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寅正(3)
對於旁人的反應,李泌置若罔聞。他擺動手臂,氣勢洶洶地往裡闖去。沿途從衛兵到官吏無不震驚,他們紛紛讓開一條路,對鋒芒避之不及。
李泌一直走到正廳,方才停下腳步,環顧四周,然後揪住一個小文吏的前襟:「現在主事的是誰?」
「是吉御史……啊,不對,是吉司丞。」小文吏戰戰兢兢地回答,然後指了指推事廳。
「吉溫?」李泌眉頭一揚。這人說起來和東宮還頗有淵源,他乃是宰相吉頊的從子,曾被太子文學薛嶷引薦到御前,結果天子說了一句:「是一不良,我不用。」從此仕途不暢。想不到這傢伙居然投靠了李林甫,甘為馬前卒跑來奪權。
想到這裡,李泌冷笑一聲,鬆開小文吏,走到推事廳門前。門前站著幾個吉溫帶來的護衛,他們並不認識李泌,可懾於他的強大氣場,都惶惶然不敢動。李泌飛起一腳,直接踹開內門。
此時吉溫正在屋裡自斟自飲,心中陶陶然。他的任務是奪權,至於靖安司的其他事情,反正有元載在外頭跑,不用他來操心。所以吉溫喚人弄來一斛葡萄酒,關起門來,一個人美美地品了起來。
李泌這麼猛然一闖進來,吉溫嚇得手腕一顫,杯中美酒嘩啦全灑在了地毯上。這葡萄酒是千里迢迢從西域運來,所費不菲。吉溫又是心疼又是惱怒,抬眼正要發作,卻驟然被一隻無形大手扼住咽喉,發不出聲音。
「吉副端真是好雅興。」李泌的聲音,如浸透了三九冰水。
吉溫一時頗有點惶惑。這傢伙不是被擄走了嗎?怎麼突然又回來了?如果是被救回來的,為何元載不先行通報?他回來找我是打算幹什麼?
一連串疑問在吉溫腦中迅速浮現,最終沉澱成了三個字:「吉副端」——副端是殿中侍御史的雅稱,他叫我副端,擺明了不承認我是靖安司丞,這是來奪權的呀!吉溫迅速判斷出最關鍵的矛盾,臉上肌肉迅速調整,堆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長源,你這是怎麼回來的?」
李泌直截了當道:「興慶宮前出了大事,閣下竟還在此安坐酌酒?」
「啊?」吉溫沒想到他一開口,問了這麼一個突兀的問題,「興慶宮前?不是正在拔燈和春宴嗎?」
李泌心中暗暗嘆息。這麼大的事,身為靖安司丞居然渾然不覺,這得無能到什麼地步?他上前一步,厲聲喝道:「蚍蜉伏猛火雷於燈樓,如今興慶宮一片狼藉,前後糜爛,長安局勢危殆至極!」
吉溫的鬍鬚猛地一抖,難怪剛才聽見西邊一聲巨響,本以為是春雷萌動,原來竟是這樣的慘事!勤政務本樓上可是天子和群臣,若是遭了猛火雷,豈不是……豈不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我、我儘快調集人手,去勤王……」吉溫聲音乾澀。李泌卻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步步緊逼:「來不及了!你若有心勤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什麼?」
「李相,如今身在何處?」
吉溫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李相,不是正在勤政務本樓上參加春宴嗎?」李泌沉著臉道:「他在爆炸之前,就已經離開勤政務本樓了,他去了哪裡?」
吉溫的鬍鬚又是一顫。他並不蠢,知道在這個節骨眼離開的人,到底意味著什麼。他不由得苦笑道:「在下一直在京兆府收拾殘局,哪裡有暇旁顧?」
「你是他的人,豈會不知主人去向?」李泌根本不打算虛文試探,單刀直入。
吉溫聽到這話,正色道:「長源你這麼說就差了。在下忝為左巡使、殿中侍御史,為朝廷糾劾嚴正,裨補闕漏,豈是一人之私仆?李相何在,你去問鳳閣還差不多。」
「你確實不知?」
「正是!」吉溫回答得很堅決,心裡卻略為悵然。他終究不是李相的心腹,後者就算有什麼計劃,也不可能透露給他。
李泌道:「很好!那麼就請吉副端暫留此處。待靖安司查明李相去向,再來相詢!」吉溫心想,果然戲肉來了,翻了翻眼皮:「閣下為賊人所執,靖安司群龍無首。在下以長安城治為慮,這才暫時接手,並無戀棧之心——不過在下接的乃是鳳閣任命,不敢無端擅離。」
說白了,我的任命是中書省發的,你要奪回去,得先有調令才成。吉溫意識到,興慶宮出了這麼大的事,李相的去向又成疑,當此非常之時,必須要把住一處要害衙署,才能在亂局中佔據主動。這靖安司的權柄,絕不能放開。
李泌眼神犀利:「若我堅持呢?」
吉溫冷笑著一拍手,門外那些護衛都迅速進來。這些護衛都是他帶來的,不是靖安司舊部,使用起來更為放心。
「來人哪,扶李翰林下去休息!」
李泌正職是待詔翰林,吉溫這麼稱呼,是打定主意不承認他的靖安司丞身份了。
護衛們聽到命令,一起衝過來,正要動手。李泌卻微微一笑,也同樣一拍手,一批旅賁軍士兵突然從外面出現。那幾個護衛反被包圍,個個面露驚慌。
吉溫舉起大印,怒喝道:「正官在此,你們要造反嗎?」李泌緩緩從腰間也解下一枚印來,面色冷峻:「正官在此。」
京兆府的推事廳內,兩人同時亮出了兩枚大印,彼此對峙。吉溫拿起的官印,獬紐銀綬,乃是御使台專用。今夜奪權事起倉促,中書省還不及鑄新印,就行了一份文書,藉此印以專事機宜之權。
至於李泌那一枚靖安司丞的龜紐銅印,按照常理,要比御史台的官印來得有力。可他此前被賊人擄走,中書省行下的文書里已特別指出,為防賊人利用,特註銷該印——換句話說,吉溫接手靖安司那一刻,這就變成一枚毫無用處的廢印了。
吉溫哈哈大笑:「李翰林,這等廢印,還是莫拿出來丟人了!」可李泌高擎著官印,神情依然未變。吉溫的笑聲到了一半,戛然而止,他的雙眼越瞪越大,發現有點不對勁。
這不是龜紐銅印,而是龜紐金邊銅印,那一道暗金勒線看起來格外刺眼。
這不是靖安司丞的印,而是靖安令的印!
賀知章雖重病在床,可從法理上來說,他的靖安令之職卻從未交卸。
李泌申時去宣平坊「探望」過賀知章,這一枚正印順便被他拿走了。此時亮出來,意味著他有權力「暫行靖安令事」。吉溫驚駭地發現,繞來繞去,自己反而成了李泌的下屬。
「這,這是矯令!賀監已經病倒,不可能把印托給你!」吉溫氣急敗壞。李泌道:「正因為賀監抱病,才特意把此印託付給我,若有疑問,可自去詢問他老人家——來人哪,給我把吉司丞的印給下了!」
到了這會兒,他才稱其為「吉司丞」,真是再嘲諷沒有。靖安司諸人,早看這位長官不順眼,下手毫不客氣,劈手奪過官印。那幾個護衛絲毫不敢反抗,也被下了武器,推搡到了一邊。吉溫面如死灰,沒了中書省文書的法理庇護,他在靖安司根本毫無根基。
「我要見李相!我要見李相!」吉溫突然瘋狂地高呼起來。
「你若能見到他最好,我們也在找他!」
李泌把吉溫和他那幾個護衛都留在推事廳里,派人守住門口,形同軟禁。然後他迅速把幾個倖存的主事召集起來,詢問了一下情況,才發現事情有多棘手。
蚍蜉的襲擊加上大火,讓靖安司傷亡慘重。吉溫接手以後,什麼正事沒幹,反而還驅逐了一批胡裔屬員。從戌時到現在,將近五個時辰,整個靖安司就如同無頭蒼蠅一般,連望樓體系都不曾修復。更讓李泌氣憤的是,吉溫唯一做的決定,是抓捕張小敬,把大量資源都浪費在這個錯誤的方向。
這是個徹頭徹尾的爛攤子。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李泌重重地哼了一聲,對這個廢物內心充滿鄙夷。幾個主事小心翼翼地問道:「李司丞,咱們現在怎麼辦?」
「儘快派人前往興慶宮,搞清楚情況。」李泌下了第一個命令。興慶宮的安危——或者說得再直白點,天子的生死,將直接影響接下來的一系列決策。
「還有,儘快修復大望樓,通知各處衙署與城門衛,燈會提前結束。恢復宵禁,所有民眾迅速歸坊。所有城門落鑰封閉,無令晝夜不開。」
主事們聽到這個命令,個個斂氣收聲。連燈會都要取消,可見事態嚴重到了何等地步。
「還有,得儘快找到李相。他記錄在案的每一處宅邸,都要去調查清楚。」
李泌的眼神里閃過一道寒芒。倘若整件事是宰相所為,他一定還隱藏著極危險的後手。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必去想,重要的是如何在接下來的亂局中佔據主動。要知道,到了這個層級的鬥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泌必須得估計到最壞的情況,提前做出準備。
一聽還要查李相,主事們更是面面相覷,都不敢深問。李泌仰起頭,微微嘆道:「大廈已傾,盡人事而已。」幾名主事看到長官神情如此嚴肅,心中凜然,紛紛叉手表示遵命。
說來也怪,他一回來,整個靖安司的魂魄也隨之歸來,京兆府的氣氛為之一變。即使是那些吉溫調來的官吏,也被李泌雷厲風行的風格所感染,迅速融入節奏中去。比如來自右驍衛的趙參軍,就覺得管理風格大變,比原來的懶散拖沓強太多了。
殘破不堪的靖安司,在李泌的強力驅動下,又嘎吱嘎吱地運轉起來。
這時一個主事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句:「李相的宅邸,未必都在李府名下,司丞可還有什麼提示?」
長安城裡的宅子太多,李林甫就算有密宅,也不會大剌剌地打出自己的招牌。若沒個方向,這麼找無異於大海撈針。
李泌略做思忖,腦子裡忽然靈光一現:「你們可以去查查,京中富豪宅邸,誰家裡有自雨亭。」
李泌遭蚍蜉綁架之後,被帶去了一處豪奢宅院,親眼見到他們做了一個燈樓的爆炸測試。這處宅院里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有一座檐上有堤的自雨亭。這種亭子源自波斯,興建所費不貲,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建起來的。
當初蚍蜉抓住李泌,沒打算留他活口,所以並未特意遮掩。他如今既然已生還,便不能放過這個顯眼的線索。查到這個宅邸,到底是誰在幕後資助蚍蜉,也就一目了然。
可主事們還是憂心忡忡:「司里的文卷,已經被燒沒了。所涉營造之事,還得去虞部調閱,時間恐怕來不及。」
李泌環顧左右:「徐賓何在?他活下來了嗎?」徐賓有著超強的記憶力,若他還在,靖安司查閱起來事半功倍。
一名官吏說徐主事受了傷,正在設廳修養,因為吉司丞認為他可能是蚍蜉內奸,還加派人手看管。李泌氣得反笑:「徐賓是我派去查內鬼的,這吉溫真是瞎了狗眼!」
他吩咐下人帶路,前往設廳親自去查看。
設廳里的秩序比剛才稍微好了一點,醫師們已經完成了救治,不過傷員們的呻吟聲仍不絕於耳。人力已經用盡,接下來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李泌聳了聳鼻子,這股混雜著人體燒焦和油葯的味道,讓他很不舒服。可這個場面很大程度上,算是他的責任,李泌也只好帶著贖罪的心情,強忍腹中的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