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戌初(4)

  姚汝能遞過一杯水,聞染接過去淺淺喝了一口,覺得水中也滿是煙火之味。姚汝能歉然道:「抱歉,幾處水井都人滿為患,只能再等等了。」聞染苦笑道:「能活下來就好,又怎麼能挑揀呢?」


  甘守誠走了以後,他們無處可去,只得繼續待在藥鋪子里。外頭依舊忙亂,就連崔器的屍身,都來不及收殮,暫時還停在旁邊的門板上。


  「我能不能回家?」聞染可憐巴巴地問。她從今天中午開始,就再沒碰到過好事,被人捉來運去,沒個消停時候,精神實在是疲憊不堪。姚汝能比了個道歉的手勢:「抱歉,不成,李司丞讓我把你關起來,還沒有釋放的命令。」他又怕聞染誤會,連忙又解釋道:「現在外面可不太平,還是待在這裡最安全。」


  「因為這裡已經燒過了?」聞染反問。


  「呃……」姚汝能毫無防備被噎了一下。聞染撲哧笑了一聲,忽然注意到,姚汝能肩頭的傷口只用塊破布潦草一裹,歪歪扭扭的,便招呼他坐下。她低頭從自己的裙擺下緣撕了一條布,重新細細給他包紮起來。


  聞染的蔥白手指靈巧地擺弄著布條,姚汝能聞到陣陣幽香傳入鼻子,連忙把頭低下去。他心想,原來張都尉循著這樣的香氣,才找到這姑娘的。這香味初聞淡泊,卻彌久不散,以後用作公門追賊,倒是方便得緊。


  唉,不知張都尉和檀棋姑娘聽到靖安司遇襲的消息,會是什麼反應?闕勒霍多查得如何?


  他想到這裡,忽然想到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便隨口問道:「你和張都……呃,張小敬都尉怎麼稱呼?」


  聞染一邊專心致志地處理著傷口,輕聲答道:「他是我的恩公。」


  「他救過你?」


  聞染的臉上浮現出沉痛之色:「豈止救過……他為了我們聞家,把命都搭上了。」姚汝能一驚,怎麼他判死刑是這個原因?檀棋不是說因為殺了縣尉嗎?

  現在左右無事,聞染便娓娓說來。


  原來張小敬和聞染的父親聞無忌,在西域當兵時同為戰友。當年死守烽燧城倖存下來的三個士兵里,聞無忌也是其中一個。他救過張小敬一命,為此還丟了一條腿。


  烽燧之圍解除后,聞無忌無法繼續當兵,便選擇了退伍。他帶著女兒與都護府的賞賜,來長安城裡開了個香鋪,日子過得不錯。後來張小敬做了萬年縣的不良帥,兩個老戰友有過命的交情,更是時時照拂。


  去年十月,恰好是張小敬前往外地出差,聞記香鋪忽然接到虞部的通知,朝廷要為小勃律來使興建一座賓館,地址就選在敦義坊。虞部開出的價碼極低,聞無忌自然不幹,堅持不搬。不料夜裡突然來了一群蒙著面的浮浪少年,手持大棒闖入鋪里,亂砸亂打,聞無忌出來與之理論,竟被活活打死。聞染也險遭強暴,幸虧她機警頑強,覷到個空隙逃了出去。


  聞染本想去報官,正趕上縣尉親自帶隊夜巡,一口咬定她犯夜,給抓了起來。她百般哭訴,卻無人理睬,一直被關在深牢之中。沒過多久,外頭遞進一份狀書,讓她供述父親勾結盜匪,分贓不均而被毆死,香料鋪子就是用賊贓所購。若她不肯畫押,就要被變賣為奴。


  聞染聽了以後,堅決不肯,結果幾個獄卒過來按住她,硬是在狀書上按了一個手印。她心裡徹底絕望,曾幾度想過要自殺。


  過了幾天,忽然她被放了出來。聞染出來一打聽,才知道外面已經天翻地覆。張小敬回到京城,得知聞記香鋪的遭遇后,先把熊火幫幾乎連根拔起,隨後不知為何,殺了萬年縣尉,惹得萬年縣廨震動。最後他居然挾持了永王,幾乎要把亂子捅到天上去。


  到底張小敬是怎麼扯進永王的,又是怎麼被擒判了死刑,內中曲折聞染並不清楚。她只知道,從此聞記香鋪安然無恙,也沒人來找自己麻煩。她一介弱質女流,沒有力量見到恩公,只能在家裡供奉生祠,每日奉香。


  說著說著,聞染靠著他的胳膊,居然睡著了。


  姚汝能身子沒動,心裡卻是驚濤駭浪。他不只是驚張小敬的作為,也驚訝於那些人的黑心貪婪。


  要知道,縣尉輕易不親夜巡。他那一夜會出現,顯然是早就跟虞部、熊火幫勾結好了,黑道大棒,官府刑筆,雙管齊下釘死聞無忌,侵吞地皮。他相信,張小敬肯定也看出來了,所以才會怒而殺人。


  姚汝能對吏治陰暗之處,也聽過許多,可這麼狠絕惡毒的,還是第一次。一戶小富之家,頃刻間家破人亡——這還是有張小敬捨身庇護,若換作別家,只怕下場更加凄慘。張小敬說長安是吞人的巨獸,真是一點不誇張。


  他終於理解,為何張小敬一提到朝廷,怨氣會那麼重。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一聲慨嘆從旁邊傳來,姚汝能回頭,發現岑參正斜靠在廊柱旁邊,也聽得入神。


  他念的這兩句詩,姚汝能知道是惋惜痛心的意思。岑參又贊道:「姑娘這一番講述,略作修飾,便是一篇因事立題、諷喻時政的上好樂府。」他低頭想要找筆做個記錄,卻發現詩囊早就被燒沒了,只好去翻藥鋪的木櫃格,看有沒有紙和筆。


  姚汝能有點迷茫:「這也能入詩?」


  岑參激憤地揮了揮手:「怎麼不能入?如今寫詩的,大多辭藻昳麗,浮誇靡綺,動輒詩在遠方,卻不肯正視眼前的苟且。正該有人提倡新風,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然後又埋頭翻了起來。


  姚汝能無奈地催促道:「閣下在靖安司只是臨時羈押,現在若想離開,隨時可以離開。」


  當初關岑參,是因為他阻撓張小敬辦案,懷疑與突厥狼衛有關係。現在身份已經澄清,可以放了,再者說,想留也沒地方關他了……


  岑參從櫃檯后抬起頭來,語氣憤慨:「走?現在我可不能走。我的馬匹和詩都沒了,你們得賠我。」


  「坐騎好歹能折個錢數……詩怎麼賠?」


  「嗯,很簡單,讓我跟著你們就行。」岑參一副妙計得售的得意表情,「我一直在觀察著,聞姑娘的事、崔器的事、你的事、那個張小敬的事,還有你們靖安司追捕突厥人的事……你也懂點詩吧?知道這對詩家來說,是多麼好的素材嗎?」


  姚汝能有些愕然,在這傢伙眼裡,這些事情只是詩材而已?他搖了搖頭道:「抱歉,我不懂詩,只知道一點韻。」


  岑參一聽他懂韻,立刻變得興奮了,連聲說夠了,可以簡單聊聊。姚汝能苦笑連連,他懂字韻,是因為望樓傳遞消息以《唐韻》為基礎,跟作詩毫無關係。


  沒想到岑參更好奇了,纏著他讓他講到底怎麼用《唐韻》傳消息。姚汝能以手扶額,後悔自己多嘴。他讓岑參把窗子推開,遠處可以見到慈悲寺門前懸著的燈籠。姚汝能對著這個燈籠,簡單地講解了一下望樓白天用鼓聲、晚上用燈籠進行韻式傳信的原理。


  岑參擊節讚歎道:「以燈鼓傳韻,以韻部傳言,絕妙!誰想出這個的?真是個大才!看來以後我不必四處投獻,只要憑高一鼓,詩作便能傳布八方,滿城皆知!」


  姚汝能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強壓下反駁的慾望,心想你高興就好……岑參對著窗外,對著燈籠開始比畫起來,嘴裡念念有詞——他正嘗試著把自己的詩句轉譯成燈語。


  這時大門轟的一聲被推開,走進一個衣著鮮亮的皮衣小吏。小吏環顧四周,大聲嚷道:「這裡還有靖安司的人沒有?」


  姚汝能看他容貌陌生,猶豫地舉起手來,表示自己是。小吏道:「靖安司丞有令,所有還能動彈的屬吏去慈悲寺前集合,有訓示。」姚汝能一怔,李泌不是被挾持了嗎?難道被救回來了?小吏看了他一眼:「是新任靖安司丞。」然後匆匆離開鋪子,又去通知別人了。


  這麼快就有人接手了?姚汝能覺得有點不太舒服。可李司丞被人挾持,去向不明,也確實得有一個人儘快恢復局面——如果這個人是張小敬該多好,可惜這絕不可能。


  他把熟睡的聞染輕輕放平在席子上,跟岑參打了個招呼。岑參一擺手,說你去吧,這姑娘我先照看著,然後繼續專心翻找紙筆。


  慈悲寺的大門離靖安司不遠,門前有一片寬闊的廣場。觀燈遊人都已經被清空,和尚們也把門關緊,現在廣場上站著幾十個人,都是靖安司倖存下來且能動彈的人員,個個都面露悲戚。


  姚汝能數了數人數,只有事發前的三分之一。換句話說,足足有近百位同僚死於這場突襲,他心中一陣惻然。廣場上的熟人彼此見了,未曾拱手,先流出淚來。除了慶幸劫後餘生,別的也說不出什麼。


  等不多時,一聲鑼響,四面擁來二十幾名士兵,個個手執火炬,把廣場照了個通明。一位官員踱步走到慈悲寺的大門前,站在台階上俯瞰廣場。他四十歲上下,身材頎長,兩邊顴骨很高,把中間的鼻樑擠得向前凸出,似乎隨時會從臉上躍出。他的下頜有一部美髯,在火炬照耀下泛著油光,一看就是平時下了功夫保養的。


  姚汝能注意到,此人身著淺綠官袍,銀帶上嵌著九枚閃閃發亮的銅帶銙。這是七品官階的服帶,比起李泌要低上一階。


  鑼聲再次響起,示意眾人注意。那官員手執一方銅印,對下面朗聲道:「諸位郎君知悉,本官是左巡使、殿中侍御史吉溫。現奉中書之令,重組靖安司。各歸其位,不得延滯。」


  這個身份讓廣場上的人議論紛紛。他們都知道靖安司的後台是東宮,現在中書令任命一個御史來接管,這事怎麼聽怎麼奇怪。


  吉溫顯然是有備而來,他頷首示意,立刻有另外一位官員走過來,手裡捧著厚厚一卷文書。那官員展卷朗聲讀道,聲音響徹整個廣場:

  「《大唐六典》卷十三《御史台殿中侍御史》載曰:凡兩京城內則分知左、右巡,各察其所巡之內有不法之事。謂左降、流移停匿不去,及妖訛、宿宵、蒲博、盜竊、獄訟冤濫,諸州綱典、貿易、隱盜、賦斂不如法式,諸此之類,咸舉按而奏之。


  「又!《百官格》:左巡知京城內,右巡知京城外,盡雍、洛二州之境,月一代,將晦,即巡刑部、大理、東西徒坊、金吾、縣獄。」


  隨著一條條艱澀拗口的官典條文當眾念出來,靖安司的人漸漸都聽明白了。


  殿中侍御史有兩個頭銜:左巡使、右巡使,對兩京城內的不法之事有監察之權,而靖安司掌管的是西京策防,兩者職責有重疊之處,可以說是同事不同官。


  無論是從律法上還是實務上來說,讓一位左巡使來接掌靖安司,並無不妥。


  這位吉御史一不依仗官威強壓,二不借中書令的大勢逼迫,而是當眾宣讀官典,可見是個恪遵功令的人。現在群龍無首,人心惶惶,正需要一個人來收拾殘局。何況這位御史還捏著中書令的授權,何必跟他對抗呢?

  眾人敵意少減,議論聲逐漸平息。吉溫捋了一下鬍髯,再度開口道:「靖安司為賊所乘,本官倍感痛心。但如今元兇未束、頑敵尚存,還望諸位暫斂仇痛,以天子為念,先戮賊首,再祭英靈。」


  這話說得很漂亮,既點出事態緊迫,又暗示朝廷必有重賞。倖存的靖安司大小官吏,都紛紛拱手彎腰,行拜揖之禮。這是下官見上官的禮節,承認其為新的靖安司丞。


  吉溫見大部分人都被收服,大為得意,側過頭去,對剛才那讀官典的官員悄聲道:「公輔啊,你這一招似拙實巧,還真管用。」那官員笑道:「在下還會騙端公您不成,趁熱打鐵,按之前商量的說吧。」


  侍御史在朝下稱為「端公」,殿中侍御史稱「副端」。那官員故意稱高了一階,吉溫聽了心中大悅,旋即拿起銅印:「諸位聽令!」


  這是他就任靖安司丞後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大家都安靜下來。


  吉溫朗聲道:「靖安司遭賊突襲,必有內奸勾結。攘外必先安內,接下來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挖出這個毒瘤。至於他的身份,我已經查明了——」他掃視全場,發現所有人都直勾勾地注視著他,很滿意這個效果,吐出一個名字:「靖安都尉,張小敬!他就是勾結蚍蜉的內奸。」


  這個結論,讓下面的人一陣嘩然。


  吉溫臉上的笑容趨冷:「諸位也許不知道,張小敬此前被判絞刑,正是因為殺死頂頭上司。所謂賊性難移,有過一次,難免會有第二次。此前王忠嗣之女被綁架,他也有份。如今靖安司被襲,一定也是他引狼入室——給我傳令各處坊鋪司守,全城緝拿此人,死活勿論!」


  元載站在一旁,慢條斯理地把官典重新卷好,唇邊微微露出一抹微笑。


  聽說襲擊靖安司的賊人,自稱「蚍蜉」,豈不正合張小敬這個卑賤之徒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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