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江山匿龍吟(5)
瑤姬笑容不變,看了我一眼,對銀鍾馗說道:「是故,妾身單單拿出來招待大名鼎鼎的花西夫人,您不會見怪吧?」銀鍾馗哈哈一笑,「瞧你把我說得恁是小氣。你若喜歡,我再使人多送幾壇便是。」「王妃來暗宮是為了取一些金蟬花,聽說夕顏公主和蒙久贊家的華山世子亦染上疫症,」瑤姬下了圍帳,對著他翩然下拜道:「大理狗賊死不足惜,只是孩童無辜,更何況那也是原氏在外的遺孤,不如看臣妾的薄面,准了晉王妃吧?」原青山一時沉吟,鳳目竟閃現一絲憐惜,「可憐初畫這孩子,客死他鄉,比她娘親還凄慘。她給孩子取名叫華山,想是思念故土啊。」他對瑤姬輕點一下頭,「既然阿瑤今兒個心情好,想是晉王妃能說會道的,定是幫你解了心結一二,如此,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吧。」瑤姬便笑著道了謝,眼神中卻並無半分尊敬,只是悠然笑著,一揮玉手使雀兒取來一大包藥材。打開一看,果然是金蟬花。
我一聽大喜過望,正要起身道謝,那瑤姬翩然一抬纖長的玉指,「王妃不必太客氣,我司馬氏皆為原氏僕人。遽兒同晉王情同手足,晉王從小在暗宮養病,也曾師從我鞭法,情同母子,汝之所願,本宮自然會使人滿足,只是妾身有一要求。」其實方才瑤姬用長鞭捲走我和蘭生時,我便感到二人鞭法相似,但瑤姬比非白更純熟。非白從小文學師從天下名儒陸邦淳,其門生皆與非白交好,韓修竹是非白的武學老師,是故非白文武雙全,驚才絕艷,羨煞天下英雄。韓修竹使的十三節青竹杖,而不是長鞭,非白早年雙腿不便,便學習了頗為方便的長鞭,可是我也一直有疑問,他是從哪裡學來如此精湛的鞭法?我有一次無意間問起,他卻對我笑而不答,後來素輝進來回話,我也忘記堅持這個問題。
原非白小時候長居西楓苑,早早被內定為暗宮之主,想是經常進入暗宮,能接受瑤姬的訓練也無可厚非,而瑤姬提起非白也全無惡意,更像是一個親切的長輩。
可是我總覺得有很重要的點面缺失了,以至於腦中無法圓上一個圈,就好像那些零碎的記憶碎片永遠無法拼成一個完整的鏡面……然而細想想,原青山說得有道理,有些秘密我還是不要去碰為妙。我便定下神來,躬身垂目道:「但請夫人賜教,木槿萬死不辭。」原青山淡然地看著瑤姬,同我一起等著她的下文。瑤姬輕笑了一下,玉指虛點,只一眨眼間,那個雀兒早已使輕功飛上去,真如空中隼鳥一般靈巧,一下子取了牆中央最漂亮的那隻面具,落到地下,彎腰遞給瑤姬。
那朵面具上側頰的西番蓮採用的是明氏的重瓣蓮樣式,皆以粉紫晶石鑲嵌雙目,以紅瑪瑙為唇,額上有梅花楓葉記號,乃以滴血珊瑚石配金漆所描。
「這個面具,夫人做得甚是漂亮。」我由衷贊道。也許是審美疲勞了,司馬家的人決定再也不畫自己的族徽嗎?我看著這張巧奪天工的面具胡思亂想著。
「本宮費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做完,」她輕輕道,慢慢地撫上那面具,「上面的晶石全是本宮到紫陵宮附近的地礦深處親手採集的,可謂世間罕有,就算是天命所歸的皇室中人,或是富可敵國的世家大族,他們的府庫里,皆找不到出其右者。本宮給這副面具起名叫作世世相依。」她的聲音中滿是一股鬱氣。
我身上的汗毛微微豎起,與此相對的豈不是我曾經萬分討厭的生生不離?亦因為此葯,我同非白的心結結了達八年之久。我暗咽了一口唾沫,強擠出一絲笑道:「這珊瑚石做的梅花楓葉倒是同
夫人面具上的一樣,夫人這是給自己做的吧?」她輕笑了一下,青蔥般的手指將面具極優雅地向我遞來,柔聲道:「這是給夫人的,算是本宮的見面禮吧。本宮希望夫人能收下。」若在平時,我會這樣想:我拿了人家的珍貴藥材,人家唯一提的要求就是還要再拿一隻人辛辛苦苦做了一個月的寶石面具?這瑤姬夫人也太實在了。
可是如今我卻覺得很詭異!
我假裝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有些惶恐道:「夫人嘔心之作,妾身無功不受祿,就這麼接下如何使得?」「本宮說使得,自然便使得的。」她輕笑出聲,慢慢地抬手,親自為我戴了上去,我拒絕不得,「先試試看,大小可合適?本宮其實很久沒有做面具了。」瑤姬果然是制面具的高手。這個面具同我的臉形契合,因是薄陶所制,極輕薄地貼在我臉上,內里光滑細膩,無任何毛刺的感覺,雙目處有無數極細的小洞,可清晰地看見眼前的一切事物,司馬家的人也算頗費了心思了。
「你沒有做到的事,卻想讓她來做到嗎?」銀鍾馗冷笑說道,「當初我從來沒有逼過你,非白也敬你如母,你卻下得了手去嗎?」瑤姬詭異地一笑,「您這是說哪兒的話?老祖宗們定了這樣的規矩,再怎麼荒唐,也總得有幾個跟著做,不然怎麼對得起司馬家和原家的老祖宗?反正她又不是梅香姐姐,聖上又擔心什麼呢?」謝梅香,我心中猛然一驚,再看向那銀鍾馗,那人再怎麼面無表情,卻擋不住一股子睥睨之色。這不是原青山,而是正牌原身,當今聖上原青江。
有一股異香傳來,我頭暈了起來,眼前瑤姬的笑容漸漸奇怪地扭曲起來。我漸漸地軟了下去,失去知覺前,感覺被人攔腰抱起。
修羅銅像忽然睜開了一雙充滿血絲的紫瞳,慢慢地流出了紅色的血淚,他奮力舉起雙手,掙開了鐵鏈,掙開了他身後加之於他身上痛苦的枷鎖,仰天大叫起來。整個地宮動搖了,不僅僅是地宮,就連上面的紫棲山莊也撼動了,整個天地也裂開了。我的腳下是無邊無際的血池,撒魯爾在血池中拚命掙扎,痛苦地號叫。緊跟著那非白的天人神像也慢慢地抬起寶相莊嚴的臉來,那嘴邊溫和的笑容化成一絲冷酷的冷笑,他掄起長劍,甩向銅修羅,把銅修羅一下子釘到天際,然後這把長劍竟然把天際的深處捅裂開一道巨大的痕迹。那天空開裂了,無數的血魔從裂縫中湧出,在天空中擠出一個巨大的黑洞,好像硬生生地給天空捅了一個大血窟窿,銅修羅便被擠入了黑洞。
那些血魔向我滑移過來,拖著我進入了血池,我看到紫浮從黑洞里又沖了出來,化身成人。他同天人正好相反,身穿黑甲,微笑著向我伸出手來,開口對我說著什麼,「不要相信他……」最後他的話變成了刺耳的音樂,在我的耳邊循環嘶吼。我的耳膜流出了血,再怎麼也沒有聽懂他對我說的話,好像紫浮也意識到了,閉上口,可是那紫瞳充滿傷痛和情意地看著我,血色眼淚流個不停。我的心中忽然像什麼融化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哀傷和疼痛湧上心頭,我忍不住向他伸出手,想開口對他說:「朝珠,你不要哭。」那天人降落在我面前,溫和而瀲灧的鳳目劃過一道我從未見過的狠戾,「你以為你能救得了誰?詛咒永無可能解除。」什麼詛咒?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那個天人忽然又化作百草園頂畫中的蛇身美女,她身邊那兩條惡龍忽然活了過來,咆哮著向我衝過來,「詛咒永無可能解除。」耳邊傳來刺耳的聲音,我眼開了眼睛,發現正躺在柔軟的床上,四周紫簾千重萬垂,綴滿琉璃珍珠,頂上是一隻蛟紋銀熏爐,正裊裊地浮著青煙,彷彿置身神仙閨房。唯一煞風景的是耳邊亂七八糟的琴聲,讓我本來就很痛
的頭就像要裂開一樣。這是哪個孩子淘氣?亂彈琴呢?我的腦袋夠痛的了。我掙扎著爬起來了,卻見是司馬遽正一手支額,一手亂彈。我虛弱道:「求宮主莫要再彈了。」司馬遽應聲轉過頭來,伸了個懶腰,信手摘下面具,「你可醒了,本宮守了你一夜了。」方才的記憶和噩夢湧上心頭,化作一種極度的恐懼,我本能地一回頭,不想看他的臉,可是他的聲音卻近了,「有膽子進暗宮,沒膽子看我的臉?」我捂著眼睛,「木槿無福消受,剛才木槿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司馬遽卻要拉下我的手,嗤笑道:「堂堂君大老闆,見了回聖上,就孬成這樣?」「我是真孬,宮主明鑒。」我穩住我的聲音,使勁推開他。「你再不放下手,我就宰了那個廢木頭。」他湊近我,冰冷地說道。我快速地放下手,怒目圓睜。眼前是一張有著長長刀疤的臉,我的心臟差點跳了出來。「怎麼了,不是很久以前就見過嗎?」他順勢坐上了床,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外人,「整得像頭次相見似的。」他裝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握住我顫抖的手,「咦?花西夫人也會嚇得手心出汗?」我幾乎是爬著下床的,而且笑容很僵,「方才在葯園子里可能吸入了一些曼陀羅的花香,有些手腳不穩,宮……主見笑了。」我故意避過了後來的遭遇,希望他忘記了。「看來夫人還是喜歡晉王那張完美的臉啊。」他一把拉住我的腳欲拉回來。我頭也不回地一下子踹回去,並且反身來到地下,「男人長太帥,也不是什麼好事。」我整了整衣衫,嚴肅道:「像宮主這樣充滿了西部魅力的方臉形,加上男人味的刀疤才有吸引斷袖以及良家婦女的資本。」「哦,」他了悟道,「那像夫人這樣的良家婦女不喜歡本宮這樣的?」靠,終於給他拿到話柄了,我冷笑,「你們原家男人能護得了天下,卻護不了自己的女人,我若是良家婦女,早就在這亂世里成一縷幽魂了。」他愣在那裡獃獃地看我。我不想激怒他,便淡笑道:「這個問題很深刻,不如等下次有空我再找宮主來談談我們的人生、理想,先請宮主把瑤姬夫人賞的金蟬花給我吧,我急著出去。」「人生、理想?」他愣了兩秒鐘,然後哈哈爆笑起來,「看來本宮是永遠也無法得知您肚子里到底藏了哪些驚天動地的玩意兒。」我嚇得退了一小步,但想到像他這樣的司馬氏後人,長年待在暗宮,又極度缺乏正常的社交活動,極易患上幽閉恐懼症,便又釋然了,內心充滿同情地看著他。
我等他笑夠了,便板著臉問道:「你們究竟要拿蘭生怎麼樣?你應該聽到原青……皇伯父說的,其實他是個可憐人,活不了多久的。」「你的性命能保住,已是奇迹,還是別生枝節了。」他向我走來,遞來一包東西,「這是你要的金蟬花,本宮建議你最好別傳了。大爺為人寬厚,可聖上內心其實最忌裡通外國,你家夫君晉王……他的小心眼子里其實最恨南方。」我垂眉不語,乖乖接過,心中暗想,原青江應該早就知道我到地宮取金蟬花了,想必他知道做何用途,不知是否聽到我同瑤姬的說話,正想張口詢問,又不知如何旁敲側擊,免得弄巧成拙。
正躊躇間,他又嘆了口氣,「放心吧,那殘偶又有奇遇了,母后好不容易保住了他的生氣,可聖上卻又巴巴兒地請了林畢延來,把他要去了。別說是我了,就連大爺也很奇怪。你當知,林畢延是個仁醫,平生絕不殘害生
靈,是故那殘偶必會活下去的。」「那小忠呢,你沒有把它燉了吧?」他哈哈一笑,「放心,本宮不愛吃狗肉。林畢延說了,那殘偶須得小忠才能醒過來。不過這可不是一隻普通的黑狗,這是一隻可以瞬間取人性命的獒犬。」「看看它做的好事,且等著一天,本宮把它燉了給母後下酒喝。」他伸出包著紗布的左臂,仍有殷紅漸漸滲出,顯是咬得極深,恨道:「你跟它在一起那麼久,沒有被它咬到嗎?」我驚駭地搖了搖頭,「它一般不咬好人。」他也不生氣,冷笑著點了點頭,「那王妃千萬小心別餓著它就成了。你莫急,幫你打聽到它的下落了。」他看我依然皺眉看他,便柔聲道:「你也莫怪母後用葯迷暈你,不然她沒法救你出去。她是怕聖上聽到了你們的對話殺你滅口來著,本宮其實也聽到了你勸慰母后的話,心中也甚是感激。本宮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笑了。你且放心,聖上應是不知你們的計劃,請夫人如常進行,請忠勇伯夫人常來賞心閣坐坐便好。」我表面鎮定地點了點頭,一轉過身,一顆嚇得快要跳出來的心放了下來。我撫著胸口想:在這種快要逼人窒息的陰暗地道里,同精神壓迫症患者在一起,心臟要保持健康,甚難!
「木槿。」他又在背後喚我,這回是呼我的名字,我渾身雞皮疙瘩遍長。
「不管怎麼樣……」看著我,停了一會兒,他喃喃道:「你……」最後一句當時我當真沒有聽清楚,以為他又說些亂七八糟的輕浮話,便故意扯開話題,胡扯道:「宮主是在說木槿很挑食嗎?木槿倒是餓了,且快快放我回去用飯吧。」我還真餓了!他的面具又朝我頓了兩秒鐘,第一次沒有做任何回駁,我以為他會翻臉,或是進一步嘲笑我,沒想到他只是嚴肅地一點頭道:「戰事再緊,咱們三爺也不能對你如此摳門,記得多吃些肉,身子骨確有點像麥稈子。」嘿,這小子!我一時無語,想快點離開這陰暗的地下,便恭敬地接過那包金蟬花,做賢良狀地垂目稱是。
他對我的表現又有些驚訝,上前一步,「我有點不習慣你這麼溫柔……」我心說,渾小子,你的距離太近了,我也不太習慣,救命的葯到手了,不撤才怪。我又含笑退了一大步,行了個屈膝禮,轉身便往前走去。
司馬遽帶著我走出地宮時,天際已露曙光。他帶我走的是上次的垂花門。我們轉到西廂房,不想齊放正在院子里焦急地等我,為了這包救命的葯,他的眼圈已熬得通紅。我快步走向他,把葯交到他手上,一向喜形不露於色的他竟然綻開了一絲笑意,可見他有多擔心了。
他十分戒備地看著我身後,我回過頭去,卻見那司馬遽還是戴著白面具站在那裡,沒有避開齊放。我便想向他道別,他卻又向我遞來一個素絹裹著的小包袱。我接過打開,只覺手心一片冰涼,是那個讓我昏迷又精美絕倫的面具。
只聽他用傳音入密的神功對我說道:「這面具你收好了,我母后可真是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做好,這是只有未來地下王后才能戴的寶物,我且等著你戴著它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