻不知道,何天去哪兒了。


  每天都有那麼多人,從自己的身旁經過,進入他的眼帘,留下各種各樣繁複的表情。


  那麼多迥異的容顏,卻沒有一張像她。


  閑暇的時候,翌陽總會去車站等候。他身上有足夠的錢買下每一天去往溫州的車票,卻不知道,該選擇哪個地方下車,在哪個地方能遇見何天。


  他問過很多人,何天的很多朋友,知道何天在哪兒嗎?

  所有人都沉默了。


  她把自己隱藏得很好,以致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哪兒。


  翌陽在學校遇見過好幾次郝帥歌,終於有一天,那男生攔住了他,說:「何天好像不在溫州了,具體我也不知道,也是聽大人們說的,何天跟著她媽媽又去了其他地方。」


  不在溫州了。


  世界那麼大,那她在哪兒?

  翌陽很長時間都做著同一個夢,夢裡是十三歲的他和十二歲的何天。


  他對小何天說:「何天,我們私奔吧?」


  他看著她毫不猶豫地點頭,轉身奔向了她爺爺家。


  他好像看到那個單純的小女孩背著大書包偷偷摸摸地從家裡溜出來,在小區門口等他。一直等一直等,倔強地等著,等得連在夢中作為旁觀者的他也落淚了。


  然後畫面跳轉,到了他十六歲的時候。


  他聽到何天說,翌陽,我們一起走吧!

  他聽到了自己的回答,好的。


  結果,他又一次失約了。


  他看到十六歲的自己趴在媽媽的病床邊哭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看到何天依舊像十二歲的她那般,在車站門口,一直等一直等,表情倔強。


  等到他趕去車站的時候,已經沒有她的影子了。


  他去她爺爺家,她爺爺奶奶哭著說她跟她媽媽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去找郝帥歌,找沈明珠,找朱磊,甚至去學校找了杜潔瑩,找遍了所有人,只要是認識她的。


  所有人都重複一樣的話,何天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然後那個夢裡的場景換成他在尋找,在等待,一直等到十八歲的他也哭了,他才含著淚從夢中驚醒,那一切不是夢,是真的存在。


  何天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她或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跟所有人都說了再見,唯獨跟他說,翌陽,我們一起走吧!

  她到最後離開還是捨不得他,他卻把她一個人留在了車站,讓她走了。


  翌陽想,何天一定很傷心。


  耳邊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翌陽,你喝醉了。」


  翌陽抬頭,模糊的視線中映入一張清秀的臉,眉眼跟何天很像,笑起來都有淺淺的酒窩。


  翌陽伸手摸了摸那女孩的臉,小心翼翼地親了親她的額頭,說:「何天,你回來了!」


  下一秒,他就重重地摔在女生瘦弱的身軀上,再也爬不起來。


  安穗抱著翌陽坐在車站的出口,任由男生的頭靠在她的肩上,小手將散落了一地的酒瓶撿進了塑料袋中,放在一邊,然後伸手輕輕地幫翌陽擦眼淚。


  無論是跟人打架,還是被他媽媽打,安穗從來不見翌陽哭泣,唯獨每一次,他喝醉,喊著何天,淚會止不住地流。


  安穗聽說過何天,應該說她曾刻意地去打聽過。


  06

  安穗認識翌陽,是在她十六歲生日那天。


  跟朋友慶祝完,安穗往家的方向走,在離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看到一群男生在打群架。不遠處站著個女生,誇張地尖叫著:「別打了,他又不是故意的。」


  看了會兒,安穗發現,是一群混混在圍攻一個男生。為首的一個混混淬罵道:「你敢碰我女朋友,活得不耐煩了。」


  說罷,被圍攻的男生臉上便挨了一拳。


  安穗竟然一眼就認出了他,她們學校很有名的校草,叫翌陽,高她一屆。


  她們學校的女生差不多都知道他。


  成績好,長得又帥,又高傲,感覺又很神秘,這樣的男生,很容易成為大眾情人。


  被打的翌陽當即還了手,表情很兇狠。


  幾個混混一起圍了上去,各自都挨了好幾下。


  不遠處,一群穿著校服的男生沖了過來,帶頭的喊著:「快去幫翌陽!」


  整個戰局更混亂了,站在不遠處的安穗看到翌陽從人群中退了出來,要去抓跟混混們站在一起的女孩,嘴裡在喊著什麼。


  女生以為他要打她,嚇了一跳,本能地撿起地上的木棍,就要朝他打下去。


  他卻沒有躲,似乎喝了酒,身形不穩地摔坐在地上,手依舊朝前伸著,很是執著。


  安穗心一驚,趕緊沖了上去,攔住了那女孩,搶下了她手中的棍子,然後拉起地上的翌陽,要帶他走。


  翌陽不願意走,口齒不清地朝那女孩喊著:「何天!何天——」


  那是安穗第一次聽到何天的名字。


  但那被認錯的女孩,自然不是何天,她被嚇得落荒而逃,翌陽焦急地要追,腳步不穩地朝地上摔去,被安穗及時地抱住。


  安穗不認識何天,但她知道,如果那個女孩真的是翌陽認識的人,怎麼會逃呢?


  「她不是何天!」她朝他大喊。


  翌陽愣愣地看著她,似乎知道她沒說錯,眼眶瞬間有些紅。


  「是啊,何天走了,我忘了。」說罷,胃裡湧起一陣不舒服的感覺,翌陽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扶著一旁的樹榦,吐了起來。


  安穗想,他一定是失戀了吧,所以借酒消愁。安穗去拍他的背,他卻轉身吐在了她的身上,安穗覺得倒霉透了。


  因為那群男生的到來,戰況有了分曉,那群混混落荒而逃。


  一個沒加入戰局的男生走了過來,從安穗的手中扶過翌陽,從褲袋裡拿了兩百塊錢給安穗,說:「不好意思,你去買套新衣服吧!」


  安穗覺得這錢拿不得,可是那男生已經把錢塞進了她的手裡,不等她拒絕,已經帶著翌陽進了計程車。


  第二次見面,是因為安穗被學校的女生欺負。


  隨著高三學生畢業,學校的大姐頭也換了人,新大姐頭叫木瀟瀟,也高安穗一屆,她姐姐是上屆的大姐頭。


  惹到木瀟瀟,安穗覺得自己很無辜。


  她只不過是跟班上同學在學校附近一個餐館吃飯,木瀟瀟跟她同學也在。她好像心情不好,老是爆粗口。


  周圍的同學差不多都認識她,誰也不敢吭聲,她卻突然把目光落在了安穗的身上,表情很震驚。


  不知道她們那桌誰喊了一聲,安穗又一次聽到了何天的名字。


  「瀟瀟,看,那丫頭笑起來像不像何天!」


  木瀟瀟沒好氣地說:「不知道。」


  她們那桌的女生卻笑開了,說著安穗聽不懂的話:「瀟瀟,你不會被上次的事嚇到了,現在還沒恢復吧!何天又沒死,你怕什麼!」


  被人一激,木瀟瀟霍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挑著眉頭,兇惡地說:「誰怕了。」下一秒,她就朝安穗走了過來,歪著嘴冷笑地用手捏住了安穗的臉。


  木瀟瀟說:「你再笑一個,讓她們看看,像不像何天!」


  安穗不敢惹麻煩上身,很無奈地僵笑了一下。


  她真不知道何天是誰。


  那桌的女生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咋呼道:「看,我就說像吧!連酒窩的位置都一樣!何天走了,沒想到這會兒來了個替身。瀟瀟,翌陽說不準動何天,可沒說不準動她啊!」


  說「她」的時候,指了指安穗。


  安穗背上像有小蛇在遊動,覺得頭皮發麻,木瀟瀟看她的表情,讓她害怕。


  安穗的同學緊張地看著她,安穗恐懼地閉上了眼睛,她以為木瀟瀟要打她。


  木瀟瀟的確想打她,只是還沒打到,翌陽跟幾個男生進來了,攔住了她的手。


  木瀟瀟不知道翌陽什麼時候進來的,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她朋友說何天的話,木瀟瀟還是怕翌陽的。


  安穗等不到巴掌落下來,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看到翌陽的側臉對著自己。


  翌陽冷冷地對木瀟瀟說:「你想怎樣?」


  木瀟瀟說:「她又不是何天,我打誰關你屁事?」


  上次沒打架的那個男生在翌陽的耳邊說了幾句話,翌陽轉頭瞥了安穗一眼,然後對木瀟瀟說:「這人你別動,除非你想跟我對著干。」


  木瀟瀟沒理他,卻抬頭對著那個傳話的男生說:「郝帥歌,這女的是誰啊?翌陽都出馬幫她?你們真以為她是何天啊?只是笑起來像。」


  安穗發現,那個叫郝帥歌的男生朝自己看了過來,目光閃了閃,沒說話。


  翌陽突然開口了,對安穗說:「你把頭抬起來,笑一個。」


  他的眼神很專註。


  那麼多人看著安穗,她尷尬地笑了笑,覺得很不自在。


  翌陽愣了會兒,說:「不像,何天笑起來會露八顆牙齒。」


  安穗驚愕了,她的牙齒不整齊,所以她笑起來不太愛露牙齒。


  那一天,安穗對翌陽上了心,更對何天上了心。


  她問了學校很多學長、學姐,何天是誰,她跟翌陽是怎樣的關係。


  很多人都說,不清楚,好像沒關係,可是又好像很有關係。但是,何天不在了,她去外地了,估計不回來了。


  從那以後,安穗便製造各種各樣的機會與翌陽碰面。


  她成了所有盲目崇拜他的小女生中的一員,喜歡上了這個叫翌陽的憂鬱男孩。


  她以為他上次幫她,是因為她是特別的。


  後來郝帥歌告訴她,翌陽是因為上次醉酒的事,對她感到抱歉才幫她的。


  他從來不理她,卻不反對她的靠近,只是,這不是他對她特殊,而是他對所有女生都這樣。


  不搭理,不拒絕,卻用一種無視的態度,忽略她們的存在。


  安穗之所以能比別的女生更靠近他一些,是因為她在這樣的漠視下,堅持了整整一年。


  她幾乎跟他身邊所有的朋友都混熟了,卻唯獨不熟悉翌陽。


  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執著,讓他甘願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狹小的世界,拒絕任何人的走近,只等著那個叫何天的女生歸來。


  安穗抱著熟睡的翌陽,在夜色下轉頭看了眼車站的出口。


  未來的某一天,何天會從這裡走出來嗎?


  07

  安穗把翌陽送回他的家,在他們家的小區門口,安穗碰到了郝帥歌他們。


  郝帥歌看到她,抱歉地扶過睡著的翌陽,對安穗說:「不好意思又麻煩你送他回來。我們都沒時間整天跟著他。」


  「謝她做什麼,是她自己要跟著翌陽,都那麼久了,就不嫌膩。」站在一旁看不順眼的杜潔瑩忍不住出聲道。


  安穗尷尬地笑了笑,說:「沒什麼,我先走了,你們送他回家吧!」


  杜潔瑩沒理她,而是伸手擰著翌陽的手臂,嫌惡道:「就知道喝喝喝,要是何天回來看你成了醉鬼,還不一巴掌扇死你。看你還敢不敢對其他女的投懷送抱。」


  安穗的臉色變得難看,但沒說什麼,轉頭離開了。


  杜潔瑩還在絮絮叨叨地罵翌陽暗諷安穗,郝帥歌不停地拉杜潔瑩,讓她別說了。


  見安穗沒影了,杜潔瑩才停止了咒罵,不爽地踢了翌陽一腳,知道他醉酒後特溫順,不會打人,她才敢下手的。


  高二分班后,巧得很,郝帥歌跟杜潔瑩還有翌陽分到了一個班,因為何天,三個人慢慢地走近了。


  何天走後,大家才發現原來在他們的生活中,何天是那樣重要的一種存在,似乎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陽光都隨著何天的離開而消散了。為了找回被何天帶走的那一部分溫暖,他們約定今年何天生日時,大家都還像何天在他們身邊的時候那樣聚在一起慶祝。


  大家原以為這樣看上去有些幼稚的活動,翌陽是不會參加的,可沒想到,翌陽比誰都上心。


  郝帥歌一直對翌陽很同情,覺得他現在把自己逼得太苦,一步步從一個備受老師寵愛的好學生,慢慢地變成讓老師頭疼的問題學生。


  他打架、逃課、酗酒,壞脾氣說來就來,絲毫沒有顧忌。


  郝帥歌怕再這樣下去,等不到何天回來,翌陽就崩潰了,所以他以朋友的身份,一直陪在翌陽的身旁。


  曾經對翌陽,郝帥歌是厭惡的。主要還是因為他追了好幾年的張涵冉不喜歡他,卻選擇了翌陽,最後又被翌陽無情地拋棄。郝帥歌討厭玩弄人家感情的翌陽,但漸漸地,他發現,翌陽現在連玩弄別人的心都沒了。


  自何天走後,他的心就好像死了。


  而對於張涵冉,郝帥歌只能說自己儘力了。


  去年她生日,他把自己折了三年的千紙鶴送給了她,可她卻把他對她的喜歡當作羞辱他的一種手段。


  她報復性地向全校同學宣布,這麼悶的郝帥歌竟然喜歡她,何天的朋友竟然背棄何天喜歡上何天討厭的人。


  這事後來還被傳到了其他學校,傳到了沈明珠的耳朵里,又傳到了朱磊耳邊。


  朱磊把他叫出去打了一頓,說:「帥哥,世界上女孩子多得是,你為什麼偏偏喜歡這一個,還是這麼不要臉的一個。何天都走了,她們還要拿她說笑,你就是這麼當何天的朋友的?你不記得她走的時候都哭了嗎?為什麼哭,是因為她捨不得我們,把我們當朋友。」


  郝帥歌沉默了一會兒說:「朱磊,我現在不喜歡張涵冉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把心挖出來捧給人家看,人家不愛看,還把你的心丟在地上,狠狠地踐踏,挺疼的。」


  朱磊說:「你知道就好。」


  後來,郝帥歌就跟翌陽走得近了。


  張涵冉來找他,對他說:「郝帥歌,你不是喜歡我嗎?你要喜歡我,就跟何天的那群朋友全都斷了,跟翌陽也斷了。」


  郝帥歌看著從小就認識的張涵冉,搖了搖頭說:「你的分量還不值得讓我這麼做。」


  張涵冉走了,郝帥歌看著她惱羞成怒的背影,心裡突然覺得很暢快,卻一個人悶著哭了。


  他想起何天曾對自己說,帥哥,我不想有一天,聽到你哭著跟我說,她不喜歡你。


  可是何天,當那一天真的來臨時,你卻不在了,沒能看到我哭。


  08

  杜潔瑩說:「反正我不喜歡安穗那女孩,她整天圍著翌陽轉,像趕不走的蒼蠅似的,翌陽又不喜歡她。瞎眼的都看得出來,翌陽在等我們家何天。」


  郝帥歌扛著翌陽往前走,聽著杜潔瑩聒噪的聲音,頭痛地搖頭說:「何天給你多少好處啊?你這麼怕翌陽被其他女生搶了。」


  杜潔瑩拍著胸脯,腦袋高高仰起,仗義地說:「這不是有沒有好處的問題。這是朋友的情分。何天把我當朋友,我阿杜怎麼能對不起她,我已經決定了,蒼蠅來一隻殺一隻,來一群我買雷達。在何天回來之前,一定要讓翌陽保持他的清白之身。」


  郝帥歌無奈地白了杜潔瑩一眼,說:「你小說看多了吧?」


  杜潔瑩搖頭:「我不看小說,我只看連續劇。」


  郝帥歌問:「那連續劇有沒有教你怎麼提高情商跟智商?都兩年了,怎麼感覺你越長越往後退啊,你以為你那樣冷嘲熱諷,安穗聽不懂?她一年都堅持下來了,我們這些旁人說什麼,她都不會在乎的。她在乎的是翌陽怎麼說,翌陽叫她死心,那她肯定放棄了。可是翌陽說嗎?翌陽不說,為什麼不說?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把安穗放在心上過。你懂嗎?」


  杜潔瑩被說得一愣一愣的,用崇拜的目光看著郝帥歌,說:「帥哥,你好牛,分析得好透徹!」


  說完就要往郝帥歌身上蹭。


  郝帥歌跟躲瘟疫似的避開,說:「我跟你不熟,誰讓你喊我帥哥的。」


  杜潔瑩哭喪著臉:「帥哥,你真傷人,我們倆好歹也認識兩年了,怎麼不熟了?哼!」


  走到翌陽家樓下,郝帥歌跟杜潔瑩停止了說笑,望著黑乎乎的樓道口嘆氣。


  郝帥歌說:「老規矩,石頭剪刀布,輸得那個人扶翌陽上去按門鈴。」


  杜潔瑩說:「帥哥,別玩了,每次都是我輸,才不要呢!他媽媽好凶,連我都打。我上次的傷還沒好呢!」


  郝帥歌說:「你就得了吧!上次明明我也上去了,她打你那下還被我擋了,你根本就沒被打到好吧?」


  杜潔瑩雙手抱臂,退後幾步,搖頭說:「反正我不願意,你把他弄醒,讓他自己上去。」


  「他喝得不省人事,怎麼弄醒他?你沒跟他說,明天就是何天的生日了!大家之前不是說好聚一聚,給她過生日嗎?就當她還和我們在一起一樣。他要是知道,就不會喝得這麼醉了吧!」郝帥歌有些生氣地說。


  杜潔瑩說:「我說了啊,誰知道他怎麼想的啊?」


  「唉,算了,我上去吧,下次換你啊!」


  郝帥歌老好人地作出讓步,杜潔瑩把頭點得跟撥浪鼓似的。


  附近響起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郝帥歌正要扶著翌陽進樓道,就聽到有人喊他們。


  「這不是小郝嗎?喲,你們倆又送翌陽回來啊?他怎麼又喝醉了。」


  一聽到聲音,郝帥歌他們就知道救星來了。


  郝帥歌趕緊把翌陽丟給了走過來的中年男人,說:「朱叔叔,你又要去翌陽家給他媽媽做飯吧?你順便把翌陽帶上去吧!」


  朱建軍是翌陽媽媽新公司樓下茶餐廳的老闆,是個離過婚的單身漢,跟前妻沒有孩子,看上了翌陽媽媽,在追她,所以經常來翌陽家,親自下廚給翌陽和他媽媽做飯,討人家歡喜。


  他是個性格溫和、很大度的男人。


  比起翌陽的后爸,還有他媽媽平時交往的那些男人,翌陽對朱建軍的印象還算不錯。郝帥歌他們也認識他,好幾次他拍翌陽馬屁,請他吃飯,把郝帥歌他們也一起請上了。


  朱建軍看郝帥歌他們害怕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拍拍郝帥歌的肩膀說:「一起上去吧,翌陽他媽媽今天不在家,出差了。」


  「不早說!」杜潔瑩大叫。兩人如蒙大赦,一人拉著翌陽一條胳膊,歡歡喜喜地架著他上了樓。


  朱建軍做飯很好吃,既然翌陽媽媽不在家,郝帥歌他們自然是不願意走的。


  09

  翌陽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床上很擠,睜開眼,發現郝帥歌和朱叔叔都睡在了他的床上。


  翌陽踢了踢睡得迷糊的郝帥歌,見他醒了,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郝帥歌說,怕翌陽第二天醒不來,索性就給家裡打了電話說不回家,睡在翌陽家,等著第二天叫醒翌陽,沒想到翌陽倒比他還醒得早。


  至於朱叔叔,帥哥說,他說懶得回去了,就蹭一晚。


  翌陽宿醉后覺得難受,看到床上睡得橫在一邊的兩人,頭疼地爬了起來,拉開門出去準備刷牙洗臉,卻發現杜潔瑩正在他家洗手間洗頭。


  翌陽還沒來得及叫,她卻先尖叫起來,怒喊道:「你走路怎麼沒聲音啊!嚇死人了。」


  翌陽哭喪著臉,胸口憋了一肚子氣沒處發泄。


  「到底是誰嚇誰啊!」翌陽咆哮,覺得這樣的早晨糟糕透了。


  杜潔瑩也沒回去,她睡在翌陽媽媽的卧室里。


  主要是想到第二天有聚會,她激動得不想回家,而且她家裡人昨晚都去喝喜酒了,家裡也沒人。翌陽媽媽的床又大又舒服,還噴了香水,躺下去就不想動了。


  從學校趕回來的朱磊帶著沈明珠趕到說好的聚會地點時,發現郝帥歌一臉沒睡醒的樣子,杜潔瑩像被嚇得丟了魂的樣子,而翌陽黑著臉站在一旁,手插在口袋裡。


  朱磊笑著說:「你們仨昨晚幹什麼去了?」


  郝帥歌看杜潔瑩,杜潔瑩看翌陽,翌陽誰也沒看,冷著聲音說:「進去吧!」


  進去的時候,杜潔瑩發現有些不對,拉了拉走在前頭的郝帥歌的手,獃獃地問:「怎麼選肯德基過生日啊?」


  聽到她的聲音,朱磊轉過頭來,朝她笑,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何天這丫頭是幼稚鬼,每年過生日都要來這裡點兒童套餐,還要人家放幼稚的生日歌,祝何天小朋友生日快樂。」


  杜潔瑩瞭然地點了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啊,那去年呢?去年你們怎麼幫她過的?」


  頓時,所有人都沉默了,連愛開玩笑的朱磊也沒了話。


  去年,大家都沒習慣她的離去,所以沒有想過要幫她這麼過生日。


  「你們想吃什麼自己點,然後記得每人再買一份兒童套餐,把玩具留著作為給何天的生日禮物,買不到兒童套餐的去外面站著吃。」進了裡屋,翌陽突然停下腳步對眾人說,然後伸手從錢包里拿錢。


  郝帥歌見狀,趕緊攔住了他,挑著眉頭說:「何天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我們都是她朋友,過生日那點兒錢還是有的,你就付你自己的好了。」


  杜潔瑩見狀,拍了一下帥哥的肩膀,笑著說:「喲,今天這麼大方?既然你願意出錢,那麼除了兒童套餐,再給我們每人來桶全家桶吧!」


  帥哥太老實了,把杜潔瑩的玩笑話當了真,訥訥地說:「太多了吧,吃不完太浪費了。」


  朱磊捶了一下他的肩,嬉笑著說:「沒事,你們要是吃不完,我勉為其難地幫幫你們。哎,一到這種時候就特別地想念何天啊!要知道以前她過生日時都是一份兒童套餐加一個全家桶呀!」


  朱磊的話音一落,大家都安靜了下來。尤其是翌陽,愣愣地朝肯德基的入口處看著,似乎只要他一直看著,那個他日思夜想的人就會從那裡走進來,然後笑嘻嘻地問他要買兒童套餐附送的玩具。


  還是沈明珠先回過神來,乾咳了一聲,白了朱磊一眼,說:「好啦,你真是話多!趕緊去買兒童套餐吧,要不玩具就送完了!」


  翌陽終於收回目光。


  五個人要了五份兒童套餐,恰逢周六,肯德基里孩子特別多,兒童套餐沒那麼多,服務員讓朱磊點其他的,結果翌陽一開口,服務員速度快得跟搶似的。


  朱磊哀怨地問沈明珠:「我哪裡長得不如他了?憑什麼給他不給我啊?」


  沈明珠說:「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計較那些做什麼,買到就好了呀!」


  翌陽把兒童套餐分給眾人端著,然後去找位子。


  看到他,原本佔位聊天的人都讓了開來。


  杜潔瑩滿面紅光地跟在翌陽後面,很陶醉地稱讚道:「還是我家何天有眼光,翌陽走到哪兒都迷倒一群人啊!」


  郝帥歌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說:「你現在怎麼不趕蒼蠅了?」


  杜潔瑩噘著嘴瞪他,說:「沒情趣。」


  兒童套餐有了,玩具也有了,就差幼稚的生日歌了。


  杜潔瑩問,誰去點歌。


  這次誰也沒搶,全都看向了翌陽。


  翌陽說:「我去吧!」


  走到服務台,翌陽朝服務員說:「我要點生日歌。」


  服務員微笑地看著他,問:「給哪個小朋友點啊?」


  翌陽想了想說:「何天。」


  「好,那請問何天小朋友幾歲啊?」


  翌陽皺了皺眉頭,何天比自己小一歲,是十七吧!脫口而出的卻是:「十五。」


  是十七,可他偏偏說了十五歲,他想把這一切都退回到何天還沒走的時候。


  服務員抱歉地看著他說:「不好意思,在我們這兒,十五歲不算小孩子啊!」


  翌陽眉頭蹙得更深了,表情有些失望:「不能點嗎?」


  服務員看著有些動容,說:「也不是不能點啦,好吧,就幫你點一個。」


  翌陽聽完,朝她笑了笑,禮貌地說謝謝。


  那服務員呆愣了很久也沒反應過來。


  朱磊他們一人抱著一個漢堡在啃。


  翌陽坐在一旁,漫不經心地吃著東西,眼睛望著播音喇叭。


  等啊等,怎麼還沒輪到呢?

  翌陽有些坐不住,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朱磊他們驚愕地看著他,以為他是去上廁所,沒想到他又回到了服務台前。


  以為他是去點餐,朱磊心中一喜,趕緊跟了上去,他家明珠還想吃個草莓聖代。朱磊跟在翌陽的後面,就聽到他在問服務員,什麼時候放何天的生日歌。


  服務員很為難地跟他說,今天生日的孩子比較多,他們是一個個排下去的,讓他等等。


  翌陽聽完很急躁地轉身回去,看見朱磊趴在位子上對大家說著什麼,所有人都在大笑,看到他來了,笑得更歡了。


  郝帥歌說:「翌陽,其實你真的不用這樣,你太緊張了。」


  翌陽白皙的臉漲得有些紅,沒說話,坐到位子上繼續等。


  一直等到廣播里喊何天的名字,說今天是何天小朋友十五歲的生日,我們祝她生日快樂。


  朱磊撓了撓耳朵,疑惑地問:「何天不是十七歲嗎?怎麼變十五了?翌陽,你是不是說錯了?」


  翌陽目光閃爍了一下,裝傻說:「沒有啊,估計是他們聽錯了吧!」


  沒人知道他的小心思,翌陽一個人在心裡快樂著。他想給十五歲的何天過生日,彷彿她未曾離開過。


  何天,生日快樂。


  十八歲的翌陽,對「十五歲」的何天說。


  10

  廣州市中心的某條街道上,何天戴著黑色的鴨舌帽,穿著紅色的工作服,為電器城發傳單。


  從小到大,何天一直穿著暗色的衣服,第一次穿其他色彩的衣服,是在她十六歲那年。


  媽媽因為一連打幾份工累著了,何天心疼媽媽,並且意識到光靠媽媽一個人支撐她上學以及兩個人的生活太艱難了。


  她們離開上海的時候,為了不讓爸爸找到她們,切斷了與那邊的一切聯繫,然後從溫州又輾轉到了廣州。


  何媽媽是外表柔和內心卻堅強的女人,就算是離婚,就算過得再苦,她也不願接受何天爸爸的施捨。


  一段破碎的婚姻,落到最後要用金錢去衡量以往的感情,那太可悲了。


  何天十六歲那年,在學習之餘兼職打工為媽媽分擔沉重的經濟負擔。


  她的第一份兼職是給涼茶做超市導購,穿著白色的工作服,站在大超市門口,向過往的路人吆喝。


  那是她自十二歲那年兒童節表演那次,再次穿白色的衣服。


  她尖銳的稜角慢慢地被生活磨平了,沒了十五歲那年的意氣風發。她不敢去回憶過去,害怕一回憶,就會貪戀以往安逸的生活,覺得現在苦不堪言。


  喊了一整天,喉嚨啞了,總算拿到了一百塊的報酬,夠她和媽媽一星期的生活費。


  第二份兼職,是在商場周年慶時維持秩序。正好國慶,每天奔著打折來購物的人都很多,瘦弱的她每天都被擠得滿身是傷。


  第三份兼職……


  何天不知道現在做的是第幾份兼職,不知不覺,她長大了一歲。


  何天看看自己,臉上越發暗淡的光彩,變得粗糙的雙手,少說多做的性子,知道水多少錢一噸,知道菜市場的青菜多少錢一斤,知道以前隨便就可以倒的四百九十八一壺的咖啡可以換多少茶湯,知道以前吃膩的肯德基對自己來說,已經成了一種奢侈的嚮往……


  何天問自己,覺得苦嗎?


  苦是自然有的,可是她不後悔。如果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必然還是會選擇跟著媽媽離開。


  十七歲生日那天,沒有生日蛋糕,只有媽媽煮的長壽麵,她吃完又著急出來打工。


  何天以為,新的一年也要一直這麼過下去了。


  可是她沒有看到媽媽望著她吃面時眼眸中淚水背後的深意。


  當她發完傳單,拿著錢回家,在那狹窄的出租屋,看到兩年未見的爺爺奶奶坐在裡面,任她怎麼哭著尋找,都找不到媽媽的身影時,何天就知道,最後的最後,媽媽比她先堅持不下去了,她把她送回了安逸的生活,自己背著艱苦繼續向前。


  爺爺說:「天天,跟爺爺回家吧?」


  何天咬唇不語,換作以前,她肯定會衝上去質問,媽媽去哪兒了?為什麼丟下她?


  但是,她早已不是兩年前的何天,她又長大了些,懂事了些。


  她知道媽媽丟下她,是為了給她更好的生活。


  回去,是獲得這樣的生活最快的途徑。


  如果不是媽媽通知了爺爺奶奶來接她,他們一定找不到她們。


  奶奶說:「天天,回去吧,奶奶錯了,當初不該跟你說那樣的話。你爸爸跟你曹阿姨結婚了,他們在深圳住下了,你就跟爺爺奶奶一起住吧!」


  何天仰著頭,眨著酸澀的眼睛,流著淚不說話。


  不管是爸爸、媽媽,還是爺爺奶奶,他們早就做好了選擇,無論她點不點頭,只能選擇接受。


  十七歲生日那天,何天背著來時的小行李箱,跟著爺爺奶奶從廣州坐飛機回到了上海。


  闊別兩年的城市,再回來,何天站在機場的出口,眺望著眼前的一切,問自己,回來的理由是什麼呢?


  她的心茫然得厲害,給不出想要的答案。


  最後,她像被置於蒼茫荒漠找不到出口的旅人,蹲在路邊,捂著自己發漲的胸口,壓抑著哭聲,怎麼也阻止不了眼淚肆意橫流。


  「天天,你怎麼了?」爺爺在旁邊緊張地幫她拍著背順氣,擔心地問她。


  何天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感覺好不容易適應的灰敗世界突然被擦得很亮,那耀眼的光芒讓她無所適從。


  她像個適應黑暗的孩子,接受不了驟然降臨的光芒。


  眼睛被刺得痛痛的,連喘息都壓著心肺,痛楚貫徹四肢百骸。


  怎麼辦,她竟然害怕回家。


  是因為,這裡早沒有了家嗎?


  蝴蝶飛不過滄海,是因為滄海那邊早已沒了等待,還是因為,早知沒了等待,所以沒有勇氣去飛翔。


  在這個曾經熟悉而今卻如此陌生的城市裡,有誰還在等待她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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