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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浮生論繾綣(4)

  五更天,我偷偷起身,替他掖上被子,靜靜地坐在床沿上看了他許久,然後悄然走出屋外。有人在屋外巡邏,見我行至中庭,一人閃出來,「木丫頭……夫人怎麼沒有歇息?」我抬頭,原來是一身勁裝的素輝。我對他微微一笑。他疑惑地看看我,又回頭看看賞心閣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問道:「昨晚我聽到有動靜,你和三爺昨兒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嗎?」我笑著搖搖頭,他正要再說,忽地動作一僵,停在那裡。從他背後閃出兩個人影來,「主子,您沒事吧?」來者一人器宇軒昂,書生裝扮,面容俊俏;另一人光光的腦袋上燙著戒疤,身材頎長,目似流星,正是齊放和蘭生。我點點頭,「今兒早上就看見小放的信號了,咱們快走吧。」齊放同我幾個翻越已然到了苑外,早有暗人在樹叢中牽了兩匹馬走出來,「主子,朱爺在山下守候,到山下就沒事了。我在西楓苑的井裡下了迷藥,他們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走到山下的時候,天開始放亮,山下隱約可見正是我那另兩大長隨——朱寅和沿歌迎了上來。我們出了西安地界,正要取道東南,卻見幾騎飛奔而來,迎面正是原非白。我的心沉了下去。齊放面色嚴峻,我對他笑笑,「不用擔心,小放,一切都會沒事的。」我下了馬,原非白也下了馬,向我衝過來,一把抓住了我,「你這是要去哪裡?」我微笑如初,「回黔中。」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坦率,在那裡一滯,然後怒氣上涌,「為什麼要回黔中?你是我的夫人,理應同我待在西安。」「不,白三爺,」我淡笑著,「你的夫人花木槿已經死了。」「胡說,你好好活著。」「白三爺,如果你讓木槿活過來,你可知你會承受多大的壓力嗎?你的敵人會拿花西夫人失貞的事還有她同段氏的女兒來攻擊你、污辱你,你會受不了的,我也受不了。你會把這怨氣發泄到我的身上,就像昨天,最後我們就會像謝夫人和武安王爺一樣互相傷害,最後變成一對怨偶。」非白的臉色霎時蒼白如紙,整個人都呆住了,一種恐懼慢慢盈滿他的鳳目。


  我的淚水隨風滑下,走近他,「這幾天,我過得很幸福……非白,我知道我待在你的身邊我會恨你的。其實你心裡也明白,我們倆一開始就是錯的,我根本不該來到這個世上,不該帶著錦繡來紫棲山莊,不該來西楓苑做你的丫頭,更不該遇到你,最不該的是愛上你。」「木槿。」他抓住我的手開始顫抖了起來,眼神凝滯成一片慘淡。


  「你放心,今生今世,木槿的身心都是三爺的。至此分手,莫問也罷,木槿也罷,都會在黔中孤獨終老。我也會傾我財力,助三爺成就大業,可是我必不會再見三爺。」我望著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站在那裡不說一句話,死死地看著我,還是不放開我。我摸出胸中的酬情,「三爺既不願放木槿走,那就賞木槿一個痛快吧。」我遞上酬情,原非白愣愣地接過,眼中閃著奇怪的光芒,彷彿看著一條毒蛇一般。漸漸地他鬆開了我的手,我看著他抽出了酬情,一片銀光閃耀著我們大家的眼。我的家人立時抽出了武器,在東面大叫著:「主子,快回來。」原非白的家人在西面齊齊地跪在黃土中,苦苦哀求,「三爺息怒,求夫人給三爺賠個不是,跟三爺回去吧。」我對素輝和韋虎笑道:「以後,三爺就靠你們照顧了。韋壯士、素輝,對不起,永業三年我讓你們為我吃苦了。」我又轉回頭看向我的家人,霧氣蒙上我的眼,「多謝各位這麼多年來對莫問的照應,莫問就此謝過。只是這是我與三爺的事,請大家莫要插手。」我回過頭,原非白還是死死地盯著我,「三爺,我是不會跟您回去的。」我上前一步仰起頭,靜靜地看向他。許久,卻聽到非白一聲嘆息,「木槿。」他對我笑了起來,無限滄桑悲哀,「你說得對,我們倆一開始就是錯的,你根本不該愛上我這個不祥之人。那麼我呢?我為何要生在這世上,為何要是原家的人,為何要遇到你呢?」他的臉色白得像鬼一樣,嘴唇也顫抖了起來,卻依然笑著,可那笑容卻愈加慘淡了起來,「我等了你整整九年,如今卻要我來選,放了你還是殺了你。花木槿……你好狠的心啊……不愧是江南財閥的大老闆,君莫問。」我心如刀割,淚流滿面,淚眼中的白衣身影一片模糊。他對我冷笑數聲,「罷、罷、罷,我原非白今日就成全了你,讓你我永世不會再見。」他說罷,便決然舉起匕首刺下。我閉上了眼,眾人的驚呼中,一片滾燙的液體濺到我的臉上,血腥味撲鼻,可是我卻沒有絲毫的疼痛之感。我睜開了眼睛。卻見原非白口吐黑血,頹然地同那柄酬情一起跌落在黃土之中,血涌如墨梅怒放,不斷地在他的白衣上蔓延。所有人都驚呆了。我放聲尖叫著,抱住了他的身體,狂呼他的名字。身後的韓修竹淚流滿面地過來,疾點非白胸前的大穴。他的前襟早已被血浸透了,雙目緊閉,面色如紙。他的一隻手緊緊地拉著我不放,連韓修竹和素輝也掰不開他的手。這時林老頭騎著一匹毛驢,飛奔來到近前,一下子推開了所有的人,把了一會兒脈,痛心疾首地對朱英他們道:「你們這群人,他重傷未愈,加上宿毒未清,你們都瘋了嗎?有這樣逼人的嗎?」他可能以為是齊放他們要帶我走,而逼急了原非白。韓先生長嘆一聲,並沒有辯解,只是命人趕緊扶原非白回西楓苑。他流著淚顫聲對我說道:「夫人還是先跟三爺回去吧。」這是韓修竹第一次稱我為夫人,可是我卻辛酸得要命。


  一輪紅日蓬勃欲出,照見這人世間多少無奈。


  西楓苑裡一團亂,林老頭在賞心閣幫非白診治。我就站在旁邊,只因即使在昏迷之中,原非白也始終不願意鬆開我的手,可是他方才明明說要放開我的。


  我這才知道,原非白這幾年因為服用了過量的流光散,毒素沉澱在五臟六腑之內,且長年憂思,急淤於心,身體便每況愈下。加之汝州戰場上我那一劍,雖沒傷到筋脈,不過傷口深,離心臟近,不能移動,一動就會鑽心地疼。本來林老頭囑咐原非白切不可那麼早行房事,可是原非白非但不聽,還變本加厲,這個傷口被扯得更大,牽出那些陳年舊疾。


  林老頭盡量委婉地陳述著,他沒有看我的眼睛,我感覺事情不是他說的這樣簡單。果然蘭生冷冷地看了一眼原非白,冷聲直白道:「林老頭,你就直說,原非白再這樣下去,恐怕是燈枯油盡,熬日子吧。」林老頭瞪了他許久,成功地看到我的臉垮了下來,只得對我嘆氣道:「夫人,三爺他,其實身子骨非常差,想必韓修竹他也知道。此人乃我多年舊識,他這個人啊,為了白三爺是連命都豁得出去的。老朽想,許是他對夫人和三爺都說了些什麼。他其實也是為了白三爺好,想著夫人走開,白三爺便能心無旁騖地去打天下,只是方法用錯了吧。」我聽了淚流不止,眼淚滴在非白始終握緊我的手上,心中無限凄惶。素輝走了進來,給我端來一碗燕窩。我疲倦地搖搖空著的手,「小放他們呢,韓先生沒有為難他們吧?」「別擔心,我將他們安頓下了,兩邊都交過手,也算舊相識。我剛去的時候,韓先生還在同小放說金谷真人的事,韋虎同朱英在切磋武藝呢。」半夜,非白動了一下手,我輕輕拿了濕巾潤了潤他乾燥的唇,輕輕喚著:「非白。」非白又動了一下,睜開了迷離的眼,看了看四周,鳳目的焦距轉到了我的身上。看到他醒來,我如釋重負,正要叫人,他那漆黑的瞳也在黑暗中看著我,「你……還沒有走。」然後他看到自己正緊握我的手,似是慢慢想起暈過去以前的故事,便面無表情地漸漸鬆了手。我復又坐了下來,抹了一把眼淚,問道:「非白,你渴嗎?我給你端些水來。」他吃力地搖搖頭,看著我又低聲道:「你……沒有走?」我點點頭,「我不走,你別擔心了。」他看了我一陣,我別過頭,躲避著他的目光,悄悄抹了一會兒眼淚。再轉過頭時,他還是一瞬不瞬地看著我。我又問道:「傷口疼嗎?我叫林大夫進來好嗎?」


  我便想去叫林老頭,他卻忽然忍痛伸出手,用了力氣又握上我的手腕,「對不起,木槿!」他使勁起身把我抱住,聲音有氣無力,滿是晦澀,「我知道昨天我傷了你。你知道這九年來我最怕的是什麼嗎?我最怕的就是像昨天那樣,我會口不擇言地來傷害你。」我顫聲道:「你別說了。」他卻喘著氣說道:「可是……當我聽韓先生說你在櫻花林中悲切異常,我便不由自主地心中妒恨,想到這九年來你對段月容也一樣地笑著,我就……長相思,摧心肝;長相守,夢中寒。」他無限悲傷地凝視著我,「我們分離整整九年,如今便是最後的結局嗎?我們也會像娘親和父王一樣,互相傷害,最後變成一對怨偶?!可是、可是……」他越說越輕,慢慢地口中又流出血來,滴滿我的前襟。他的眼神開始渙散,頹然倒在我的身上。我大聲呼救,韓修竹一干人闖了進來,看到原非白渾身是血地壓在我身上,都嚇得呆了一呆。林老頭點了非白的穴道,又重新包紮了一下。


  我摸上手腕上的紅痕,一夜落淚。


  兩日來,我衣不解帶地照顧著非白。我沉默著,不提離開,也不對他驚心動魄的表白表示任何看法,只是一徑沉默著。而非白大部分時間昏睡著,然而無論醒著還是睡著,他都緊緊拉著我的手,甚至當著我的面,對韓修竹和素輝說要好好保護夫人。意思是不讓我走。我明白他的意思,他還沒有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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