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江山匿龍吟(1)
子時,新正初破,三五銀蟾滿,我準備了一應工具,便讓小玉化裝成我的模樣,早早睡下。薇薇只顧著磨她的珍珠粉,一頭鑽在恢復容顏的大事中,毫不在意。我剛至大槐樹下,早有黑影一躍而下,正是一身夜行衣的蘭生。他簡短道:「跟我來。」我看了看他行路的方向,竟是前往西林的,便壓低聲音奇道:「我們不從謝夫人的畫像那裡進去嗎?上次暗神是帶我從那出……」「只是出口罷了,」蘭生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自從原青舞進來后,那個進口應已被封了,即使不封,定也派專人駐守,或改動機關。你且跟著我便是了。」他引我施輕功至西林深處,一棵幾人都無法合抱的彎脖子梨樹。我記得以前每年夏天我總試圖爬這棵大梨樹去摘上面的梨子,因為一個偶然的牛頓定律似的機會讓我知道,這棵大梨樹長得不怎麼好看,但結出的梨子卻是整個莊子里最甜的。可惜我沒有機會把這個秘密一傳十、十傳百,因為錦繡和宋明磊都嚴重警告我沒事不要去西林,不要亂說西林里的事。當然那時的我也沒有多少機會和時間,那麼大老遠地去摘梨子。
卻見蘭生開始深摳那彎脖子樹中央的一個小洞,不一會兒一個半人多高的大洞露了出來,「這是某代原家世子,腦子發了昏,看上了暗宮一位美人,便私自派東營暗人掘了一個入口,好偷偷來相會。」我幫著他一邊挖著,一邊心中暗想:暗宮女子皆戴面具,他是如何看到人家的容貌的呢?不過以原氏男人的個性,可能是耍流氓扒人家面具來著。我便輕聲問道:「那後來呢?」蘭生嘴角微彎,「原家的那代主子為了這位美人差點把司馬家的全放出來,最後自然是被當家人還有司馬家的保守派給鎮壓了,失去了儲君之位。此處雖遭封堵,怎奈歲月太久,八年前那場大亂之前,可還記得有過一場大澇?便將此處沖洗了出來。」「原家的典故,你如何知道這麼多呢?」我試探著問道,「莫非你是趁那場大澇偷偷潛進暗宮?」他對我神秘地一笑,答非所問道:「其實你夫知道得更多。」我本能地一扭頭,當作沒聽見,假裝研究樹洞。他便冷哼一聲。我們進入黑暗的樹洞,一路匍匐前進,漸往下斜,這才發現這個樹洞幽深無比。過了大約十五分鐘,也不知道爬了有多遠,道路漸寬,蘭生同我直起腰來,點燃火折,只覺豁然開朗,卻見眼前岩洞石壁軒敞,他輕攬我的腰道:「抓緊了。」他施輕功攜我向前飛去,一會兒,他放下我,再次觸動機關。蘭生吹滅了火把,黑暗如晨霧在初升的陽光中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熒熒紫光漸漸亮起。
我的面前竟然是那隻神似段月容的受刑罰的修羅銅像,原來我們再一次進入了紫陵宮。我不由心驚,我們走了這麼遠嗎?
原來從西林到行宮這麼近?難怪當初非白可以這麼快地潛入行宮。
「司馬家不能在上面自由活動,就連暗神也是,故而很多生活補給皆要自給,比如說藥材。且在地下密集而住,最怕疫症傳染,是故這裡便有個葯園子,叫作百草園,乃是名副其實。此處正介於冷熱邊緣,非常適宜種那些在地面上難以存活的稀世名葯,有時候原家人需要時也會向暗宮人厚著臉皮討要些。」蘭生平靜地問我要了軒轅德宗賜的雙面金如意,插入上次我插過的地方,就那銅修羅的胸口處,然後左擰三圈,右擰二圈,不想沒有任何反應。
蘭生似乎也有些驚訝,摸著下巴思考了一陣,然後問我要了酬情,看向我,「給我手。」「哦!」我傻傻地遞過手去,還不及反應過來,他早已快速地抓住我的手,用酬情在我的手指上刺了下,幾滴血便涌了出來,流到那修羅銅像的鎖孔中。
「你……」我捂著手指,對他低吼。
他根本不理我,只顧看著銅像。忽然,沉重的齒輪咯咯聲響起,只見那銅像慢慢抬起頭來,那沒有眼瞳的雙目停止了流出那紫色的淚珠,只是無限悲凄地正視著我,好像段月容正皺著眉頭無聲無息地詰問著我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要騙他一般。我不由也愣愣地回看著銅像,竟忘記了手上還流著血。
蘭生鎮定而快速地幫我包了包手指,簡單道:「此處需要女人的血方可打開。」果然,五秒鐘后,銅像的臉向右轉去,光滑的石壁上緩緩滑開一道門,一片紫光耀眼。
蘭生小心翼翼地算著步數,繞過機關,他緊張地在門邊的齒輪處取出石角,石門復又關閉。
我們慢慢走了進去,眼前是一片不可思議的開闊綠地,望不到邊際的是比我們要高出很多的灌木林,裡面種著各種各樣的草藥,個頭竟比常見的藥草要高大許多。岩洞頂密布著嶙峋的紫晶礦竟呈半透明狀,紫色的光影折射在那碧葉上,輔助光合作用,抬頭可隱約地看到水波湍急地流過礦頂,甚至可見人影綽綽,在上面徐徐地走來走去。
「這裡便是司馬家的百草園,」蘭生淡淡道,「裡面的名株恐怕連當今最權貴者都無法擁有,因這些名株需要半干半濕、光照適度之所才能存活,司馬家同原家便將地磚整個換成透光的琉璃金磚,由高人設了機括,可調節光照,又在其之上建了流雨殿,那些水法機關正好掩人耳目地將地面上的活泉引入此處,澆灌百草園。而上面這些走動之人正是鎮守流雨殿的鐵衛。」更精妙之處,這開洞之人竟還在中央礦頂平整處見縫插針地繪了一幅巨幅頂畫《龍鳳引魂升天圖》,正面一女子姿容絕美,紫瞳瀲灧,綠鬢高髻,但神色冷傲逼人,像個女皇似的冷淡而高貴地看著我們。
她身穿束帶深衣,沿邊垂胡袖,露出裡面穿的曳地西番蓮紋長燕裾,如花般翹起,腰收窄,如美人魚尾,婀娜神奇,宛如御風而行,絕世高雅。我眯起眼睛再仔細一看,那女子原是人面蛇身,長燕裾處竟露出一截卷翹的長蛇尾,尾上一隻詭異的大眼,在她的周身圍著兩條巨大的張牙舞爪的金龍。沒錯,是兩條,一條雙角金色,另一條雙角則呈銀色,雙龍皆怒目猙獰地環繞在蛇身美人的身邊,傲視眾生。
以前我只是覺得這話有些嚇人,甚至有點迷信色彩,憑什麼做皇帝還得生對雙胞胎?縱觀我所知的中華上下五千年,乃至世界五千年裡,有多少雙胞胎做皇帝了?而此時此刻,我突發奇想,如果真同時有兩條真龍降世,原家得到了天下,可做天子的卻只有其中一條,那另一條真龍可怎麼辦?
我一側頭,卻見蘭生也正望著穹頂,目光滿是厭惡鄙夷,又夾雜著一絲恐懼。他發現我正盯著他看,便冷著臉快步上前,如數家珍地在園子里翻著植物。
我也收了一腦子的胡思亂想,開始手頭的工作。不過一炷香時間,前方蘭生冷靜的聲音傳來,「找到了。」我精神一振,走到他近前。我們好似來到百草園的中央地帶,眼前地域廣闊,中心竟有一小巧的石亭,亭內有一石桌,配有四座,再過去便有一條紫川的支流緩緩穿過,三五米左右寬,裡面幾條大金龍正探出腦袋兇狠地對我齜著牙。
蘭生的手指一指對面,卻見支流的對面果然是一大片個頭碩大的金蟬花。
哇,這金蟬花可真夠大的,一株相當於三株這麼大,要是能把這個品種偷一株出來,放在華山後山同樣的地理條件下培育成活,我可又要發大財了。
「你可相信這所謂的三十二字真言?」我正兀自流著白日夢的口水,蘭生的桃花眸映水波蕩漾的紫光,幽幽地看向我,「你相信原氏是應了這天機,所以才做了皇帝?」我心中一動。這不是第一個人問我同樣的問題了,以前曾同非白討論過這三十二字真言,他一點也不奇怪我知道號稱這四大家族最大的秘密,當時他只是一挑眉,「木槿可信只要實現這三十二字真言,吾家便能問鼎天下?」「不信。」我搖頭,笑答曰:「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當時非白的鳳目閃過一絲狡黠,他微笑地摸了摸我的頭,然後出去了。於是我再一次流利而不屑地說出了我的觀點,不想蘭生也對著我的回答詭異地笑了起來。「若是我帶你到對面摘了金蟬花,你當如何謝我?」他頭也不回地問道。我一愣。蘭生從來沒有向我提過要求,這小子雖多次救我,對我沒有惡意,但終歸有些身心變態,也不知會提出什麼樣的要求。
卻見他正深不可測地看我,我不由倒退一步,心中思量一番,重新整裝待發,笑容可掬道:「六弟哪裡話來?漫說是幫了四姐及大理眾人這忙,就是沒有,只要是六弟開口,四姐為你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他一臉忍無可忍,對我低聲咆哮道:「閉嘴、閉嘴,你先把輩分給我搞清楚,誰是你六弟了?你得叫我哥、叫我哥、叫我哥!」他越說越激動,額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我半張著嘴,一臉驚愕地看著他。且不說你這氣急敗壞的服務態度,論年齡論資歷,還有按小六義認識順序,我憑什麼得讓你佔便宜,叫你哥啊?
但是,話講回來,這還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條件嘛。我順水推舟地對他傻笑道:「哥!」我嘻嘻笑道:「妹子謝過了。」就這樣,蘭生這一生唯一一次最寶貴的要求就這樣失去了,他似乎也意識到了,無限懊惱地翻了翻白眼,使勁推開我,握緊雙拳地憤然向前走了。小忠歡快地緊隨其後,好像它能看懂其中真意。
傾城從我懷中鑽出來,對蘭生的背影低吠了一下,跳到我的肩膀上,決定守護著我。
我輕吁了一口氣,快步走到他身後。可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心中又一軟。算了,其實這樣使詐並不君子,畢竟他救過我很多次了,還是問問他的要求是什麼。
「蘭生……哥!」我慢吞吞地拖長聲音叫著,心裡想著有志不在年高,「剛才逗你玩兒呢,你且說吧,要我做什麼,我定不負你便是了。」他扭頭,昏暗的燈光下,他的線條十分柔和,竟讓我產生一絲錯覺,好像他是我多年前的一個老朋友,從很遠的地方趕來,我打開門,他正風塵僕僕地站在門邊欣喜地看著我一樣。他狠狠點了我腦門一下,我嚇得往後一跳,他卻看著我樂了一陣,「還記得嗎?你原本答應過我,在我送你回原家之後,就殺了我。」
我心中一凜,向四周看看。老天爺爺,你不會是要我在這裡求我把你給殺了吧?小忠安靜地坐在他身邊,愉悅地看著我。
「我也早料到你是下不了手的,」火光下的他,靜靜地看著我,緩緩說道,「可是總有人會替你下手的,到時候,你只需答應我一件事。一定要把我的屍首搶出來,」他認真地同我說道,「別埋了,也別用棺材,我不想到死都被束縛著,定要用那一把大火,燒個乾乾淨淨的。也別立什麼冢,古來葬墓皆被毀,就將我撒到那海里去。聽說我是海邊出生的,可惜這輩子卻沒見過海,我想那海水總是比這人世乾淨些。」說實話,我在這兵荒馬亂的一世里聽過很多遺言,只要我能,我也認認真真地心裡滴著血幫他們完成,但是我從來沒有聽過,至少這樣看上去還好端端的一個人,那麼認真而帶著一絲快樂地同我討論他的身後事,好像死亡對於他是最終最好的歸宿一樣。
我的眼眶當時就莫名地熱了起來,別過頭去,粗聲道:「別說了,真晦氣。」忽然有一個陰惻惻的笑聲傳了過來,我們兩個人同時警覺起來,小忠和傾城都豎起了汗毛,卻聽那人又古怪地笑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挺好的。」一隻白面具,如鬼魅一般出現在碧葉之中,「原來是你這個人偶啊,不簡單,居然能把她帶到這裡來。」他一揮衣袖,蘭生就被一股強烈的真氣拂在地上,他隨意伸一腳將蘭生死死踩住,蘭生掙扎著,像擱淺的魚拗了拗尾。
他對我一揚下巴,「夫人,哦,如今該稱您為王妃了。王妃殿下,您今兒個穿著一身夜行衣,帶著這麼個人偶武士大駕光臨,真使寒舍蓬蓽生輝啊。不知王妃有何差遣?小的也好為您準備準備。」我剛要開口,他擺手,「別說,讓小人來猜一下,啊,定是為了找那金蟬花吧?」我再要開口,他再擺手。
「原府上下的事瞞得了我嗎?」他冷笑幾聲,便不再理我,徑自看向掙扎著的蘭生,「你且說呀,你的身後事。本宮在此一定向你保證,若是這位王妃殿下於心不忍,此時此刻本宮便可將你挫骨揚灰,撒進紫川,隨波出庄,終入大海。這水路漫漫,魂歸故鄉,正可洗清你一身的明氏惡孽,你可來生再謝我。」說到後來,司馬遽的口吻透著狠戾,很顯然他是個想到哪便做到哪的人,反腿勾抖變踢,欲鏟飛蘭生,但聞蘭生冷笑一聲,半路順勢鷂子翻身,瞬息扳腰狠踹司馬遽。那司馬遽竟被他逼得後退起勢化解。
頃刻蘭生已立穩,輕彈衣袖冷淡而簡單道:「原家話嘮。」司馬遽呆了兩秒鐘,冷哼一聲,復又攻上,招式更狠。西番蓮花不時被兩人的功力震散,馥郁糜爛的香氣四散,直衝鼻間,幽暗的燈火下,花瓣在石洞中片片疾舞,越過石亭,倉促地飄落在紫色水面上。
蘭生忽然雙眸微眯,繼而招招複製司馬遽,力量和速度顯然慢司馬遽一拍,明明在不停地挨揍,卻不露半點敗象。我知他一點也不怕痛,心中卻是不忍,我忍不住急道:「宮主手下留情啊,蘭生他……」我沒再說下去,因為我驚訝地發現情勢漸漸發生了變化:蘭生開始熟悉了司馬遽的武功招式,以一種奇怪的招式反擊,而司馬遽則節節後退,最後胸腹被結結實實地踢了一腳,面具下鮮血湧出。蘭生順勢一掌揮去司馬遽的面具,司馬遽悶哼一聲,微微甩頭,烏黑的長發掩住他的臉。
蘭生冷冷道:「上次你將我揍得半死之時,我已然看破你的招數了,司馬家的武功不過如此。」司馬遽不及回駁,只是忽然向一大叢蓖麻處暗中一閃,與此同時,有清脆的鈴聲伴著腳步聲遠遠傳來。我同蘭生也往旁邊一閃,與司馬遽藏身之處遙遙相對。司馬遽復又戴上了面具,乘機坐下盤膝運功。
一片亮紅色突兀地出現在暗道之中,點亮了這個灰暗的世界,我們的面
前出現了個烏髮披垂的女人,一身銀紅曲裾包裹著她婀娜窈窕的身段,束腰的珍珠宮絛上墜滿極細小的金鈴,疾跑間正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那婦人的面具我認得,好像是上次那個差點殺蘭生的瑤姬夫人,可為什麼做兒子的司馬遽要躲起來呢?瑤姬夫人的身後跟來了一個戴著銀面具的人,她猛然回頭,怒喝道:「你別跟著我。」那個銀面具竟然是上次那個銀鍾馗,聲音倉皇道:「阿瑤,你不要這樣,你身子不好,你這樣我看著心裡也難受啊。」「別假惺惺了,我到死也不會原諒你的。你還是男人嗎?連自己的孩兒都保不住,」那瑤姬的哭泣聲大了起來,「珠兒在外面這麼久,跟著姑爺荊釵布裙的,吃夠了苦,好不容易回來了,可是你卻不讓我上去見上一見。」「我正是為珠兒好,眼下姑爺正得聖寵,莫要留人話柄才好,」銀鍾馗沉重道,「阿瑤,你當明白,祖宗規矩……」瑤姬怒氣沖沖地打斷了銀鍾馗,大聲叫道:「什麼狗屁沒有人性的破規矩爛規矩?早該廢了。」銀鍾馗厲聲喝道:「阿瑤慎言。」瑤姬似是也意識到說錯話了,一屁股坐到岸邊巨石上呆了一會兒,然後似悲從中來,抽泣道:「珠兒也是你的女兒啊,你恁地心狠啊?!」珠兒?珠兒是誰?銀鍾馗的武功那麼高,他會怕誰,莫非是原青江?瑤姬的女兒不是應該同瑤姬一樣生活在暗宮嗎?為什麼會在上面呢?我莫名其妙地看著「暗宮八點檔之苦情言情劇」,看看蘭生,他的鼻子剛被打出血,正在使勁摁住,一邊在沉思什麼,小忠冷清的狗眼瞪著銀鍾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