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寅初(2)
一想到這個名字,元載的腦袋又疼了起來。他明明看見,張小敬把一枚猛火雷往轉機里塞,這不明擺著是要幹壞事嗎?現在陰謀終於得逞,燈樓終於被炸,無論怎麼看,整件事都是張小敬乾的。可元載始終想不明白,張小敬的太多行為充滿矛盾,他最後從頂閣沖入燈樓時,還特意叮囑要元載他們去發出警告,又有哪個反派會這麼好心?
元載搖搖頭,試圖把這些疑問甩出腦子去。剛才是不是被那些爆炸聲給震傻了?張小敬如何,跟我有什麼關係?現在證據確鑿,所有的罪責有人擔著,幹嗎還要多費力氣?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元載有一種強烈預感,這件事還沒完,更大的危機還在後頭。而今之計,是儘快發出警報才是。這個警報不能讓別人發,必須得元載親自去,這樣才能顯出「危身奉上」之忠。
元載伸出雙手,搓了搓臉,讓自己儘快清醒起來。
此時燈樓附近的龍武軍警戒圈已經亂套了,一大半士兵被剛才的爆炸波及,倒了一地,剩下的幾個士兵不知所措,揮舞著武器阻止任何人靠近,也不許任何人來救治傷者。
元載沒去理睬這個亂攤子,他掀起襕衫塞進腰帶,飛速地沿著龍武軍開闢出的緊急聯絡通道,朝著金明門狂奔而去。在奔跑途中,元載看到勤政務本樓上也是一片狼藉,燭影散亂,腳步紛沓,就連綿綿不絕的音樂聲都中斷了。
元載熟知宮內規矩。這可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宴場合,一曲未了而突然停奏,會被視為大不吉,樂班裡的樂師們哪怕手斷了,都得堅持演奏完。現在連音樂聲都沒了,可見是遭了大災。
他一口氣跑到金明門下,看到陳玄禮站在城頭,已沒了平時那威風凜凜的穩重勁,正不斷跟周圍的幾個副手交頭接耳,不停有士兵跑來通報。
剛才燈樓的那一番火燃景象,陳玄禮已經看到了。春宴現場的狼藉,也在第一時間傳到了金明門。可陳玄禮是個謹慎的人,並沒有立刻出動龍武軍。即使在接到李泌的警告之後,他也沒動。
龍武軍是禁軍,地位敏感,非令莫動。大唐前幾代宮內爭鬥,無不有禁軍身影。遠的不說,當今聖上親自策動的唐隆、先天兩次攻伐,都是先掌握了禁軍之利,方能誅殺韋后與太平公主。兩件事陳玄禮都親身經歷過,深知天子最忌憚什麼。
試想一下,在沒得天子調令之時,他陳玄禮帶兵闖入春宴,會是什麼結果?就算是為了護駕,天子不免會想,這次你無令闌入,下次也能無令闌入,然後……可能就沒有然後了。
所以陳玄禮必須得先搞清楚,剛才燈樓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設計好的噱頭,還是意外事故?或者真如李泌所說,裡面故意被人裝滿了猛火雷?視情況而定,龍武軍才能做出最正確的反應。
陳玄禮正在焦頭爛額,忽然發現城下有一個人正跑向金明門,而且大呼小叫,似乎有什麼緊急事態要通報。看這人的青色袍色,還是個低階官員,不過他一身髒兮兮的灰土,連頭巾都歪了。
「靖安司元載求見。」很快有士兵來通報。
陳玄禮微微覺得訝異,靖安司?李泌剛走,怎麼這會兒又來了一個?元載氣喘吁吁地爬上城頭,一見到陳玄禮,不顧行禮,大聲喊道:「陳將軍,請儘快疏散上元春宴!」
陳玄禮一怔,剛才李泌也這麼說,怎麼這位也是一樣的口氣?他反問道:「莫非閣下是說,那太上玄元燈樓中有猛火巨雷?」
「不清楚,但根據我司的情報,燈樓已被蚍蜉滲透,一定有不利於君上的手段!」元載並不像李泌那麼清楚內情,只得把話盡量說得圓滑點。
陳玄禮追問道:「是已經發生了,還是還未發生?」
若是前者,倒是不必著急了。春宴上只是混亂了一陣,還不至於出現傷亡;若是後者,可就麻煩大了。
元載回答:「在下剛自燈樓返回,親眼所見毛順被拋下高樓,賊人手持猛火雷而上。只怕蚍蜉的手段,可不止燈屋燃燒這麼簡單。」陳玄禮輕捋髯須,游疑未定,元載上前一步,悄聲道:「不須重兵護駕,只需將聖人潛送而出,其他人可徐徐離開。」
他很了解陳玄禮畏忌避嫌的心思,所以建議不必大張旗鼓,只派兩三個人悄悄把天子轉移到安全地方。這樣既護得天子周全,也不必引起猜疑。陳玄禮盯著元載,這傢伙真是好大的膽子,話里話外,豈不是在暗示說只要天子安全,其他人死就死吧?那裡還有宗室諸王、五品以上的股肱之臣、萬國來拜的使者,這些人在元載嘴裡,死就死了?可陳玄禮再仔細一想,卻也想不到更妥帖的法子。
沉默片刻,陳玄禮終於下了決心。先後兩位靖安司的人都發出了同樣的警告,無論燈樓里有沒有猛火雷的威脅,天子都不適合待在勤政務本樓了。
他立刻召集屬下吩咐封閉興慶宮諸門,防備可能的襲擊,然後把頭盔一摘:「我親自去見天子。」執勤期間,不宜卸甲,不過若他戴著將軍盔闖進春宴,實在太醒目了。
元載拱手道:「那麼下官告辭……」
「你跟我一起去。」陳玄禮冷冷道。不知為何,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講話很有道理的傢伙。元載臉色變了幾變:「不,不,下官品級太過低微,貿然登樓,有違朝儀。」
「你不必上樓,但必須得留在我身邊。」陳玄禮堅持道。他沒時間去驗證元載的身份和情報,索性帶在身邊,萬一有什麼差池,當場就能解決。
元載表面上滿是無奈,其實內心卻樂開了花。他算準陳玄禮的謹慎個性,來了一招「以退為進」。只要跟定陳玄禮,一定能有機會見到聖人,給他老人家心中留下一個印象——這可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天賜良機。
當然,這一去,風險也是極大,那棟燈樓不知何時就會炸開。可元載決定冒一次險,富貴豈不是都在險中求來的?
陳玄禮對元載的心思沒興趣,他站在城頭朝廣場方向看去。那燈樓已變成一個碩大的火炬,散發著熱力和光芒,即使在金明門這裡,都能感覺到它的威勢。那熏天的火勢,似乎已非常接近某一個極限。到了這個時候,所有人都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上元燈樓就算再華貴,也不至於燒到這個程度。
陳玄禮緊鎖眉頭,大喝一聲:「走!」帶著元載和幾名護衛匆匆下了城樓。
張小敬半靠在木台前,獃獃地望著四周的火牆逐漸向自己推移。
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想逃生的通道,也已經為火舌吞噬,想下樓也沒有可能了。用盡了所有選擇的他,唯有坐等最後一刻的到來。
據說人在死前的一刻,可以看到自己一生的回顧。可在張小敬眼前閃現的,卻是一張張人臉。蕭規的、聞無忌的、第八團兄弟們的、李泌的、徐賓的、姚汝能的、伊斯的、檀棋的、聞染的……每一張臉,都似乎要對他說些什麼,可它們無法維持太久時間,很快便在火光中破滅。
張小敬集中精力注視許久,才勉強辨認出它們想說的話——其實只有一句:你後悔嗎?你後悔嗎?你後悔嗎?
這是一個很尖銳的問題。張小敬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出昨天上午巳正時分,自己走出死囚牢獄的場景。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會不會還做出同樣的選擇?
張小敬笑了,他嚅動乾裂的嘴唇,緩緩吐出兩個字:「不悔。」
他並不後悔自己今日所做的選擇,這不是為了某一位帝王、某一個朝廷,而是為了這座長安城和生活其中的許許多多普通人。
張小敬只是覺得,還有太多遺憾之處:沒能阻止這個陰謀,辜負了李司丞的信任;沒看到聞染安然無恙;沒有機會讓那些欺辱第八團老兵的傢伙得到應有的報應;還連累了徐賓、姚汝能和伊斯……對了,也很對不起檀棋,自己大言不慚承諾要解決這件事,結果卻落到這般田地,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
想到這裡,一個曼妙而模糊的身影浮現在瞳孔里,張小敬無奈地嘆了口氣,搖搖頭,那身影立刻消散。
回顧這一天的所作所為,張小敬覺得其實自己犯了很多低級錯誤。假如再給他一次機會,也許情況會完全不同。如果能早點抵達昌明坊,猛火油根本沒機會運出去;如果能在平康坊抓到魚腸的話,就能讓蚍蜉的計劃更早暴露;如果安裝在轉機上的猛火雷沒有受損泄勁,順利起爆,也就不必有後面的那些麻煩了……
張小敬在火中迷迷糊糊地想著,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他略覺奇怪,自己這是怎麼了?是被高溫烤糊塗了?於是把思緒重新倒回去,又過了一遍,果然,眼皮又跳了一下。
如是再三,他唰地睜開眼睛,整個人扶著木台站了起來。原本逐漸散去的生機,霎時又聚攏回來。
對了!如果猛火雷密封受損,泄了勁!就不會爆炸了!無論大小,這個道理都講得通!
毛順要把轉機炸偏,正是想利用偏斜的角度絞碎天樞的底部,把石脂泄出來。現在雖然沒有轉機可以利用,可天樞就在旁邊轉動不休——它是竹質,靠人類的力量,就算沒辦法絞碎,也能在外壁留下幾道刀口,讓石脂外泄。
張小敬沒計算過,到底要劈開多少道口子,流失多少石脂,才能讓這一枚巨大的猛火雷徹底失去內勁。他只是意識到了這種可能性,不想帶著遺憾死去,於是來做最後一搏。
一想到希望,張小敬渾身重新迸發出活力。他掃視左右,看到在木台附近的條筐裡面,扔著一件件工具。這是蚍蜉工匠們安裝完麒麟臂之後,隨手棄在這裡的。張小敬從筐里拿起幾把斧子,斧柄已經被烤得發燙,幾乎握不住。
張小敬抓著這些斧子,回身衝到天樞跟前。天樞仍舊在嘎嘎地轉動著,彷彿這世間沒什麼值得它停下腳步。周圍熾熱的火光,把那坑坑窪窪的泛青樞面照得一清二楚。
天樞與燈樓等高,世間不可能有這麼高的竹子。毛順在設計時,是將一節節硬竹貫穿接起,銜接之處用鑄鐵套子固定。若說它有什麼薄弱之處,那應該就在鐵套附近。
張小敬毫不客氣,揮起大斧狠狠一劈。可惜天樞表面做過硬化處理,斧刃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張小敬又劈了一下,這才勉強開了一條小縫,有黑色的石脂滲出來,如同人受傷流出血液。張小敬第三次揮動斧子,竭盡全力劈在同一個地方,這才狠狠砍開一道大口子。
醇厚黏稠的黑色石脂從窄縫裡噴了出來,好似噴泉澆在木輪之上。此時外面的溫度已經非常高了,石脂一噴到木輪表面,立刻呼啦一下燒成一片。一會兒工夫,木輪地板已徹底燃燒起來,成了一個火輪。
張小敬知道,這還不夠。對於和燈樓幾乎等高的天樞來說,這點傷口九牛一毛,還不足以把葯勁泄乾淨。他還需要砍更多的口子,泄出更多石脂。
可此時木輪已被石脂噴燃,沒法落足。張小敬只得拎起斧子,沿著殘存的腳手架子繼續向上爬去。每爬一段,他都揮動斧子,瘋狂劈砍,直到劈出一道石脂噴瀉的大口子,才繼續上行。
這些噴瀉而出的石脂,會讓燈樓內部燃燒得更加瘋狂,反過來會促使天樞更快爆發。張小敬不光在與時間競賽,還在奔跑途中幫助對手加速。於是,在這熊熊燃燒的燈樓火獄之中,一個堅毅的身影正穿行於烈火與濃煙之中。他一次又一次沖近行將爆發的天樞大柱,竭盡全力去爭取那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可能性。
大火越發旺盛,赤紅色的火苗如春后野草,四處叢生,樓內的溫度燙到可以媲美羊肉索餅的烤爐。張小敬的眉毛很快被燎光了,頭皮也被燒得幾乎起火,上下衣物無力抵禦,紛紛化為一個個炭邊破洞,全身被火焰烤灼——尤其是後背,他之前在靖安司內剛被燒了一回,此時再臨高溫,更讓人痛苦萬分。
可張小敬的動作,卻絲毫不見停滯。他靈巧地在竹架與木架之間躍動,不時撲到天樞旁邊,揮斧猛砍。他所到之處,留下一片片黑色噴泉,讓下方的火焰更加喧騰。
砰砰!咔!嘩——
天樞上又多了一道口子,黑油噴洒。
張小敬不知道這是破開的第幾道口子,更算不出到底有多少斤石脂被噴出,他只是憑著最後的一口氣,希望在自己徹底死去之前,儘可能地減少燈樓爆炸的危害。他把已經卷刃的斧子扔掉,從腰間拔出了最後一把。
他抬起頭,努力分辨出向上的路徑。這一帶的高度,已經接近燈樓頂端,火焰暫時還未蔓延,不過煙霧卻已濃郁至極。整個燈樓的濃煙,全都匯聚在這裡,朝天空飄去。張小敬的獨眼被熏得血紅,幾乎無法呼吸,只能大聲咳嗽著,向上爬去。
他腳下一蹬,很快又翻上去一層。這一層比下面的空間更加狹窄,只有普通人家的天井大小,內里除了天樞之外,只有寥寥幾根木架交錯搭配,沒有垂繩和懸橋。張小敬勉強朝四周看去,濃煙滾滾,什麼都看不見。
再往上走,似乎已經沒有出路了。張小敬能感覺到,身子在微微晃動。不,不是身體,是整個空間都在晃動,而且幅度頗大。他左手伸前摸去,摸到天樞,發現居然摸到頂了。
原來,張小敬已經爬到了燈樓的最頂端,天樞到這裡便不再向上延伸,頂端鑲嵌著一圈銅製凸浮丹篆。它的上方承接一個狻猊形制的木跨架,架子上斜垂一個舌狀撥片。當天樞啟動時,運動的燈屋會穿過狻猊跨架之下,讓那個撥片撥開屋頂油斛,自動點燃火燭。
張小敬揮動斧子,在天樞頂端劈了幾下,先把那個銅製的丹篆硬生生砸下來,然後又鑿出一個口子。在這個高度,天樞里就算還有石脂,也不可能流出來了。張小敬這麼做,主要是為了讓心中踏實,就像是完成一個必要儀式。
做完這一切,張小敬把斧子遠遠丟下樓去,感覺全身都快燙到發熟。他用最後的力量爬到狻猊跨架之上,背靠撥片,癱倒在地。
這次真的是徹底結束了。他已經做到了一切能做的事情,接下來就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