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卯正(3)

  這條復道,並非一成不變的直線。每隔二百步,道路會忽然變寬一截,向兩側擴開一圈空地,喚作蹕口。這樣當天子的車駕開過時,沿途的巡兵和雜役能有一個地方閃避、行禮,也方便其他車輛相錯。如果有人在天空俯瞰筆直的整條復道,會發現它身上綴有一連串蹕口,像一條繩子上系了許多繩結。


  這支小隊伍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又出現一個蹕口。蕭規一擺手,示意停下腳步,說休息一下。說完以後,他獨自又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裡。


  太真顧不得矜持,一屁股坐在地上,嬌喘不已。天子想要過來撫慰,卻被蚍蜉攔住。蕭規臨走前有過叮囑,不許這兩個人靠得太近。天子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沒有徒勞地大聲呵斥,悻悻瞪了張小敬一眼,走到蹕口的另外一端,負手仰望著那一線漆黑的天空。


  張小敬站在太真身旁,身子靠著石壁,輕輕閉著眼睛。整整一天,他的體力消耗太大,現在只是勉強能走路而已。他必須抓緊一切時間儘快恢復元氣,以備接下來可能的劇戰。


  忽然,一個女子的低聲鑽入耳朵:「張小敬,你其實是好人,你會救我們,對嗎?」張小敬的心裡一緊,睜開獨眼,看到太真正好奇地仰起圓臉,眼下淚痕猶在。她的右手繼續揉著腳踝。蚍蜉朝這邊看過來一眼,並未生疑。


  「為什麼這麼說?」張小敬壓低聲音反問道。


  「我相信檀棋。」


  張小敬一怔,隨即微微點了一下頭:「那可是個冰雪聰明的姑娘——不過你相信她,與我何干?」


  太真似笑非笑道:「檀棋她喜歡的男人,不會是壞人。」


  「呃……」


  「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和檀棋之間其實沒什麼。戀愛中的女人,和戀愛中的男人,我都見過太多,她是,你可不是。」


  張小敬有些無奈,這都是什麼時候了,這女人還饒有興趣地談論起這個話題。太真見這個凶神惡煞的傢伙居然露出尷尬表情,不由得抿嘴笑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那麼做一定別有用意。」


  「所以你剛才那番表現,只是讓蚍蜉放鬆警惕的演戲?」張小敬反問。


  「不,從殿頂滑下來的時候,我整個人真的快崩潰了。但比起即將要失去的富貴生活,我寧可再去滑十次。」太真自嘲地笑了笑,「我一個背棄了丈夫的坤道,若再離開了天子的寵愛,什麼都不是。所以我得抓住每一個可能,讓天子和我都活下去。」


  太真緩慢轉動脖頸,雙目看著前方的黑暗:「檀棋之前求過我幫忙,救了你一命,現在我也只能指望你能把這個人情還掉。」說這話時,太真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堅毅的神態,和剛才那個嬌氣軟弱的女子判若兩人。張小敬的獨眼注視著她,目光變得認真起來。


  「好吧,你猜得沒錯,我是來救人的。」張小敬終於承認。


  太真鬆了一口氣,用手指把淚痕拭去:「那可太好了。如果得知有這樣一位忠臣,聖人會很欣慰的。」


  「忠臣?」張小敬嗤笑一聲,「我可不是什麼忠臣,也不是為天子盡忠才來。我對那些沒興趣。」


  這個回答讓太真很驚訝,不是為皇帝盡忠?那他到底為什麼做這些事?可這時蚍蜉恰好溜達過來,兩個人都閉上了嘴,把臉轉開。


  蚍蜉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又迴轉過去。天子反剪著雙手,焦慮地踱著步子,蕭規還沒回來。可惜的是,即使只有這一個蚍蜉,張小敬還是打不過,他現在的體力只能勉強維持講話和走路而已。


  面對太真意外的發言,張小敬發現自己必須修正一下計劃。原本他只把太真當成一個可以給蕭規增加麻煩的花瓶,但她比想象中要冷靜得多,說不定可以幫到自己。


  他看了一眼前頭,再度把頭轉向太真,壓低聲音道:「接下來,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我可沒有力氣打架,那是我最不擅長的事……」太真說。


  「不需要。我要你做的,是你最不喜歡的事。」


  沒過多久,蕭規從黑暗中迴轉過來,面帶喜色。他比了個手勢,示意眾人上路,於是這一行人又繼續沿著夾城復道向南而行。


  這次沒走多久,蕭規就讓隊伍停下來。前方是另外一個蹕口,不過這裡的左側還多了一道向上延伸的磚砌台階。不用說,台階一定通往外郭東側城牆。


  復道不可能從頭到尾全部封閉,它會留出一些上下城牆的階梯,以便輸送物資或應對緊急情況。蕭規剛才先行離開,就是去查探這一處階梯是否有人在把守。


  按道理,這些台階入口平時都有衛兵,防止有閑雜人員進入復道。可今天他們都被興慶宮的變故吸引過去了,這裡居然空無一人。


  蕭規一揮手,所有人離開復道,沿著這條階梯緩緩爬上了城牆上頭。一登上城頭,環境立刻又變得喧囂熱鬧,把他們一下子拽回塵世長安。


  張小敬環顧左右,高大的城垣把長安城劃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城牆內側依然燈火通明,外側卻是一片墨海般的漆黑。他眯起眼睛,看到在南邊遠處有一棟高大的城門樓,那裡應該是延興門。據此估算一下距離,他們此時是在與靖恭坊平行的城牆上頭。


  靖恭坊啊……張小敬浮現出微微的苦笑。從這個高度,他能看到坊內有一片寬闊的黑暗,那是馬球場。幾個月前,他站在場地中央脅迫永王,然後丟下武器成為一個死囚犯,走向自己的終點,或是另一個起點。


  想不到今日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一切的原點。張小敬彷彿看到,冥冥之中的造化之輪,正在像太上玄元燈樓一樣嘎嘎地轉動著。


  「我們從這裡下去。」


  蕭規的聲音打斷了張小敬的感慨。他走到了城牆外側,拍了拍身邊的一個好似井台轆轤的木架子。這個木架構件比尋常轆轤要厚實很多,上頭纏著十幾圈粗大麻繩,叉架向城牆外伸出一截,吊著一個懸空的藤筐。在它附近,緊貼城牆邊緣的位置,還插著一桿號旗。不過因為沒什麼風,旗子耷拉在旗杆上。


  長安法令嚴峻,入夜閉門,無敕不開。如果夜裡碰到緊急事情必須進城或出城,守軍有一個變通的法子:在城牆上裝一具縋架,繫上一個大藤筐,人或馬站在裡頭,用轆轤把他們吊上吊下。


  這是蕭規計劃的最後一步,利用縋架把所有人都吊出城外。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加上城中大亂,沒人會注意到這段不起眼的城頭。蚍蜉可以從容脫離長安城的束縛,然後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


  眼看距離成功只差最後一步,連蕭規都有些沉不住氣。他對天子笑道:「陛下,趁現在再看一眼您的長安吧,以後恐怕沒有機會見到了。」天子冷哼一聲,背剪著雙手一言不發。他知道對這個窮凶極惡的渾蛋,說什麼都只會迎來更多羞辱。


  兩個人質,被蕭規和張小敬分別看守著。僅存的那個蚍蜉,開始去解縋架上的繩索。他把繩子一圈一圈地繞下來,然後鉤在大藤筐的頂端。


  縋架要求必須能吊起一人一馬,所以這個藤筐編得無比結實。為了保持平衡不會翻倒,筐體四面各自吊起一根繩子,在頂端收束成一股,再接起轆轤上的牽引繩。如何把這幾根繩子理順接好,是個技術活,否則藤筐很可能在吊下去的半途翻斜,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蚍蜉忙活了一陣,累得滿頭大汗,總算把藤筐調好平衡。只要轆轤一松,即可往下吊人了。


  接下來的問題,是人手。


  藤筐要緩緩下降,要求搖動轆轤的人至少是兩個人,還得是兩個有力氣的人。若是蕭規和蚍蜉去握轆轤,那麼就只剩一個虛弱的張小敬去看守兩名人質。


  蕭規沒有多做猶豫,走近天子,忽然揮出一記手刀,切中他脖頸。這位九五之尊雙眼一翻,登時躺倒,昏迷不醒。之前沒打昏天子,是因為要從勤政務本樓的複雜環境脫離,讓他自己走路會更方便。現在眼看就能出城,便沒必要顧慮了。


  太真還以為天子被殺死,不由得發出一聲尖叫,蹲下身子,瑟瑟發抖。蕭規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對蚍蜉吩咐道:「把她也打昏。」


  他知道張小敬現在身體極疲,很難把握力度,所以讓蚍蜉去做。蚍蜉「嗯」了一聲,走過去要對太真動手。這時張小敬道:「先把她扔藤筐里,再打昏。」蚍蜉先一怔,隨即會意。


  這是個好建議,可以省下幾分搬運的力氣。於是蚍蜉拽著太真的胳膊,粗暴地將其一路拖行至城牆邊緣,然後丟進藤筐。太真蜷縮在筐底,喘息不已,頭上玉簪瑟瑟發抖。


  蚍蜉也跨進藤筐,伸出手去捏她的脖頸,心裡想著,這粉嫩纖細的脖頸,會不會被一掌切斷。不料太真一見他伸手過來,嚇得急忙朝旁邊躲去。藤筐是懸吊在半空的,被她這麼一動,整個筐體搖擺不定。


  蚍蜉有點站立不住,連忙扶住筐邊吼道:「你想死嗎?」


  這聲呵斥起到了反作用,太真躲閃得更厲害了,而且一邊晃一邊淚流滿面。蚍蜉發現,她似乎有點故意而為,不由得勃然大怒,起身湊過去,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臭娘們。


  他這麼朝前一湊,藤筐晃得更厲害。太真為了閃避蚍蜉的侵襲,極力朝著身後靠去。突然,一聲尖叫從太真的口中發出。她似乎一瞬間失去了平衡,右臂高高揚起,似乎要摔到外面去。


  蚍蜉情急之下,伸手去抓太真的衣袖,指望能把她扯回來。可手掌揪住衣袖的一瞬間,卻發現不對勁。


  太真雖然是坤道身份,但終究是在宮裡修道,穿著與尋常道人不太一樣。今日上元節,在道袍之外,她還披著一條素色的紗羅披帛。這條披帛繞過脖頸,展於雙肩與臂彎,末端夾在指間,顯得低調而貴氣。


  剛才太真悄悄地把披帛重新纏了一下,不繞脖頸,一整條長巾虛纏在右臂之上,兩端鬆弛不系,看起來很容易與衣袖混淆。這種纏法叫作「假披」,一般用於私下場合會見閨中密友。


  蚍蜉哪裡知道這些貴族女性的門道,他以為抓的是衣袖,其實抓的是虛纏在手臂上的披帛。披帛一吃力氣,立刻從手臂上脫落。蚍蜉原本運足了力量,打算靠體重的優勢把她往回扯,結果一下子落了空,整個人猛然向後仰倒,朝著筐外跌去。


  好在蚍蜉也是軍中好手,眼疾手快,身子雖然掉了出去,但兩隻手卻把住了筐沿。他驚魂未定,正要用力翻回來,卻突然感覺到手指一陣劇痛。


  原來太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從胸口衣襟里掏出一把象牙柄折刀,閉上眼睛狠狠地戳刺過來。這柄折刀本是天子所用,後來被張小敬奪走,現在又到了她手裡。


  蚍蜉不敢鬆手,又無法反擊,只得扒住藤筐外沿拚命躲閃。一個解甲的老兵和一個宮中的尤物,就這樣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的藤筐內外,展開了一場奇特的對決。


  太真畢竟沒有斗戰經驗,她不知什麼是要害,只是一味狂刺。結果蚍蜉身上傷口雖多,卻都不是致命的。蚍蜉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知道還有反擊的希望,便強忍劇痛,伸手亂抓。無意中,他竟扯到太真散落的長發,顧不上憐香惜玉,用力一拽。太真只覺得頭皮一陣生痛,整個身體都被扯了過去,蚍蜉起手猛地一砸,正砸中她的太陽穴。


  太真哪兒吃過這樣的苦頭,啊呀一聲,軟軟地摔倒在筐底,暈厥了過去。


  蚍蜉獰怒著重新往筐里爬,想要給這個娘們一記重重的教訓。可這時頭頂傳來一陣咯咯的輕微斷裂聲,他一抬頭,看到吊住藤筐的一邊繩子,居然斷了——這大概是剛才太真胡亂揮舞,誤砍到了吊繩。


  蚍蜉面色一變,手腳加快了速度往裡翻,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失去四分之一牽引的藤筐,陡然朝著另外一側倒去。蚍蜉發出一聲悲鳴,雙手再也無法支撐,整個身體就這樣跌了出去。


  悲鳴聲未遠,在半空之中,又聽到一聲清脆的斷裂聲。


  原來剛才一番纏鬥,讓藤筐附近的吊繩亂成一團麻線。蚍蜉摔下去時,脖頸恰好伸進了其中一個繩套里去。那聲脆響,是身子猛然下墜導致頸椎骨被勒斷的聲音。


  藤筐還在兀自擺動,太真癱坐在筐底,昏迷不醒。在筐子下方,最後一個蚍蜉耷拉著腦袋,雙眼凸起,任憑身軀被繩索吊在半空,在暗夜的城牆上吱呀吱呀地擺動。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蕭規站在轆轤邊根本沒反應過來。直到蚍蜉發出最後的悲鳴,他才意識到不對,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城牆邊緣,朝藤筐里看去。


  看到自己最後一個手下也被吊死了,蕭規大怒。他凶光大露,朝筐底的太真看去,第一眼就注意到她手裡緊緊握著的小象牙柄折刀。


  蕭規的瞳孔陡然收縮,他想起來了,這象牙柄折刀乃是天子腰間所佩,在摘星殿內被張小敬奪去,現在卻落在太真手裡。這意味如何,不言而喻。


  一陣不正常的空氣流動,從蕭規耳後掠過。他急忙回頭,卻看到一團黑影竭盡全力沖了過來,將他死死朝城外撞去。蕭規情急之下,只能勉強挪動身子,讓後背靠在縋架附近那根號旗的旗杆上,勉強作為倚仗。


  借著這勉強爭取來的一瞬間,蕭規看清了。撞向自己的,正是當年的老戰友張大頭。


  「大頭,你……」蕭規叫道。可對方卻黑著一張臉,並不言語。他已沒有搏鬥的力氣,只好抱定了同歸於盡之心,以身軀為武器撞過來——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旗杆只抵禦了不到一彈指的工夫,便咔嚓一聲被折斷。這兩個人與那一面號旗,從長安東城牆的城頭躍向半空。大旗猛地兜住了一陣風,倏然展開,裹著二人朝著城外遠方落去,一如當年。


  就在同時,東方的地平線出現了第一抹晨曦。熹微的晨光向長安城投射而來,恰好映亮夜幕中那兩個跌出城外之人的身影。


  長安城內的街鼓咚咚響起,響徹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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