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子正(1)

  說著說著,蕭規已經重新站了起來,反頂著弩機,向前走去。張小敬既不敢扣動懸刀,也不敢撤開,被迫步步後退,很快脊背「咚」的一聲,頂在了門框之上。


  開元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午時。


  安西都護府,撥換城北三十里,烽燧堡。


  沒有一絲雲,也沒有一絲風,只有一輪烈陽凌空高照,肆無忌憚地向這一片土地拋灑著無窮熱力。整個沙漠熏蒸如籠,沙粒滾燙,可無論如何也蒸不掉空氣中飄浮的濃鬱血腥與屍臭味。


  龍旗耷拉在劈裂了一半的旗杆上,早被狼煙熏得看不出顏色。殘破不堪的城堞上下堆滿屍體,有突厥突騎施部的騎兵,也有唐軍。沒人替他們收屍,因為幾乎已經沒人了。


  真正還喘著氣的,只有十來個士兵。他們個個袍甲污濁,連髮髻也半散地披下來,看起來如同蠻人一般。這幾個人橫七豎八躺在半毀的碉樓陰影里,盡量避開直曬,只有一個人還在外頭的屍體堆里翻找著什麼。


  張小敬俯身撿起一把環首刀,發現刀口已崩了,搖搖頭扔開,又找到一桿長矛,可是矛柄卻被一個唐軍死者死死握著,無論如何都掰不開。張小敬只得將矛尖卸下,揣到懷裡,雙目四下掃視,搜尋有沒有合用的木杆。


  「我說,你不趕緊歇歇,還在外頭浪什麼?」聞無忌躲在一堵破牆的陰影里,嘶啞著嗓子喊道。


  「兵刃都卷刃了,不找點補充,等下打起來,總不能用牙吧?」張小敬卻不肯回來,繼續在屍堆里翻找著。聞無忌和其他幾個躺在陰影里的老兵都笑起來:「得了吧。有沒有武器,能有多大區別?」


  他們已經苦苦守了九天,一個三百人滿編的第八都護團,現在死得只剩下十三個,連校尉都戰死了。突厥人下次發動攻擊,恐怕沒人能撐下來。在這種時候,人反而會變得豁達。


  「張大頭,你要是還有力氣,不如替我找找薄荷葉,手有點不穩當了。」


  在碉樓的最高處,一個鷹鉤鼻的乾瘦弓手喊道。他正在重新為一張弓綁弓弦,因為拉動太多次,他的虎口早已開裂。張小敬抬起頭:「蕭規,你殺了幾個了?」


  「二十三個。」


  「殺夠二十五個,我給你親自卷一條。」


  「你他媽的就不能先給我?我怕你沒命活到那會兒。」蕭規罵道。


  「等我從死人嘴裡給你摳吧。」


  張小敬抬起頭來看看太陽高度。正午時分突厥人一般不會發動攻勢,怎麼也得過了未時。這幾個人至少還有一個時辰好活。於是他擦了擦汗,又低頭去翻找。


  過不多時,他抱著兩把長矛、三把短刀和一把箭矢回到陰影里,嘩啦扔在地上,直接躺倒喘息。聞無忌扔給他一個水囊,張小敬往嘴裡倒了倒,只有四五滴水流出來,沾在舌尖上,有如瓊漿。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可惜囊中已是涓滴不剩。


  「這狼煙都燃了一天一夜,都護府的援軍就算爬,也爬到了吧?」一個士兵說。聞無忌眯著眼睛道:「不好說,突厥這次動靜可是不小,也許撥換城那邊也在打著。」


  陰影里一陣安靜,大家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一旦撥換城陷入僵局,這邊決計撐不到救援。聞無忌環顧四周,忽然嘆道:「咱們大老遠的跑到西域來,估計是回不去了。哥幾個說好了啊,活下來的人可得負責收屍,送歸鄉梓。」


  張小敬斜靠在斷垣旁道:「你想得美。老王得送回河東,老樊得送回劍南,還有甘校尉、劉文辦、宋十六、杜婆羅……要送回家的多了,幾年也排不到你。趁早先拿鹽腌屍身,慢慢等吧。」


  聞無忌走近那堆破爛兵器,一件件拿起來檢查:「其實我回不回去無所謂,就當為國盡忠了。你們誰活下來,記得把我女兒娶了,省得她一個人孤苦伶仃。」


  「你這模樣,生的女兒能是什麼樣?我寧可跟突厥人打生打死。」


  另外一個士兵喊道,引起一片有氣無力的笑聲。死亡這個詞,似乎也被烈日晒得麻木了,每一個人都輕鬆地談論著,彷彿一群踏春的年輕士子。


  聞無忌嘖嘖兩聲:「哎,你們不知道,我們聞家一手祖傳的調香手藝,都在她手裡。聽說在長安,一封芸香能賣到五十貫,你們倆開個鋪子,那是抱定了金山哪。」


  「你去過長安城啊?那到底是個什麼樣子?聽說宮殿裡頭,比這片沙漠還大。」


  「瞎扯!上哪兒找那麼大屋頂去。不過我聽說,城裡有一百零八坊呢!地方大得很!」聞無忌得意地說。


  眾人驚呼,龜茲不過十幾坊,想不到長安居然那麼大。有人悠然神往:「如果活下來,真應該去長安看看花花世界。最好趕上你女兒開了香鋪,咱們都去賀喜,順便拿走幾封好香,看你個王八蛋敢不敢收錢。」


  聞無忌哈哈大笑:「不收,不收,你們都來,還送杯新豐酒給你們這些兔崽子嘗嘗。咱們第八團的兄弟,在長安好好聚聚。」


  「我要去青樓,我還沒碰過女人呢!」


  「我要買盒花鈿給我娘,她一輩子連水粉都沒買過!」


  「每坊吃一天,我能連吃一百零八天!」


  「去長安!去長安!去長安!」一群人說得高興,用刀鞘敲著石塊,紛紛起鬨。


  張小敬心中一陣酸楚,忽然開口:「老聞你不如先走吧,回去照顧你女兒,這裡也不差你一個人。」其他人也紛紛開口,讓他回去。說到後來,忽然有人順口道:「趁突厥人還沒來,咱們乾脆都撤了吧。」


  大家一下子住口了,這個想法縈繞在很多人心中很久,卻一直沒人敢說出來。就著這個話題,終於有人捅破了窗戶紙。眼下援軍遲遲不來,敵人卻越聚越多,殘存的這幾個人,守與不守,其實也沒什麼分別。


  不料聞無忌臉色一沉,厲聲道:「誰說的?站出來!」沒人接這茬。聞無忌把箭矢往地上一插:「咱們接的軍令,是死守烽燧城。沒便宜行事,也沒相機行事,就是死守。人沒死完,城丟了,這算死守嗎?」


  「沒人貪生怕死。可都打到這份兒上了……」張小敬鼓起勇氣試圖辯解。


  聞無忌抬起手臂,向身後一擺:「咱們退了,後頭就是撥換城,還有沙雁、龜茲,還有整個安西都護府。每個人都這麼想,這仗還打不打了?你們又不是沒見過突厥人有多彪悍!」張小敬還要說點什麼,他氣呼呼地轉過身去:「反正要撤你撤,我就待在這兒,這是大唐的國土!我哪兒也不去!」


  他伸出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肩。這是第八團的呼號禮,意思是「九死無悔」。眾人神情一凜,也做了同樣的手勢,讓張小敬頗為尷尬。


  蕭規在樓頂懶洋洋地喊道:「我說,你們怎麼吵隨你們,能不能勞駕派個人送捆箭矢上來?」他及時送來一個台階,張小敬趕緊把聞無忌插在地上的箭矢拔出來,往碉樓上送。


  蕭規接過箭矢,拿眼睛瞄了一下:「這根不太直,你給捋一下箭翎。」他見張小敬不說話,又罵道:「張大頭你真是豬腦子,知道老聞那個臭脾氣,還去故意挑撥幹嗎?」張小敬接過箭去,不服氣道:「又不是我撤!我是勸他走。他老婆死得早,家裡孩子才多大?」


  「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那是當兵的本分。能讓這旗子在我們死前不倒,就算是不負君恩,想那麼多旁的做什麼?」


  他說得輕鬆,但表達的意思和聞無忌一樣,這是大唐國土,絕不撤走。張小敬盯著他:「看你平時懶懶散散的,居然也說出這樣的話——你不怕死?」


  蕭規仰起頭,背靠旗杆一臉無謂:「我更害怕沒有薄荷葉嚼。」


  「行了行了,我已經找遍了,一片都不剩!」


  蕭規放棄了索要,盤腿繼續綳他的弓弦。張小敬捋著箭翎嘆道:「我無父無母,無兒無女,死了也不打緊。可老聞明明有個女兒,我記得你還有個姐姐在廣武吧?你們幹嗎都不走?」


  「在這裡堅守戰死,總好過在家鄉城頭堅守戰死。」蕭規緩緩道,「咱們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他的頭突然向左偏了一點,「……責」。


  下一個瞬間,一支長箭擦著蕭規的耳朵,牢牢地釘在石壁縫中。


  「來了!」蕭規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拽著長弓站到女牆旁邊。張小敬急忙向下面的人示警,聞無忌等人紛紛起身,拿起武器朝這邊聚攏過來。


  沒想到突厥人居然提前動手,看來他們對在烽燧城下遲遲打不開局面也十分焦躁。蕭規視力奇好,手搭涼棚,看到已有三十餘突騎施的騎兵朝這邊疾馳,身後黃沙揚起,少說還有一兩百騎。


  「大頭,過來幫我!」蕭規從女牆前起身,筆直地站成一個標準射姿。


  張小敬手持一刀一盾,牢牢地守護在他身邊。蕭規手振弓弦,箭無虛發,立刻有三個騎兵從馬上跌下來。其他飛騎迅速散開,搭弓反擊。不過射程太遠了,弓矢飛到蕭規面前,力道已緩,被張小敬一一擋掉。


  蕭規練得一手好箭法,又站在高處,比精熟弓馬的突厥人射程還要遠。但他必須要保持直立姿態,沒有遮蔽,身邊只能交給其他人來保護。聞無忌也飛步上來,與張小敬一起擋在蕭規身旁,準備迎接更加密集的攻擊。其他人則死死守在碉樓的下方。


  唐軍現在只有十幾個人,指望他們守住整個烽燧堡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們把防線收縮到了東南側的這一處角堡來。這個角堡是全城的制高點,蕭規居高臨下,對全城都保持威懾力,其他人則圍在他身邊和堡下,防止敵人靠近。


  只要蕭規的弓弦還在響,突厥人就沒法安心地進城。


  這是最無可奈何的戰術選擇,也是殘軍唯一有效的辦法。


  突厥人在損失了七八個騎士之後,主力終於衝到了堡邊。這些突厥騎士躍過坍塌的石牆,朝著角堡撲過來。他們在前幾次已經摸清了唐軍的戰術,知道純以弓矢與角堡的高度對抗,徒增傷亡,所以這次披著厚甲,朝著角堡前的通道衝來,要來個釜底抽薪。


  蕭規連連開弓,很快手臂開始出現抽筋的徵兆——之前的劇戰消耗了太多體力。他額頭青筋綻起,咬著牙又射出一箭,這次只射中了一個突厥兵的腳面。這是個危險的信號,蕭規不得不暫時停下來休息。張小敬和聞無忌站在高台之上,面無表情地為他抵擋著越來越多的箭矢。


  趁著這個當兒,突厥兵們一擁而上,衝上了角堡旁的斜坡。忽然兩塊碎牆塊從高處砸下,登時把前面五六個人砸得血肉模糊。然後十來個衣衫襤褸的唐軍從各處角落沉默地撲過來,他們先用右拳捶擊左肩,然後與突厥兵戰作一團。


  他們的動作不如突厥人靈巧,但打法卻完全不要命。沒刀了,就用牙咬;沒腿了,就用手抱,好給同伴創造機會。每個人在搏殺時,都會嘶啞地高呼著:「去長安!去長安!去長安!」很快這呼聲一聲連一聲,響徹整個烽燧堡。


  突厥人的攻勢,在這呼聲中居然又一次被奇迹般地壓回去了。


  但這一次的代價也極其之大,又有五個唐軍倒在血泊中,其他倖存者也幾乎動彈不得。


  「第八團,九死無悔!」


  蕭規嚷道,飛快地射出最後一箭,對面一個突厥兵滾落城下。他看到又一拔突厥人擁入城中,大概有三十個,知道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了。


  聞無忌和張小敬對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兩人迅速搬開一塊石板,露出一個通向碉樓的洞。在那個洞的下面,壓著一個碩大的木桶。


  蕭規把大弓咔嚓一聲撅斷,然後縱身跳了下去。那木桶里裝的是最後一點猛火雷,是他們為最後一刻特別準備的,整個第八團只有蕭規會擺弄這危險的玩意。


  「三十個彈指!」


  蕭規冷靜地說,這是引爆一個猛火雷最短的操作時間。聞無忌和張小敬點點頭,回身拿起盾和刀,他們沒有計算到底能撐多久,反正至死方休。


  突厥兵開始像螞蟻一樣攀爬碉樓。樓下的傷員紛紛用最後的力氣爬起來,希望遲滯敵人哪怕一個彈指的時間也好。突厥兵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殺死,甩開,然後繼續攀爬。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那個礙眼的大唐龍旗。


  可惜在他們和龍旗之間,還有兩個人影。


  張小敬已經沒什麼體力了,全憑著一口氣在支撐。他的神情開始恍惚,手臂動作也僵硬起來。一陣破風的聲音傳來,張小敬的反應卻慢了一拍,沒有立刻判斷出襲來的方向。


  「小心!」旁邊的聞無忌大喊一聲,一腳把他踢開,才使他避開了這必殺的一箭。就在同時,一個突厥兵已經爬上了碉樓,氣勢洶洶地用鋒利的寬刃馬刀斬去,刀切開皮肉,切開骨頭,一下子砍斷了聞無忌的右腿。


  聞無忌慘呼一聲,用盡最後的力氣一把抱住突厥兵,用力頂去,兩個人就這樣摔下樓去。張小敬大驚,疾步探頭去看,看到兩個人緊抱著跌在碎石堆上,一動不動,不知是誰的腦漿流出來,染黃了一片石面。


  張小敬只覺腦海里「騰」的一聲,一股赤紅色的熱流涌遍全身。他低吼一聲,丟掉小盾,只留著一把刀在手裡,瞳孔里儘是血色,動作勢如瘋魔。剛爬上樓的三個士兵,被這突然的爆發嚇到了,被張小敬一刀一個砍中脖頸。三團血瀑從無頭的軀幹噴出來,噴濺了張小敬一身。


  「快了,還有十五個彈指。」蕭規在洞里喊道,手裡動作不停。


  可是張小敬手裡的刀徹底崩了,剛才的短暫爆發產生了嚴重的後遺症。現在他油盡燈枯,只能靠著龍旗的旗杆,喘息著癱坐等死。幾個突厥兵再度爬上來,呈一個扇形朝他撲來。


  就在這時,一抹漆黑的石脂從洞內飛過,沾在那些突厥士兵身上。隨即蕭規飛快地跳出洞口,把點著的艾絨往他們身上一丟,這些人頓時發出尖厲的慘叫,化為幾個人形火炬從樓頂跌下去。


  蕭規跌跌撞撞跑到張小敬身邊,也往旗杆旁一靠。他歪歪頭,看到樓下幾十個突厥兵紛紛爬上來,笑了。


  「還有七個彈指。這麼多人陪著,夠本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片腐爛的薄荷葉,要往嘴裡放,可手指突然劇烈痙攣起來,根本夾不住。張小敬勉強抬起手臂,幫他一下塞進嘴裡:

  「你哪裡找到的?」張小敬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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