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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江山匿龍吟(3)

  瑤姬高高地在紫檀圍座居中而卧,斜倚在大紅金錢蟒枕上,嬌軀宛若春夜遠山般起伏動人。我坐在下階,前面擺著一隻梅花小几,二侍者一人備了些精美酒菜,另有一人捧了鎏金紅泥托盤上來,「稟告夫人,聖上剛賞下今年新進的紗衣和雲錦,宮主親自送過來了。」瑤姬冷笑一聲,「他可有心了,送來得可真是時候。你且去跟宮主說,今兒個有晉王妃陪我坐圍子喝茶賞歌舞,叫宮主就不必過來湊熱鬧了。若是大爺來了,你們也擋著,今兒個我累得慌,誰也不見。」她明明說是很累,卻懶懶地起身,微擰曼妙的身材,那兩個婢女立刻舉起一堆華麗的亳紗在她身上比著。其中一個稍矮的歡快道:「夫人,今年這紗真不錯,咱們用這紗做件白鶴外罩披紗,再用這銀紅色兒的雲錦做件織金牡丹裙穿在裡頭。夫人身材好,選根五彩絲攢花結穗宮絛子束緊婀娜楚腰,掛上主公賞的那塊大翡翠鳳凰花枝佩,可不比天仙還漂亮?恐怕上面的哪位夫人都比不上咱們。」這位侍者聲音婉轉動人,卻像黃鶯鳥似的抹了蜜。另一位侍者只是沉默不語。


  在這地下宮規極其森嚴,眾侍者皆沉默如金,唯此女出言如珠,如黃鶯一般,瑤姬似對這位侍者有幾分偏愛,對她扭頭笑道:「瞧黃鶯兒這小嘴甜的!不像雀兒似的悶葫蘆。雀兒你再不說話,我就給你起名叫啞巴兒。」那個能說會道的還真叫黃鶯兒嗎?起名字有學問哪!

  而那叫雀兒的侍者只是不語,微垂下頭。


  瑤姬圍著輕紗轉了一圈,又看了看織錦,用塗了丹蔻的蘭花指,還真掂了那塊大翡翠鳳凰花枝佩比了比顏色,點頭道:「聽說今年內務府御賞的全是輕紗,只有親王及二品功臣以上又另加了雲錦,想必也是開國艱難,內務府囊中羞澀。只是這雲錦倒是吳地貢物,現為張之嚴之偽朝所據,固本難得,恐怕這是君氏的舊物,也就是夫人從嫁妝里所抽的珍品吧?」


  不愧是地下王母,消息非常之靈通,戰事吃緊,這雲錦確實算是我的嫁妝吧。


  原氏表面風光地大賞天下,可是當錦繡將國庫秘賬交予我時,那虧空的數額讓我都大吃一驚,我的暗人也證實了這一點。就連珍珠都私底下告訴過我國庫非常吃緊,軍餉、糧草缺乏嚴重,于飛燕無私地把皇上所賜之物要麼全部分送給部下,要麼全部變現用於糧草補給,這也是原青江對於飛燕大加稱讚的另一個原因。


  韓先生則暗示要我捐點錢給原非白掙掙面子,我親妹子錦繡則是明著要,於是我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捐了財產明賬上一半的流動資金做了嫁妝(暗賬暫且不表),現在正穩穩地躺在兵部的府庫中。原非白知道后便沉著臉同韓先生及眾門客爭辯了好幾十次,甚至同當今聖上也上密表了幾次,替我嚴正聲明,我的家財已為原氏耗盡,暗示不準再有家人動我銀子的腦筋,為此他充滿歉意地鼓勵我繼續暗中把我的產業經營下去。


  這也是為什麼,聖上最後會任命君氏為皇商作為彌補,非白也大力贊同,以免我被他老爹和我妹妹用各種名義壓榨乾凈。


  原非白曾經冷笑對我說道:「我原非白此生最不願意欠女人之情,尤其是你的。」他怕語氣過重,過了一會兒便充滿歉意地放低語氣說道:「對不住,回原家果真拖累了你。」原非白嘆了一口氣,「若你真成了相夫教子的女人,你便不是你了,便再看不見你臉上的笑容。木槿,其實那時在瓜洲的你可當真萬分美麗呢。」然而,段月容不止一次在信中諷刺我是花痴二百五,活該被原非白這個拆白黨騙個乾淨。倒難為他記得我跟他提過的關於拆白黨的來由,於是我在回信中「誠摯」地感謝他提前同我分了財產,保存了實力,無私地遵從了現代新婚姻法。


  當然,他段月容理解的新婚姻法是不但提倡婦女自強自立,而且還要為夫君奉獻一切的「深刻內涵」。以前我同他提起的時候,他表示相當贊成並擁護,並且理直氣壯地認為如果這一法律在大理實行,那麼將來有一天他解散後宮會為國家節約一大筆錢。於是他客氣地又在回信中表明了自己自然是高瞻遠矚的,不過是為了讓我少敗點家,替夕顏儘可能地多留下點將來殺光原家人的資本,這樣才能讓我更痛苦,所以留給我的錢算是賞給我的嫁妝,好歹我也跟了他幾年。我若未被原家拆白黨整死,到時原家人倒台了,我衣衫襤褸,流落街頭,沿街乞討時,好賴也有點路費趕回來哭著求他和夕顏原諒云云……那封信愣把我氣得好幾天睡不著覺,反正我們挖苦諷刺升級到污辱謾罵,來來回回地幾十封信,最後雙方都覺得沒完沒了,才改了話題。


  言歸正傳,我估計對外而言司馬氏是原氏最大的秘密,可是對於司馬氏與原氏互相之間基本就透明了,可能連某位主子放個屁,這地下的老少爺們都能清楚地知道是哪個放的。


  我曾聽暗神說過瑤姬夫人今年四十有二了,可光看這身材實在是曼妙多姿,性感直逼魔鬼,反正比我的要好看多了。而那個黃鶯兒所建議的衣飾搭配的確最顯身材。


  我便含笑輕點了點頭,表示默認,「夫人穿著這輕紗雲錦必定姿容煥發,貴不可言。」瑤姬淡然一笑,沒有答我,只是回到座位上,略一擺手,一陣雅樂響起,那兩位侍者便翩然起舞,跳起那嬌美柔和的綠腰舞。


  雖戴著面具,未見容貌,卻見二人身姿亭亭玉立,加上高強的武功底子,只覺輕盈若飛,徐緩舒發,漸漸由緩至疾,舞在半空之中,若仙子下凡。


  讚歎之餘,內心一放鬆,略轉目光,眼角餘光處忽覺好像有無數人正看著我。猛一轉頭,不由暗中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我左邊的牆壁上大紫緞子不知何時被揭了去,竟貼了無數的面具。


  每一張面具自然長得都不一樣,表現了不同的人物,顯然,似將作者的心理全體現在裝修風格上了。可是這種風格也夠嚇人的,哥特風格在其面前變得非常無力,巴洛克風格無法體現其張揚的百分之一來。


  在黔中的君家寨,家家戶戶農閑里就喜歡拿後山的竹片子編些小玩意兒,或是挖些斷根做些根雕,有些高手比如龍道三兄弟的手藝,聞名鄰近山頭,有時候連隔壁山頭的少數民族頭人家都會親自派人到君家寨來訂購,但是,我在這裡看到的那些天人以及修羅們的巨像,還有石壁的壁畫、精美的石刻,以及眼前鬼斧神工的面具,都表現了司馬家後人比君家寨人更驚人的藝術天分。


  前世我有一個網路寫手的朋友海包子曾經激動地告訴過我,偉大的藝術家的命運一般都很坎坷,因為只有不幸的經歷才能催生出藝術家內心最深處的感觸和激情。


  我現在深感到那話多多少少有點道理,這裡的每一幅面具都是我兩世未見的精品,裡面的面容雖各有千秋,或喜悅,或痛苦,或扭曲,或痛斷肝腸,但每一個人物的表情皆詮釋得惟妙惟肖。


  「這些陶面具不知為何人所作?精美絕倫倒在其次,勝在神韻如此動人哪。」我不由出口問道:「莫非是夫人所作?」那瑤姬點了一下頭,微微一笑,「這裡暗無天日的,漫漫長夜……總歸要為自己找一些事做。」我又贊了幾句,假意盯著面具看,希望能找到一些端倪,好儘早脫身。「你若喜歡,我可以教你,」她看著我的眼睛,飄忽地笑了一下,「反正以後也會用得著的。」燈火跳了一下,映著她詭譎的笑容,好像我面前正坐著一個叵測的幽靈。我心中咯噔一下,要命了,莫非她要長期囚禁我於此嗎?我暗中咽了一口唾沫,乾巴巴地謝了一下她,她卻只是淡笑著,轉眼又飲下一盞。


  我再回看那些面具,好避開她可怕的目光,心中毛了起來。裡面有幾個人物原形我竟然認得:有一個應該是原青舞,滿是詭異邪惡而又放蕩的表情;還有一個竟然是段月容,不,應該是銅修羅,那揪心的痛苦都淋漓盡致地表現在這些面具上了。


  段月容曾經驕傲地對我炫耀,他的一位崇拜者,一位專寫「野史艷趣」的作者飄生曾經這樣痴痴寫道:「沒有一個人可以經得住段月容一個不經意的笑容,那風情,那魅力(省去自我吹捧五百字)」,當時我如是鄙夷地打破了他的自我陶醉:那飄生必是散光眼加五百度近視。


  我想段月容定是聽懂了我的諷刺,因為答覆我的是耳邊顫悠悠地釘著一支疾飛而來充滿殺氣的銀簪子。


  可是我確信,更多的人將會經不起他痛苦的表情,因為我越看,心裡就越難受,不由自主地抓緊衣襟,低下頭去。


  「看不下去了吧?」瑤姬搖晃著酒杯,淡然道,「我小時候第一次看到這個銅像,竟然難受得哭了起來,還喚爹爹救了這人。爹爹阿娘只是笑我的天真。可是那時的阿蓮聽了,卻一把奪了鶴叔的斧子去砍那修羅身上的銅鏈子,那時候他連十歲都不到。」難怪那修羅左腕處的鐵鏈有一道淺淺的鑿痕——那時司馬蓮畢竟是個孩童,想是力氣不足。


  不過,真難以想象,司馬蓮還有這位喜怒無常的瑤姬夫人,卻有如此純真的年代!


  「那時候的阿蓮是多麼純良,我們都那麼恨可惡的原家,不讓我們看到那溫暖的陽光。小時候我總想快快長大,嫁給阿蓮,然後離開這黑暗潮濕的宮殿,可誰又知道,自從見到了他,阿蓮全變了。」瑤姬帶著一絲苦澀的笑容,將盅中美酒一口飲盡,有些酒液沿著她嘴角處輕流了下來。那雀兒便過去替她輕拂,她微擋,恍惚地看了我一陣,喃喃道:「靖如說,你身上有一塊叫紫殤的寶石,能讓人想起很多往事來。以前妖叔向我提過,我都沒有當


  真,現在我可真信了。雀兒,你覺得亦是如此嗎?」靖如,怎麼又出來個靖如?靖如又是誰?那雀兒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鶯兒也默不作聲地看著我。我不敢看瑤姬,怕她看到我目光中的思索,只得移目過去,看到最高處我不覺傻了眼。有兩隻面具長得一模一樣,神韻卻截然不同,左面那隻神情高傲卻心事重重,右面那隻則掛著詭異而深邃的笑容,竟然全是我公公——當今聖上的高模擬輪廓。


  在整整一面詭牆的從上往下第二排,右側第一列竟出乎意料地掛著兩張小孩兒面具,煞是可愛,然後向左各延伸出兩排來,竟由小到大依次排列著,慢慢顯示著這兩個孩童從年少到年長的成長軌跡,自脫去幼稚到走向成熟。我猜應該是一年一張,共有二十六張,這個面具的兩個原型如今應該已經二十六歲,並且是一男一女,女子貌美溫和,面帶幸福之色,而男子雖面容俊美,眉宇間甚是深沉憂鬱。


  等等,這兩個孩子年長后的臉龐有些眼熟。「那是我的珠兒和定兒,」瑤姬傷感道,「他們剛出生沒多久,就被原家人給奪去了。」珠兒和定兒,原來司馬遽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呀,還一出生就被原家人給奪去了。耳邊響起司馬遽囂張的怪笑,不由暗嘆,果然要重視獨生子女的教育問題!我便奇道:「原氏為何要搶您家的孩子?」瑤姬道:「還不是為了那愚蠢的三十二字真言?」「因為我的定兒和珠兒是雙生子啊。」瑤姬醉醺醺道,「你難道沒聽說過什麼『雙生子誕,龍主九天』的屁話嗎?」她使力一甩琉璃盞,恨恨道:「簡直是狗屁中的狗屁。憑什麼生下一對雙生子,就一定要做那皇帝?他原家稀罕,就以為全天下人都想做那狗屁皇帝啦?我和靖如只想長相廝守。」她一下子站了起來,一下子飛上去抓了聖上那張詭異笑容的面具,微一用力,化為灰燼,「可是他們卻拆散我們的骨肉,為何要這麼對待我們?」這麼說瑤姬有兩個孩子被原青江抓去了?既然被原青江忌憚,必是原氏血統,聯想到當年原青舞提過,她同原青江的大哥,在少年時代便被當時還是暗神的司馬蓮所害,我想起來了,非白亦曾經嘆惋地提過,他的大伯的確去世很早,本名原青山,字靖如……果然,那銀鍾馗正是原青江的孿生兄弟了。當年借司馬蓮之手假死在暗宮中,那金閻羅正是聖上本人。又想起蘭生進暗宮時提過有一代原家主子英雄難過美人關,莫非是指這個原姓人?那位美人便是這個瑤姬?

  我明白了,這兩張面具,瑤姬毀去的那張應該是聖上原青江的,而另一副滿腹心事的才是原青山的。


  青山、青江二人之名暗合指點江山、問鼎天下之意,金閻羅、銀鍾馗二名又顯示兩人在暗宮的統治地位,可見已故聖祖大人也許不像當初原青舞所描述的那樣仁善而毫無城府。


  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一個是翻雲覆雨的上界之皇,另一個則是暗中統領司馬家族的地下之王。兩人一明一暗,天衣無縫。


  這樣的天作之合,還有什麼人會是他們的對手?


  我平復心中的震撼,小心翼翼地問道:「那珠兒、定兒如今可還活著?」瑤姬流著淚點了點頭,「我的珠兒嫁給了當世英雄,我的定兒號稱當世張子房。」這龍鳳胎也算能化龍的雙生子,也要生生奪去?


  我的心中漸生憤怒。原氏的問鼎之路,刀鋒所向,肝腦塗地的何止那些跟隨原氏的家臣武士?決然絞碎倫常血脈的束縛,焚情棄心才是原氏不世勛

  業的真相吧?

  縱觀那些所謂的原氏的女人,秦氏、謝氏、錦繡、連氏、軒轅皇后,即使金屋嬌養,綺羅裹身,看似位高權重,榮耀光鮮,卻要麼捲入政治鬥爭,成為兔死狗烹的祭品,便如連氏;要麼被迫沾滿血腥,成為殺人利器,便如錦繡;要麼成為家族世仇的犧牲品,便如謝氏;要麼一生沒有子女緣,不是陰陽相隔就是骨肉離散。無論她們怎樣選擇在原氏的生存方式,她們的命運註定是被獻祭給「龍主九天」的預言。看似宏偉壯麗,實則泯滅人性,可悲復可嘆。


  那麼我呢?我忽然下意識地想起自己也成了徹頭徹尾的,所謂原氏深愛的女人了!

  那我的下場又會是什麼樣的?不由口乾舌燥,手腳冰涼。


  那廂里,瑤姬卻不無驕傲地仰頭繼續道:「我的珠兒蕙質蘭心,她不愛紫園裡的那些紈絝子弟,自己選定的姑爺果是人中龍鳳,原氏亦是靠著姑爺才能扭轉乾坤。我那定兒智勇過人,文武雙全,熟讀兵書,為一方大將。」她轉而又憂鬱道:「可是、可是,我的定兒,所遇非人啊,他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他保了一個不該保的主兒。」珠兒、珠兒,我認識的人里能搭上邊的,好像只是我嫂嫂珍珠;定兒……原氏里唯一名字里含定的,好像只有給錦繡撐腰的原奉定了。


  再定睛一看,真沒有想到,那兩個孩兒成年的面具果真是珍珠和原奉定。我手中的杯盞一下子滑落在地,摔個粉碎。


  原來如此!那珍珠只是一個上房丫鬟,卻深知原氏秘辛。原奉定說是原氏遠房親戚家的孩子過繼給原青江,可是如今他升任寧康郡王,有上柱國的榮稱,拍馬攀附之人雖多,卻從未見過他家的親戚前來拜賀。我想起來了,他的腰間掛著一副人面黃玉佩,雕工精美,同這位瑤姬夫人有些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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