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亥初(4)

  「因為這件事關係到長安城的安危!波斯寺的普遮長老,涉嫌一場毀滅長安的大陰謀。如果你們拒絕合作,就是為虎作倀,與朝廷為敵。」張小敬眯起獨眼,語氣變得危險起來。


  「你一個逃犯,有什麼資格危言聳聽?!」


  隊正大怒,伸出手去,猛然抓起張小敬。張小敬沒有躲閃,一下子被他按在香爐旁,臉硌在香爐凹凸不平的銅紋飾上,一陣生疼。


  葛老無動於衷,他只答應帶張小敬來見守捉郎,並沒答應保障他性命。


  隊正抓著張小敬的頭髮,咣咣撞了幾下,撞得他額角鮮血直流。張小敬也不反抗,等隊正動作停下來,他以冷靜到可怕的腔調繼續說道:「西市下午的爆炸,你可知道?」


  隊正一愣,手不由得鬆了一下。那場爆炸他沒目睹,可派人去打聽過。可惜封鎖太緊,沒打聽出什麼內情。


  張小敬直起身子倚靠香爐,咧嘴笑道:「這樣的爆炸,在長安還有幾十起正在醞釀,唯一的線索就是普遮長老。你們刺殺了長老,那麼這個黑鍋就是你們背。」


  他半邊臉印的都是香爐印子,半邊臉流淌著鮮血,看起來如同地獄爬出來的惡鬼,猙獰可怖。


  隊正眉頭緊皺,這個人說的話沒有證據,可他不能等閑視之。守捉郎能生存到現在,靠的不是武力和兇狠,而是謹慎。


  張小敬道:「本來我已說服刺客劉十七,帶我們來找你,可車隊在半路被攔截了,劉十七當場殞命。這說明對方打算斬斷線索,讓守捉郎成為這條線的末端。官府追查,也只能追查到你們頭上。」


  這件事,隊正也聽說了。出事的路口離平康坊並不遠,除了劉十七之外,還有幾個軍官被波及。


  「所以,讓我再問你一次,委託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生硬地回答:「不知道。客戶與火師一直是單線聯繫,只有火師知道委託人的樣貌。」


  「沒有別的記錄嗎?」


  長久的沉默,然後隊正才勉強回答道:「火師會存有一份秘密賬簿,以防意外。不過這份賬簿只有我和火師知道存放在何處。」


  難怪他猶豫再三才說。如果客戶知道守捉郎偷偷存他們的資料,一定不會再對他們那麼信任。


  張小敬道:「我要看這本賬簿。」


  「憑什麼?」隊正不悅。


  張小敬一指葛老:「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離開長安城,遠離你們的追殺,可是我偏偏返回來找你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件事太大了,大到我根本顧不上去考慮個人得失。」


  葛老點點頭,表示他所言不虛,然後又撇撇嘴,表示對他的選擇不屑一顧。


  「對你們也一樣。這件事太大了,已經超乎你們的所謂恩怨和規矩。」張小敬道,「給不給賬簿,隨便你們。只是要做好心理準備,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隊正與周圍幾個人低聲商量了一番,開口道:「你可以看到那賬簿,但必須在我們的控制下,而且你只能看我們指定的那一部分。」


  張小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隊正叫了兩個人,把張小敬五花大綁起來,帶著朝書肆走去。葛老和其他大部分守捉郎則等在巷口,不得靠近。到了書肆門口,隊正示意張小敬在門口等候,自己進屋。過不多時,他拿著一卷赭皮文卷出來。


  這文卷其貌不揚,尺寸又小,不那麼引人注目,確實是密寫賬簿的好地方。


  隊正手持文卷,正要解開卷外束著的絲絛,突然感覺頭上風聲響動。他一抬頭,一個黑影猝然從天而降,電光石火之間,文卷已告易手。


  與此同時,張小敬大喝一聲,把身上的繩子掙開,朝黑影撲去。原來這繩子本是虛扣,輕輕一拽即開。黑影沒料到這一點,身形往後疾退,卻被書肆的夯土牆給擋住了退路。


  黑影急中生智,一手抓住文卷,一腳踢在夯土牆凹凸不平的表面,借著那一排小坑,居然堪堪避開了張小敬的一撲,眼看就要躍上牆頭。


  這時又是幾聲吆喝傳來,三四面漁網從左右高高揚起。那黑影身法再快,也逃不脫這鋪天蓋地的籠罩,先帶著漁網向上一躥,然後又被守捉郎拽回地面,重重摔在地上。


  張小敬走到那黑影身前,把文卷從他手裡踢開。文卷一踢即散,裡面的紙面空白一片,隻字未著。


  「守捉郎以誠信為先,又怎麼會偷偷記客戶的小賬?你對他們若有一點信任,也不會中這一個局。」張小敬嘲弄道。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們布下的一個局。


  這個黑影先殺火師,又殺劉十七,他的使命一定是替組織斬斷一切可能的線索。可是這傢伙動作實在太快了,追趕不及,只能等他自投羅網。


  所以在葛老的斡旋下,將信將疑的隊正與張小敬合演了一齣戲,算準黑影一定會潛伏在附近,伺機出手。


  他們假裝有那麼一卷秘密賬簿,裡面暗藏委託人的線索。這樣一來,逼得黑影必須在張小敬得到之前,出手搶走。以他的狡黠,也沒料到原本是仇敵的守捉郎和張小敬,居然會聯手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陷阱等著他到來。


  四周有燈籠亮起,照亮了這個黑影。這人臉上還是那副老人模樣,一身貼身麻衣遮不住勻稱健壯的身材。他趴在漁網裡,如同一條上岸很久的魚,一動不動。


  隊正走過來,手持鐵鎚,雙目放著銳利的光芒:「這就是那個殺了火師的殺手?」


  「不錯。」


  隊正伸腿踢了一腳,黑影全無反應。他又加重腳勁,連連踢踹。張小敬淡淡道:「別打死,我還有話要問他。」隊正把大鎚高高舉起:「問話,只要留一張嘴就夠了吧?」然後朝黑影的膝蓋重重敲去。不料黑影在漁網裡突然一聳,整個身子平移了一點距離,及時躲過了這一擊。


  「垂死掙扎。」隊正冷笑著,把鎚子又轉了轉,準備發起第二擊。


  可就在這時,巷子口外的守捉郎慌忙跑進來,大聲嚷著說有大批武侯集結過來。


  「嗯?他們怎麼會來?誰報的官?」隊正皺起眉頭,看向葛老,葛老攤開手,表示自己是無辜的。張小敬的視線掃向漁網,他知道是誰幹的了。


  這個殺手,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殺手,他會利用一切環境為己所用。張小敬剛抵達書肆,這傢伙就通過一連串巧妙的手段,讓守捉郎跟張小敬產生誤會,他趁亂逃脫。


  這次他又故伎重演,提前報官說張小敬藏身書肆,再行出手。這樣無論他得手與否,蜂擁而至的武侯都可以把局勢攪亂。


  謀而後定的,可不只是張小敬。


  隊正悻悻收起鎚子,吩咐左右把漁網收緊:「這個人,我們必須帶走。」張小敬沉下臉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我問到想要的東西,你們隨便處理。」


  隊正一指巷子口:「你先把外面的事情解決吧,守捉郎可不會為一個通緝犯提供庇護。」張小敬譏笑道:「什麼恩必報、債必償,原來只能聽後半段。」隊正面色略一尷尬,可最終只是擺了擺手:「你若能逃脫追捕,再來找我們不遲。」


  守捉郎的仇人,必須得由守捉郎來處理,這事關臉面。但他們並不想去招惹官府。


  他怕張小敬又來糾纏,把身子強行擋在他前面,催促手下把刺客抓走。張小敬一見急道:「先把雙腿敲斷!」


  可是他說得太晚了,幾個守捉郎已經掀開了漁網,俯身去按黑影的四肢。按他們的想法,四個人一人對付一條肢體,可謂萬無一失。可就在漁網被掀開的一瞬間,黑影的袖口猛然抖出一股綠油油的汁液來。


  四個人猝不及防被汁液噴到身上,不約而同發出尖叫,動作為之一滯。黑影趁這個機會原地跳起,一邊向牆頭躍去,一邊繼續向四周拋灑綠液。


  張小敬反應很快,伸手去拽他褲管,那綠液沾在皮膚上,一陣火辣辣的疼。黑影被這一拽,身形稍頓,隊正揮舞著大鎚已經砸過來。這黑影不閃不躲,把左臂迎上去。那大鎚砸在胳膊上,登時咔嚓一聲臂骨折斷,可黑影用這一條胳膊的代價,爭取來了一個機會,左手猛彈幾下,綠液一下飛入隊正的眼睛里。


  隊正痛苦地狂吼一聲,把大鎚丟掉,拚命揉搓眼睛。黑影利用這一瞬間的空隙拔地而起,重新躍上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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