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申初(4)

  張小敬一勒韁繩,側頭對姚汝能道:「聽著,接下來我要的是絕對服從,哪怕殺的是婦孺,也不許有半點遲疑。能做到,就跟我來,做不到就滾!」說完他雙腿一夾,朝北疾馳。姚汝能知道情勢糟糕到了什麼地步,咬了咬牙,從懷裡扔出一枚煙丸,也緊隨而去。


  四周望樓看到煙丸騰起,鼓聲咚咚不斷,紛紛把消息回報靖安司。與此同時,崔器的報告也傳了回去。大殿之內,文書交錯,氣氛霎時緊張到讓人窒息。


  「崔器和張小敬幹什麼吃的!這都能讓他們逃掉!」


  李泌把清靜拂塵丟到一邊,迅速走到沙盤前。靖安司中各部主事也都聚攏過來,十幾雙眼睛一起死死盯著。檀棋把象徵狼衛的黑俑擱到永安通規,人頭向北,這樣局勢一目了然。


  李泌從檀棋手裡搶過月桿,在精緻的黏土沙盤上劃了一條深深的線,口氣斬釘截鐵:「必須在光德懷遠以南截住他們,這是絕不能逾越的死線!」


  這個路口以北,皆是京城要地。北邊光德坊,乃是靖安司的總司駐地,還是京兆府的衙署,再往北則是西市、延壽坊等繁華之地,還有皇城。若要讓人把亂子鬧過這裡,李泌這個靖安司丞也不必幹了。


  一名主事道:「從永安通規到光德懷遠,只有四里遠近,得儘快設卡阻攔。」另一名主事反駁道:「這附近是觀燈最盛之處,現在設卡,只會徒增混亂——你忘了賀監怎麼叮囑的?」第一位主事道:「等到猛火雷一炸,糜爛數十坊,難道就不混亂了嗎?」第三位主事提醒道:「別忘了,王節度的女兒還在他們手裡呢!」


  李泌聽著這些人爭論不休,覺得心煩意亂。他默念道家清凈訣,先把心定下,然後把手一揮:「先把衛隊調去附近所有路口,但不要明裡設卡。」


  這個命令曖昧不清,因為李泌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通傳抄錄下命令,朝外走去,冷不防李泌在背後一聲斷喝:「用跑的!」嚇得他差點摔倒,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強大的壓力之下,李泌也顧不得淡泊心性鎮之以靜。這時徐賓湊過來,還是那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李司丞……哎哎……」


  「講!」說完以後,李泌看到是徐賓,態度稍微和藹了點。這位主事剛剛立了一個大功,識破了突厥人運入石脂的伎倆。


  徐賓似乎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深吸一口氣方才說道:「如今事態危如累卵,司丞何不考慮假節望樓給張都尉?」李泌一聽這四個字,雙目霎時綻出兩道利芒,徐賓雙肩哆嗦了一下子,可終究硬頂著沒把頭垂下去。


  假者,借也;節者,權也。「假節」本是漢晉之時天子授權給臣子的說法,靖安司用此古稱,意義卻有不同。「假節望樓」,是指所有望樓不再向靖安司總司通報,轉而聽假節者的安排。


  徐賓這個建議,等於是讓張小敬來接管整個靖安司,成為第二個中樞。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李泌冷冷道。這個人剛立了個小功,就狂妄到了這地步。


  徐賓鼓起勇氣道:「望樓傳至總司,總司再傳至張都尉,周轉時間太長。我們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事急從權啊!」


  「你對張小敬倒真有信心。」


  徐賓急切道:「這傢伙是我見過最執著也最值得信賴的人,假節給他,一定如虎……哎哎,添翼。」這話本來說得氣壯山河,可被結巴打斷了氣勢。李泌縱然滿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若不信他的能耐,也不會用他。只是假節一事,非同兒戲,他可還是個死囚犯哪。」


  「您在賀監面前,可不是這麼說的!」徐賓話一出口,意識到自己太孟浪了,額頭沁出汗水來,連忙收斂口吻,「哎哎,在下的意思是,張都尉就在現場,他對局勢的判斷,總比躲在殿里看文書的我們要準確些。」


  李泌心道,難怪這人一輩子不能轉官,實在是太不會說話了。他揮手讓徐賓退下,回過頭盯著沙盤:「張小敬、崔器在什麼位置?」


  檀棋連忙接過月桿,把代表崔器的赤俑擱在南邊昌明坊,把張小敬的灰俑推到永安通規的位置。可以看到,靖安司的主力分散在南北兩端,緊隨在突厥狼衛身後的,只有一個張小敬。那灰俑立在沙盤中,看起來無比重要,卻又無比孤獨。


  李泌只沉吟了三息,便發出了一道命令:「第三街所有望樓,給我盯住附近車馬,三十息一回報!」他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先報給張小敬,現在一切消息,確保他最先知道。」


  周圍的主事都愣住了,都看李泌,可李泌壓根沒打算解釋。


  徐賓口才欠佳,但他有句話確實沒說錯:我們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


  姚汝能一路追著張小敬向北疾馳,忽然聽見不遠處的望樓有鼓聲響起,是定式傳文!他緊抓韁繩,在馬上側耳傾聽。這個定式太罕見了,他要努力想一下,才能回憶起冊子里對應的暗號。


  「假節望樓?!」姚汝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會讓這個死囚犯瞬間變成全長安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可他不敢耽擱,連忙驅動坐騎和張小敬並排,把這個新任命說給他聽。張小敬臉上毫無興奮,只是單單地評論了一句:「李司丞到底是明白人——你現在就跟望樓說,讓他們盯牢寬尾的馬車!」


  這些突厥人搶的是蘇記車馬行的馬車,這些車是用來長途運貨,車尾的木軫寬厚耐用,而在長安城內行走的車子,尾軫普遍尖窄如燕尾,以方便走街串巷。這兩者之間的區別,車馬行外的人,一般還真不知道。


  讓望樓上的武侯分辨這麼細微的差別,有點強人所難,可這是目前唯一能快速分辨狼衛馬車的辦法。


  姚汝能從馬背上挺起身子,手執兩面紅、黃小旗,略帶滑稽地開始比畫。等到他把命令傳出去,兩人已過了延福永平的路口。


  這條街越向北,街上的人就越多,過節的氣氛越發濃烈起來。在街坊兩側,許多皂衣小工爬在竹架上,正忙著用竹竿挑起一盞盞彩燈,上元春絹一條條垂下來。下面東一群、西一簇的百姓靠在樹下,一邊仰頭觀瞧,一邊指指點點。耍繩子的西域藝人在唱唱跳跳,賣蒸餅、石榴水的小販行走其間,各處食肆也紛紛出攤賣起魚酢、羊酪和烤駱駝蹄子。甚至還有一群少年手持月杖,就地在街角打起了鞠球,塵土飛揚,每入一球,幾個旁觀的羯鼓手就拍動鼓點,比天子打球還神氣。


  這一派昇平熱鬧的景象,看在張小敬和姚汝能眼中,卻是格外沉重。如果不儘快抓到突厥狼衛,這一切都將墜入地獄。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街被這些人擠得只剩中間一條狹窄的路,騎馬而過尚且不易,更別說車馬了。突厥狼衛只要繼續向北,只會越來越堵,別想把速度提起來。


  這時一陣低沉的蜥皮鼓聲響起,穿過這一片喧鬧聲,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兩人精神俱是一振,姚汝能飛快地分辨一下方向,朝東側望樓看去。


  「前方崇賢坊南,馬車兩輛!北行!」


  這時就體現出假節的好處了。若等望樓傳回靖安司,再傳過來,目標早就移動到不知哪裡去了。


  姚汝能大聲喊著「靖安司辦事,讓開讓開!」,兩人一抖韁繩,撞開幾個跳參軍戲的俳優,置一路叱罵和尖叫於不顧,迅速沖了過去。他們很快就看到了那兩輛馬車,正不徐不疾地走著。姚汝能有心表現,一馬當先擋在前頭,喝令車夫停下,亮出靖安司的腰牌。可很快他就傻眼了,這是一個來自洛陽的小樂隊,馬車上堆的全是樂器和舞衣,是為了某家貴人的生辰表演而來。


  就在這時,另外一通傳文進入:「長壽待賢,寬尾車三輛,西行。」


  長壽坊和待賢坊在朱雀門街西第四街,按說不在他們預估的第三街路線上。姚汝能這次不敢擅專,看向張小敬。


  張小敬一揮手:「追過去看看!」


  現在第三街非常擁堵。突厥狼衛非常有可能先向西稍微繞一下,再從懷遠坊折回來。兩人扔下驚慌的戲班子,橫著向西狂奔而去。


  東西向的街道,比南北向街道相對暢通一點。馬蹄翻飛,在大路上留下一長串匆忙的蹄印。他們很快就抵達了長壽待賢街口,附近望樓及時地把最新動態通報過來:三車剛轉向北邊。


  這和張小敬的估計完全一樣。他面色一凜,抄出手弩,讓姚汝能把煙丸握在手裡。他們向北又跑了大概一百步,姚汝能忽然叫道:「是那個!」


  在不遠處的街口,有三輛馬車正停在路口,馬頭斜斜向東。它們都是一樣造型,輪輻長大,尾軫寬厚,車廂里裝著幾個大桶,上頭用草帘子苫住。他們沒有前進,因為一隊從北邊過來的廂車,正在笨拙地東轉。


  街口太小,若是兩隊馬車對向而來,轉向同一個方向,必須依次通過。這隊廂車四角掛著六角鑾鈴,彩板紗幕,旁邊還有幾個高頭大馬的護衛,想必是幾家貴胄女眷結伴在西市買完東西,回返東城。


  按照《儀制令》的交通規矩,賤避貴、去避來。那三輛馬車什麼旗都沒掛,身份低下,只能乖乖讓行。


  張小敬抽打馬臀提速,迅速接近。這三輛馬車是斜向而停,所以從後方能看清車夫的側影,獨眼裡很快映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正是這個人,在修政坊用刀旋掉了他的肉,然後挾持著聞染逃掉了!

  就像是有感應似的,張小敬一接近,他也鬼使神差地轉過頭來,兩人恰好三目相對。麻格兒先是陷入一瞬間的驚愕,旋即大喊一聲。三輛車裡鑽出五六個狼衛,用水瓢和木盆潑出一大片漆黑的石脂油,然後一個人把松枝火把丟下去,地面登時燃燒起來,形成一道不算太高的火牆。


  看來他們對靖安司可能的追擊,已經有了準備。


  張小敬並不畏懼,可是馬匹卻發出一聲驚恐的叫聲,前蹄高抬,怎麼也不肯躍過去。趁著這個當,三輛馬車猛然啟動,不顧前方廂車還在轉向,惡狠狠地撞了上去。


  以正面撞擊脆弱的側面,廂車立刻被轟隆一聲撞翻在地。一時間,車內女眷的尖叫和轅馬嘶鳴混雜在一起。周圍的護衛全蒙了,長安城裡何曾見過這等窮凶極惡的車夫?

  有護衛還要扯住韁繩理論,麻格兒殺性大發,掏出匕首,狠狠地捅死三名護衛和一個女眷,然後讓馬車後退幾步,朝前再頂。


  張小敬一看坐騎已不堪用,翻身下馬,雙手護住臉部沖火牆穿了過去。身後的姚汝能一看判明了敵蹤,毫不猶豫地扔出煙丸,然後抽刀撲了上去。黑色和黃色的煙霧糾纏一處,直上天際。


  張小敬穿過火牆后,眉毛頭髮都被燎著了,皮膚生疼。他顧不得拍滅,勉強睜開獨眼,看到麻格兒那輛車已經頂開了側翻的廂車,向東邊移動。後面兩輛車也相繼加速,準備逃離。


  他緊跑兩步,跳上那輛側翻的廂車頂上。車內的女眷正要從裡面鑽出來,卻被張小敬一腳踏到腦袋上,慘號一聲又縮回去了。護衛們紛紛發出怒吼,可有前車之鑒,都不敢過來。張小敬站在車廂上,利用高度向前高高躍起,恰好落到第三輛車的車尾處。那寬大的尾軫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落腳之處。


  車上的一個狼衛探出頭來,用一根短木矛沖他捅過來。張小敬用腋窩一夾矛桿,左手發弩頂著他太陽穴發射,直接射了個腦漿四濺。這時另外一個狼衛也撲過來,張小敬把弩扔開,俯身把停車時用來固定的三角軔石抱起來,狠狠楔入他的眼窩裡。那狼衛慘叫一聲,被他一腳踢下飛馳的馬車。


  張小敬毫不停留,他踩住車廂狹窄的邊緣,手扶著那幾個大桶朝車前挪去。前方的車夫感覺大事不妙,回頭正要反抗,一把鋒利的障刀已經從後面劃過,幾乎切開了他半個脖頸。


  這一連串動作,如電光石火,間不容髮。張小敬掃了一眼,發現車上沒別人了,手起刀落,把前方轅馬的繩索全部斬斷,然後跳上馬背,去追第二輛車。


  這輛車沒了動力,緩緩停了下來。後面姚汝能趕到,可又不敢離開。車上裝了好幾桶猛火雷,隨時可能爆發。他只好先放了一枚煙丸,呼叫崔器的部隊及時跟上,然後朝前方看去,看到張小敬已經和第二輛車平齊了,高抬胳膊,蹺起大拇指。


  這不是稱讚,而是一個事先約定好的暗號。張小敬要立刻通知靖安司,在前方光德懷遠街口拉起封鎖線,疏散民眾。事到如今,張小敬沒辦法保證截下每一輛馬車,必須要做最壞的打算。


  馬匹畢竟比馬車要快許多,張小敬很快就追近了第二輛車側面。狼衛們這次沒用長矛,而是扯下苫布,改用石脂潑澆。黑色黏稠的液體從馬車上飛灑而下,這玩意只要扔個火把就會出事。張小敬不敢太過靠近,只能緊隨不舍。


  可以看到,馬車上裝著五桶猛火雷,佔了車板一半面積。這五桶若是爆開,只怕這一條街都沒了。


  這兩輛發狂的馬車毫無減速的意思,前方傳來一連串的民眾驚呼,攤販和行人被紛紛撞翻在地。他們已經接近西城最繁盛之地,距離李泌劃出的那條死線不遠了。


  張小敬一咬牙,用障刀狠狠刺了一下馬背,轅馬一聲悲鳴,朝前一躍。


  第二輛車的狼衛立刻又拚命潑石脂過來,卻發現那馬匹突然側橫,馬背上的人卻不見了。原來張小敬拚命把馬頭撥轉,自己憑藉高明騎術迅速吊在另外一側,用巨大的馬身為盾牌擋住了石脂。藉助敵人這一瞬間的失神,張小敬身手矯健地翻過馬背,朝馬車上跳去。


  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上一次幸運了,尾軫上正好站了一個狼衛,兩人重重撞在一起,身體一起倒向車廂中部,一時間撞得那幾個大木桶東倒西歪。車夫看來經驗豐富,立刻讓轅馬向左邊來了一個急轉。張小敬一下子控制不了平衡,身子歪斜著朝外倒下去。其他兩個狼衛撲過來,對著他胸口狠狠推了一下。


  就在身子摔下車的一瞬間,張小敬急中生智,手裡一抖,一條如蛇長影飛了出去。


  這是牛筋做的縛索,乃是京城不良人捕盜用的裝備。老資格的不良人,扔出縛索如臂使指,連龜茲雜耍都自嘆弗如。張小敬身為不良帥,手藝自然更是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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