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申正(3)

  李泌勉強殺出重圍,來到宣平坊的東南隅。這裡宅院不多,但門楣上一水全釘著四個門簪,可見宅主個個出身都不凡。賀知章家很好認,門前栽種了一大片柳樹。他徑直走到綠林后的一處宅院,敲開角門。裡面僕役認出他的身份,不敢怠慢,一路引到後院去。


  賀知章的一個兒子正在院中盤點藥材。這是個木訥的中年人,名叫賀東,他並非賀知章的親嗣,而是養子,身上只有一個虞部員外郎的頭銜。不過賀東名聲很好,在賀知章親子賀曾參軍之後,他留在賀府,一心侍奉養父,外界都贊其純孝。


  賀東認出是李泌,他不知父親和李泌之間的齟齬,熱情地迎了上去。李泌略帶尷尬地詢問病情,賀東面色微變,露出擔憂神色,說父親神志尚算清醒,只是暈眩未消,只得卧床休養,言語上有些艱難——看賀東的態度,賀知章應該沒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裡人說。


  「在下有要事欲要拜見賀監,不知可否?」李泌又追了一句,「是朝廷之事。」


  賀東猶豫了一下,點了一下頭,在前頭帶路。兩人一直走到賀知章的寢屋前,賀東先進去詢問了一句,然後出來點點頭,請李泌進去。


  李泌踏進寢屋,定了定神,深施一揖:「李泌拜見賀監。」他看到老人在榻上懨懨斜靠著一塊獸皮描金的圓枕,白眉低垂,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心。


  賀知章雙目渾濁,勉強抬手比了個手勢。賀東彎腰告退,還把內門關緊。待得屋子裡只剩兩個人,賀知章開口,從喉嚨里滾出一串含混的痰音,李泌好不容易才聽明白:

  「長源,如何?」


  賀知章苦於頭眩,只能言簡意賅。李泌連忙把情況約略一說,賀知章靜靜地聽完,卻未予置評。李泌摸不清他到底什麼想法,趨前至榻邊:「賀監,如今局勢不靖,只好請您強起病軀,去與右驍衛交涉救出張小敬,否則長安不靖,太子難安。」


  賀知章的雙眼擠在一層層的皺紋里,連是不是睡著了都不知道。李泌等了許久,不見回應,伸手過去搖搖他身子。賀知章這才蠕動嘴唇,又輕輕吐出幾個字:「不可,右相。」然後手掌在榻框上一磕。


  李泌大急。賀知章這個回答,還是朝爭的思路,怕救張小敬會給李林甫更多攻擊的口實,要靖安司與這個死囚犯切割——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兩人原來的矛盾:李泌要做事,得不擇手段掃平障礙;賀知章要防人,須滴水不漏和光同塵。


  外面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在桶中。李泌不由得提高聲調,強調說如今時辰已所剩無幾,尚有大量猛火雷下落不明,長安危如累卵。可賀知章卻不為所動,仍是一下一下用手掌磕著榻邊。


  他的意思很明確,事情要做,但不可用張小敬。


  李泌在來之前,就預料到事情不會輕易解決。他沒有半分猶豫,一托襕袍,半跪在地上:「賀監若耿耿於懷,在下願……負荊請罪,任憑處置。但時不待我,還望賀監……以大局為重。」


  他借焦遂之死,故意氣退賀知章,確實有錯在前。為了能讓賀知章重新出山,這點臉面李泌可以不要。他保持著卑微的認罪姿態,長眉緊皺,白皙的面孔微微漲紅。這種屈辱的難堪,幾乎讓李泌喘不過來氣,可他一直咬牙在堅持著。


  賀知章垂著白眉,置若罔聞,仍是一下下磕著手掌。肉掌撞擊木榻的啪啪聲,在室內回蕩。這是諒解的姿態,這也是拒絕的手勢。老人不會挾私怨報復,但你的辦法不好,不能通融。


  見到這個回應,李泌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中一陣冰涼。若只是利益之爭,他可以讓利;若只是私人恩怨,他可以低頭。可賀知章純粹出於公心,只是兩人理念不同——這讓他怎麼退讓?

  啪,手掌又一下狠拍木榻。這次勁道十足,態度堅決,絕無轉圜餘地。


  李泌偏過頭去,看了一眼窗外已開始變暗的天色,呼吸急促起來。明明路就在前方,可老人的執拗,如一塊巨岩橫亘在李泌面前,把路堵得密不透風。


  他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必須當機立斷!

  華山從來只有一條路,縱然粉身碎骨也只能走下去。


  右驍衛的官署位於皇城之內,坐落於承天門和朱雀門之間,由十八間懸山頂屋殿組成。皇城內的其他官署都是大門外敞,右驍衛卻與眾不同,在屋殿四周多修了一圈灰紅色的尖脊牆垣。從外頭看過去,只能勉強看到屋頂和幾桿旗幡,顯得頗為神秘。


  這是因為右驍衛負責把守皇城南側諸門,常年駐屯著大批豹騎。兵者,兇器,所以要用一道牆垣擋住煞氣,以免影響到皇城的祥和氣氛。


  檀棋站在右驍衛重門前的立馬柵欄旁,保持著優雅的站姿。她頭戴帷帽,帽檐有一圈薄絹垂下,擋住了她的表情。一旁的姚汝能很焦躁,不時轉動脖頸,朝著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看去。


  他們已在此等候多時,卻還沒有進去,似乎還在等著什麼。


  此時夕陽西沉,再過一個時辰,長安一年中最熱鬧的上元燈會就要開始舉燭了。皇城諸多官署的人已經走了大半,偶爾有幾個輪值晚走的,也是步履匆匆,生怕耽誤了遊玩。這兩個人閑立在御道之上,顯得十分突兀。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鼓聲。姚汝能連忙打起精神,借著夕陽餘暉去看旗語。這次的旗語不長,只傳來一個字。姚汝能面色沉重,轉頭對檀棋道:「乙!」


  帷帽輕輕晃動了一下。這一個字,意味著公子在樂游原的努力已經失敗,必須要啟用備選的乙號計劃。


  檀棋默默地把所有的細節都檢查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氣,心臟依然跳得厲害。這是一個大膽、危險而且後患無窮的計劃,只有徹底走投無路時才會這麼做。只要有一步不慎,所有人都會萬劫不復。不過她並不後悔,因為這是公子的要求。


  如果說公子一心為太子的話,那麼她一心只為了公子。她願意為他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檀棋姑娘,照計劃執行?」姚汝能問道。


  「你再仔細想想,確實沒什麼疏漏了嗎?」檀棋不太放心。這個計劃是李泌首肯,具體策劃卻是姚汝能。對這個愣頭青,檀棋並不像對公子那麼有信心。


  姚汝能一拍胸膛,表示不必擔心。


  「好,我們走吧。」檀棋強壓下不安,在姚汝能的伴隨下,走入右驍衛的重門。


  守衛沒想到這會兒還有訪客,警惕地斜過長戟。姚汝能上前一步,手裡的腰牌一揚:「我們是來衛里辦事的。」就要往裡邁。守衛連忙持戟擋住:「本署關防緊要,無交魚袋者不得入內,還請恕罪。」那腰牌銀光閃閃,守衛不明底細,所以說話很客氣。


  姚汝能道:「我們已經與趙參軍約好了,有要事相談。」


  「請問貴客名諱?」


  「居平康。」


  守衛回身去翻檢廊下掛著的一串門籍竹片,嘩啦嘩啦找了一通,回復道:「這裡並沒有貴客的門籍。」姚汝能面露困惑:「不會吧,趙參軍明明已經跟我們約好,你再找找?」守衛耐著性子又翻了一遍,還是沒有。


  姚汝能臉色一沉:「這麼重要的事,怎麼連門籍都沒事先準備好?你是怎麼做的事!」守衛有些緊張:「這裡只負責關防,每日更換門籍是倉曹的人。」姚汝能怒道:「我不管你們右驍衛內部什麼折騰,別耽誤我們的時間!」說完就要往裡硬闖。


  幾名守衛一下都緊張起來,橫戟的橫戟,拔刀的拔刀。檀棋忽然發聲道:「莫亂來。」姚汝能這才悻悻停住腳步,退到重門之外,扔過來一片名刺:「好,好,我們不進去,你把趙參軍叫出來。」


  守衛暗自鬆了口氣,倉曹的黑鍋他們可不願意背。對方肯鬆口再好不過,趕緊把話傳進去別給自己惹事。於是他撿起名刺,跑進去回稟,過不多時,匆匆趕出來一位胖胖的青衫官員。


  這位官員一臉莫名其妙,不知哪兒來了這麼兩位客人。不過他到了重門口這麼一打量,連忙拱手唱一個喏,態度客客氣氣。


  前面這個年輕護衛也就罷了,他身後那個女人,帷帽薄紗,還披著一件寬大的玄色錦袍。雖然如今天氣,還穿這麼厚的錦袍有些怪異,但這身裝扮價值可不菲。


  趙參軍想得很明白,有資格進這皇城的人,非富即貴;敢站在右驍衛門口點名要參軍出迎的人,更是手眼通天。他區區一個八品官,可不能輕易得罪權貴。


  「華燈將上,兩位到此有何貴幹?」


  檀棋沒有揭開帷帽,而是直接遞過去一塊玉佩。趙參軍先是一愣,趕緊接住。這玉佩有巴掌大小,雕成一簇李花形狀。李花色白,白玉剔透,兩者結合得渾然天成,簡直巧奪天工。


  玉質上乘,更難得的是這手藝。趙參軍握著這李花玉佩,一時不知所措。檀棋道:「趙七郎,我家主人是想來接走一個人。」


  趙參軍聽這個年輕女人,居然一口叫出自己排行,再低頭看那塊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名刺,眼神忽然激動起來:「尊駕……莫非來自平康坊?」帷帽上的薄紗一顫,卻未作聲。趙參軍登時會意,把玉佩還回去,然後畢恭畢敬地把兩人迎入署內。


  守衛正要遞上門簿做登記,趙參軍大手一揮,把他趕開。


  他們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一處待客用的靜室。趙參軍把門關好,方才回身笑道:「沒想到下官賤名,也能入尊主人法眼。」


  「呵呵,主人說過,趙七郎的《棠棣集》中有風骨,惜乎不顯。」


  趙參軍的臉上都樂出花了,他曾經附庸風雅,刊了一本詩集,不過只有親友之間送送,沒想到那一位居然也讀過。他受寵若驚,連忙抖擻精神:「不知右相……」


  「嗯?」


  薄紗后的檀棋發出一聲不滿,趙參軍連忙改了口:「尊主,尊主。不知尊主此番遣貴使到此,要接誰走?」檀棋道:「張小敬。」趙參軍一怔,姚汝能補充道:「就是半個時辰前你們抓來的那個人。」


  西市那一場混亂,趙參軍聽說了,也知道抓回來一個人。可他沒想到,這事居然連右相也驚動了。


  「這,可是朝廷要犯呀……」趙參軍雖不明白這背後的複雜情勢,可至少知道這人干係重大。檀棋道:「此人叫張小敬,本就是我家主人與你們右驍衛安排的。要不然,怎麼會給靖安司的知會文牘上連名字也不留?」


  她的語氣從容,平淡卻中帶著一絲高門上府的矜持與自傲。


  趙參軍一聽這話,思忖片刻,右手輕輕一捶左手手心,表情恍然:「原來……竟是如此!」檀棋和姚汝能兩人心中同時一松:「成了。」


  這個乙計劃,是讓檀棋冒充李林甫的家養婢,混入右驍衛接走張小敬。整個計劃的核心,乃是在那一封右驍衛發給靖安司的文書。


  拘捕張小敬,是李林甫暗中授意右驍衛所為,所以文書中只說「拘拿相關人等徹查」等字眼,不寫名字。這樣李相可以不露痕迹地把人帶走,靖安司想上門討要,右驍衛隨便換另外一個人便可搪塞過去——我們只拘拿了相關人等,可從來沒說過拘拿的是你找的那一位嘛。


  李泌深諳這些文牘上的文字遊戲,便反過來設法利用。既然你們只能偷偷提人,不欲聲張,我就先行一步,冒充你們把人劫走。


  那一塊玉佩,其實是李亨送給李泌的禮物。李花寓意宗室李姓。恰好這三個人都姓李,用來冒充李林甫的信物,全無破綻,實得瞞天過海之妙。


  所以檀棋一亮出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化名,趙參軍便先入為主,認為來人是李相所遣。再加上對方一口道出靖安司的文書細節,趙參軍更不虞有他,立刻「想通」了:哦,原來李相和本衛有著秘密合作,這是來提人啦。


  這一連串暗示看似僥倖,實在是靖安司「大案牘術」殫精竭慮的成果。


  檀棋見時機成熟,便催促道:「眼看燈會將至,還請參軍儘快帶我們去提人。」趙參軍一想到能和李相搭上關係,身子骨都飄了,忙不迭地答應。


  趙參軍帶著兩人往衛署深處走。這裡廂廊、內室、廳庫之間環環相套,四通八達,若沒人帶一定會迷路。走過一個轉角,迎面走來一隊軍士。趙參軍突然停住腳步,輕輕「哎」了一聲。檀棋和姚汝能的心跳登時漏跳半拍,以為出了什麼紕漏。姚汝能把手探向腰間,那裡藏著一把鐵尺。


  不料趙參軍諂媚道:「再往前頭走,路暗檐低,怕貴使的帷帽有妨礙,還請多加小心。」檀棋鬆了一口氣,隔著一層薄紗,在這麼窄的通道里走路確實不方便。她把帷帽的薄紗掀下來,露出一張絕色容顏。


  趙參軍驚訝於她的容貌,又不敢多看,連忙轉過身去。傳說李相沉溺聲色,姬侍盈房,連這麼一個家養的奴婢都如此漂亮。他心中既存了來人是李相使者的定見,什麼細節都會往上聯想,越發篤定無疑。


  他們一直走到一處小院,方才停住。這裡說是院子,其實和室內也差不多,四周皆被臨近大屋的寬檐所遮,顯得逼仄昏暗。在院子盡頭是兩扇箍鐵大門,五六名守衛站在院子入口處。


  據趙參軍介紹,右驍衛本身並無專門的監牢。這箍鐵大門後頭是個庫房,平時儲物,此時安排了守衛,顯然是臨時充作牢房,用來羈押要犯。


  趙參軍先走過去,隔著柵欄跟衛兵嘀咕了幾句,還不時回頭朝這邊看過來。


  姚汝能注意到檀棋的袖口微微發抖,讓一個弱女子來劫獄,畢竟還是太勉強了。這個計劃到底是倉促之間的急就章,中間尚有許多不確定環節,要靠一點運氣。


  「被發現也不打緊。大不了直接打進去,把張都尉搶出來。」姚汝能眼望前方,手握鐵尺,語氣里多了一分張小敬式的兇狠。


  檀棋為了擺脫緊張,壓低聲音問道:「你為何對那個登徒子如此上心?」


  檀棋對張小敬並無好感,來這裡純粹是因為公子,所以她不太理解,姚汝能為何主動請纓蹈此險地。姚汝能道:「他是英雄,不該被如此對待。劫獄這件事是違反法度的,但這是一件正確的事。」


  「他真的是為闔城百姓著想?沒打算趁機逃走?」檀棋好奇地反問。


  姚汝能似是受到侮辱般皺起眉頭:「張都尉若想脫走,這長安城裡可沒人能攔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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