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卯初(3)

  士兵們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最後還是趙參軍站出來回答。他來的時日雖短,可內情卻摸得頗為清楚:「徐主事是在後花園昏倒的。在襲擊事件之後,他被人發現,送來京兆府進行治療。蚍蜉潛入靖安司大殿,正是從後花園的水道而入。元評事認為,是徐主事打開水網,放蚍蜉進來,然後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沉默起來,修長的手指敲擊著桌面。元載所說,並非全無道理。徐賓自然不是內奸,但他應該正好撞見了內奸放蚍蜉進靖安司的那一刻。內奸出手滅口,說不定是因為擔心徐賓看到了他的臉。


  仔細想來,這是一個最合理的推測。


  這個內奸真是狠毒大膽。一想到自己身邊盤踞著一條吐著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樑發涼。他站起身來,留下一個主事繼續審訊,讓衛兵把所有接近過徐賓的人都寫下來,再和靖安司的成員進行比對。


  接下來李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裡。


  他走出審訊室,雙手負后,微微地嘆息了一聲。這時候,終於暴露出靖安司的短板了。這是一個新設立的衙署,缺少底蘊,只是強行凌駕於京兆府兩縣、金吾衛、巡使與城門衛之上。當有強力人物在上頭鎮著時,整個靖安司如臂使指;可一旦亂起來,人才便捉襟見肘。


  「除了徐賓,元載還把什麼人打成了內奸?」李泌忽然問道。


  「還有一個姚汝能,他在大望樓上給敵人傳遞信號,結果被制伏,現在正關在京兆府的監獄里。」站在一旁的趙參軍恭敬地答道。他在右驍衛失寵,希望能抱到另外一條大腿。


  「他?給敵人傳遞消息?」


  「具體情形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給一個叫張小敬的人傳消息。」趙參軍提起這個名字,面孔微微發窘。


  李泌面色一凜,腳下步伐加快了幾分,大聲催促左右隨從:「快帶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內奸是誰……」


  在蕭規挾持住那個女坤道的一瞬間,所有人包括張小敬,都鬆了一口氣。


  只要天子脫離了蚍蜉的威脅,最大的危機就消失了。這個女道人雖得帝王恩寵有加,可在這種場合下,她的性命顯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會有人覺得惋惜。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來已經反制住了張小敬,一擊便可殺死他。可一見太真被蕭規挾持,天子的動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露出極度的驚懼。


  「你不許傷她!」天子憤怒地大喝。剛才永王被推下樓去,他都不曾這樣憤怒過。


  「先把我兄弟放了!」蕭規吼道。他的眼睛受了傷,整個人的手勁控制不足,太真的脖頸被他越扼越緊,呼吸越發困難,白皙的面頰一片漲紅,豐滿的胸部一起一伏。


  天子二話不說,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來。這位老人剛才打鬥了一場,也是氣喘吁吁,只是雙目精光不散。


  張小敬沒料到天子居然會為一個坤道服軟,可他已經沒力氣去表示驚訝。張小敬只覺得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四肢的肌肉都開始劇烈痙攣。剛才那一番劇斗,耗盡了他最後的力量。


  「陛下你過來!」蕭規依舊鉗制著那女人的脖子,命令道。


  「先把太真放了,我跟你走。」天子道。


  「請恕微臣不能遵旨。」蕭規的手又加大了幾分力道,太真的嬌軀此時變得更軟。


  天子沒有半分猶豫,一振袍袖,邁步走了過來。另外兩個蚍蜉撲過去,踢開試圖阻攔的老宦官,把天子再度控制在手裡。另外一個人則扶起張小敬,也朝這邊走來。


  蕭規獰笑道:「早知道陛下是個多情種子,剛才何須費那許多唇舌!」天子卻根本不看他,而是急切地注視著太真,眼神痛惜不已。


  蕭規略鬆了鬆手,太真發出一聲長長的呼吸聲,淚流滿面。


  那些賓客呆立在原地,感覺剛才那一番「君辱臣死」的熱血呼號,變成了一個大笑話。天子因為一個女人,僅僅因為一個女人,就放棄了大好翻盤的機會,這未免太荒唐了吧?想到這裡,不少人在心裡腹誹,這女人是天子從兒子手裡搶走的,這麼荒唐的關係,再引出點別的什麼荒唐事,也不奇怪。


  勤政務本樓四周的黑煙瀰漫得越發強烈,燈樓倒塌后的火勢已逐漸過渡到樓中主體。外面隱隱可以聽見兵甲鏗鏘聲和呼喊聲,禁軍的援軍應該就在不遠處了。


  蕭規知道時辰差不多了。他打了個呼哨,蚍蜉們得到指令,立刻開始忙碌。他們先把天子和太真,還有沒什麼力氣的張小敬拽到大殿內西南角的銅鶴之下,然後像趕著一群綿羊似的把賓客們向大殿中央趕去。


  這時陳玄禮在地板上悠悠醒來,他的雙手被反綁起來,可嘴卻沒被堵上。他昂起頭高喊道:「現在宿衛禁軍正從四面八方趕來,你們就算挾持了陛下,又能逃去哪裡?」


  蕭規瞥了陳玄禮一眼,隨手從雲壁上扯下一片薄紗,把眼眶裡洋溢出的鮮血一抹,臉上的笑意卻依然不變:「這個不勞將軍費心!蚍蜉上天下地,無孔不入。」


  蚍蜉們對自己的首領很是信服,他們絲毫不見擔憂,有條不紊地用火把和弩箭逼迫賓客,讓他們向中央集結。賓客們意識到,這恐怕是為了方便一次把他們燒完,可是燃油在身,弓弩在外,誰也不敢反抗。


  突然,有一個不知哪國的使節不堪忍受這種恐怖,發出一聲尖叫,不管不顧地發足向外狂奔。那個叫索法惠的蚍蜉,面無表情地舉起一具燃燒燭台,丟了過去。一團燭火在半空畫過一道精準的曲線,正好砸中那個使節,瞬間把他變成一個火人。火人凄厲高呼,腳步不停,一直衝到樓層邊緣,撞破扶闌,跌下樓去……


  這個慘烈的小插曲,給其他賓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只得繼續順從地朝殿中移去。他們唯一能做出的反抗舉動,就是把腳步挪動得更慢一些。


  蕭規沒再理睬這些事,他施施然走到西南角的銅鶴之下,天子、太真和張小敬等人都在那裡站著。


  蕭規把那片沾滿血的薄紗在手裡一纏,然後套在頭上,擋住了眼前的血腥。包紮妥當后,他對張小敬笑了笑:「大頭,這回咱倆一樣了。」張小敬背靠銅鶴,渾身無力,只得勉強點了一下頭。


  在他旁邊,天子環抱著太真,一臉絕望和肅然——張小敬甚至有種錯覺,這位皇帝似乎被自己的選擇所感動,完全沉醉在了這一折決絕凄美的悲劇里。傳聞他痴迷於在梨園賞戲,這種虛實不分的情緒,大概就源出於此。


  張小敬可沒有天子那麼神經。他的身體雖然虛弱無比,可腦子裡卻在不斷盤算,接下來怎麼辦。


  壞消息是,他始終找不到機會制住蕭規或救出天子,接下來的機會更加渺茫;好消息是,至今蕭規還當他是自己人,立場還未暴露。


  而今之計,只能利用蕭規的這種信任,繼續跟隨他們,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他很好奇,蕭規打算怎麼撤退?這裡是第七層摘星殿,距離地面太高,不可能跳下去。而樓內兩條樓梯俱不能用,就算能用,也必須面對無數禁軍,根本死路一條。


  蕭規似乎讀出了張小敬的擔憂,伸出指頭晃了晃:「還記得甘校尉在西域怎麼教咱們的嗎?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預甲之外,永遠還得有個預乙。他的教誨,可是須臾不能忘。」


  說到這裡,蕭規轉過頭去,對大殿中喊道:「再快點,敵人馬上就到了!」


  蚍蜉們聽到催促,都紛紛加快了速度,把那些故意拖延的賓客連踢帶打,朝著殿中趕去。身上沾滿了油漬的諸人跌跌撞撞,哭聲和罵聲連成了一片。他們在殿中的聚集地點,正是從底層一路通上來的通天梯入口,也是援軍的必經之路。


  此時旁邊已經有人把火把準備好了,一俟聚集完成,就立刻點火。這一百多具身份高貴的人形火炬,足以把援軍的步伐拖緩,蚍蜉便可從容撤退——如果真的有那麼一條撤退通道的話。


  賓客們終於被全數趕到了通天梯附近,圍成一個絕望的圓圈。每一個在附近的蚍蜉,都浮現出興奮的笑意。他們都受過折辱和欺壓,今天終得償還,而且是以最痛快的方式。


  蚍蜉們不約而同地站開一段很遠的距離,舉起火把或蠟燭,打算同時扔過去,共襄盛舉。要知道,不是每一個平民都能有機會,一下燒死這麼多高官名王。


  就在這時,整個樓層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這聲音細切而低沉,不知從何處發出來,卻又似乎無處不在。手持火種的蚍蜉們面面相覷,不知這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


  在銅鶴旁邊的蕭規和天子、太真,也露出驚奇的神情,四下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只有張小敬閉著眼睛,一縷氣息緩緩從鬆懈的肺部吐出來,身子朝著蕭規的方向悄悄挪了幾步。


  聲音持續了片刻,開始從下方向上方蔓延。有細微的灰塵,從天花板上飄落,落在人們的鼻尖上。每個人都感覺到,似乎腳下華貴的柏木貼皮地板在微微顫動,好似地震一般。


  過不多時,七層的四邊地板牆角,同時發出嘎巴嘎巴的清晰的聲音,就像是在箜篌奏樂中猛然加入了一段高亢笛聲。隨後各種雜訊相繼加入,變成一場雜亂不堪的大合奏。


  還沒等眾人做出反應,劇變發生了。


  七層大殿的地板先是一震,然後與四面牆體猛然分離,先是一邊,然後又扯開了兩邊,讓整個地板一頭傾斜,朝著下方狠狠下挫,一口氣砸沉入第六層。這個大動作扯碎了主體結構,頃刻之間,牆傾柱摧,煙塵四起,站在殿中的無論賓客、蚍蜉還是宴會器物盡皆亂成一團,紛紛傾落到第六層去。整個摘星殿為之一空,連帶著屋頂都搖搖欲墜。


  唯一倖免的,是摘星殿四周的一圈步道,它們承接四角主柱,與地板不屬於同一部分。那隻銅鶴,恰好就在西南步道一角。站在銅鶴的角度看去,第七層的中央突然坍塌成一個大坑,地板下沉,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漆黑大洞口。


  隨著那一聲震動,銅鶴附近的人也都東倒西歪。張小敬在搖擺中突然調整了一下方向,肩膀似是被震動所牽引,不經意地撞到了蕭規的後背。蕭規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朝著洞口邊緣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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