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午初(3)

  一根根毛竹被削去葉子,截成三尺長短的直桿,兩側各鑽上十個半寸大小的細孔,並排斜放在窗下。另外還有五六個人正在分批把燈籠裝車,這些燈籠有葫蘆、仙桃、蝙蝠、祥雲,等等,造型各異,體積都差不多,相同點是中間留出一個圓筒狀空隙,恰好可以插入一根竹管。


  右殺拍了拍手,所有的工匠都停止了工作,朝他看過來。


  「可汗通過我的眼睛,在看著你們。」這是他的開場白,每一位工匠都單腿跪在地上,用右手撫在左胸,垂下頭。


  「許多年前,這裡的城市任由我們蹂躪,這裡的女人和牛羊任由我們掠奪。現在我們卻龜縮在草原一隅,任憑大唐和回紇人奴役我們。但這一次,我們將找回祖先的榮光,從白旄大纛的帳下出發,穿過風雪,穿過刀箭。仇恨是最好的坐騎,只有它才把我們帶至千里之外的長安。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大汗憤怒的信使,是復仇的火焰。現在,我們像蛇一樣鑽進敵人的心腹之內,用他們住所的石塊搭建墳墓。太陽不會永遠照在仇敵的草場,總會有風雪落下!」


  右殺的口才非常好,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能讓整個屋子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每一個人,都被他的情緒所感染。


  「我剛才檢查了你們製造的進度,還不夠快!這不是灰頂帳,不是犢子車,這是偉大的闕勒霍多!你們必須再加把勁,完成它的肉身。它的魂魄,也已經接近長安。到了日落時分,兩者合二為一,我們將看到它降臨長安,把這座城市的壯年、老年、女人、孩童全數吞噬,從血到骨一點不留!你們的名字,會比大汗最勇敢的勇者還榮耀;你們的子孫,會同時被先祖和英靈庇佑!」


  右殺最後一句,是吼出來的。工匠們和狼衛們眼中流露出極度亢奮的凶光,他們不敢高聲歡呼,只能有節奏地捶著胸,跺著腳,低聲喊著「闕勒霍多!闕勒霍多!」。他們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發出整齊的咚咚聲,如同南下進軍的鼓聲。


  曹破延一個人待在裡屋,也保持著半跪撫胸的姿勢,不過他卻沒有外屋的人那麼興奮,只是冷冷地看著右殺的演說。


  做完最後的動員,右殺又交代了幾句,離開了鋪子。


  竹器作坊的門前,是一條通向大街的狹長巷道。右殺一邊緩緩走著,一邊用雙手把兜帽從後頭掀過來,遮住自己的突厥面孔,露出長袍背後金線綉成的十字標記。他又取出一串琉璃念珠掛在脖子上,用右手捏住正中的木製十字架。


  當他踏上大街時,整個人已經換了一番形象——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對路過的每一位行人,都微笑著合掌祈頌:「願仁慈的主與你同在。」


  快馬飛馳而過,片刻不停,直接將魚筒朝張小敬丟了過去。張小敬伸手一撈,牢牢抓住。


  與此同時,姚汝能那邊也匯總了對玉真坊的監視,匆匆趕了回來。胡人的反應非常快,店主在張小敬離開之後,立刻派了五個僕從,分赴五家商號。然後那五家商號又分別派人去了別家商鋪。虧得姚汝能調度得當,才順利搜羅到了所有被通知到的商鋪名字。


  現在張小敬手裡有了兩份名單,一份是藏有坊圖的商家,還有一份是與突厥人聯繫密切的商家。把這兩份名單疊加比對,最可疑的幾家一目了然。


  靖安司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搞出這麼一份東西來,真是奇迹。


  「李司丞是宰相之才。」張小敬放下名單,由衷地讚歎了一句。他做不良帥那麼多年,破案無數,深知很多事情並不需要搜考秘聞,真相就藏在人人可見的文卷之中,就看你能不能找出來——此所謂「大案牘」之術。李泌特意在靖安司集中一批精幹官吏,專事檢校查閱,正適合應付眼下這局面,可見此人卓識。


  張小敬朝遠處望樓做了個手勢,告知妥收,然後開始分派任務。


  名單一共勾選出了四家最可疑的商號。這幾家雖然都在西市,但位置很分散。張小敬和姚汝能只好各帶一隊人馬,分頭行動。


  在分手前,姚汝能恭敬地請教行動方針。張小敬攥起拳頭,在他心口處虛搗一下:「幹掉不合作的,就這麼簡單。」


  姚汝能在公門不是沒遇到過悍吏,可他真沒見過像張小敬這麼粗暴辦案的。他就像是一柄飛舞的千鈞鐵鎚,沒有耐性從瓶中掏出金銀,索性把花瓶砸得粉碎。姚汝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即使沒有時辰的急迫限制,這個人也一樣會這麼干。


  「是不是覺得這不合仁道?」張小敬語氣裡帶著譏諷,指了指周圍人來人往的行人,「對敵人心懷仁義,就等於放縱對這些百姓的殘忍——記住,這是你的第一課。」


  「可我們現在並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敵人啊。」


  「不合作的,就是敵人。」


  張小敬先去的是一家叫作西府的金銀器鋪子,店主籍貫康國。西府店雖然主業是金銀器,但也經常以借貸的形式參與到大宗貿易中來,所以才會被列入靖安司的名單。


  曹破延進入西市時用的過所,寫的正是來自康國,而且蓋有當地印鑒。這種文書,若沒有點康國上層的關係,不太容易能弄到——要知道,康國本來就是突厥種的國家,雖然兩者有分野已久,但族類血統這東西誰敢保證?

  當然,這並非出於歧視。事實上在這四家被懷疑的商號里,兩家是胡人,兩家是唐人,並無任何偏見。靖安司和鴻臚寺不一樣,向來不憚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任何人。


  西府店位於西市第三個十字街的西北角,這是個黃金地段,諸路交會之所,最為繁盛。這家的門前的氣象與別家頗為不同,兩側皆是兩抱立柱,都漆得鋥亮黑底,上嵌一圈一圈的蟠龍雲紋。張小敬掀開布簾,踏入鋪子。


  店裡很安靜,沒什麼客人。一進門,就被一個彎月形的高木台攔住。檯子比尋常人恰好高一頭,只能勉強看到空蕩蕩的檯面,卻看不到台後狀況。他搖動一枚掛在旁邊的銅鈴鐺,很快一個留著山羊須子的胡人老頭從台後探出頭來,居高臨下望著他,面無表情。


  「兌器還是兌錢?」老頭乾巴巴地問,語氣很不好。


  張小敬在檯面上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敲了三下,亮出腰牌:「官府辦事。你是店主?」


  老頭點點頭。


  張小敬直截了當道:「我們現在懷疑西府店私藏長安坊圖、勾結突厥殘黨,需要搜查一下。」


  這個指控非常嚴重,店主卻沒流露出什麼表情,慢吞吞地答道:「鄙店是做金銀生意的,絕無私藏坊圖之事,亦不曾主動與突厥人勾結。」他的唐話非常流利,沒有任何口音。


  「那要本尉搜過才知道。」


  店主臉上的褶皺抽動一下,瞪著張小敬道:「老夫與京兆尹很熟,你們不妨先去問他老人家。」


  這種金銀鋪子,跟朝中很多大員都有借貸關係,靠山多得很,尋常差吏根本不敢輕易上門。張小敬眼中凶光一閃,正要動用強力,忽然一個不良人驚慌地闖了進來。


  「張都尉,外面有黃煙起來了!」他大喊道。


  張小敬眉頭一皺,立刻轉身掀開布簾走了出去。店外街上很多行人已經停下腳步,朝著西北方向的天空指指點點。他仰頭望去,看到遠處升起兩股煙柱。一股是濃濃的黑煙,另外一股是略淡一些的黃煙,兩股互相交纏,扶搖直上,在清澈的天空中非常醒目。


  那個方向,是姚汝能去搜查的遠來商棧。遠來商棧是疏勒商人的產業,主營大宗牛馬羊生意,跟草原突厥的關係更為密切,可疑程度不遜於西府店。


  黃煙是靖安司攜帶的煙丸所發,見煙如見敵,必須立刻聚攏赴援。姚汝能身手很好,又帶了七八名不良人。他升起黃煙,說明一定是碰見硬茬了。


  張小敬立刻召集周圍的不良人,朝著那個方向跑去赴援。跑過去一個街口,張小敬突然停下腳步,跟在身後的人一時沒收住,差點撞上去。


  一絲疑問在張小敬腦子裡閃過。


  他猛然想起西府店主的那番話,越發覺得可疑。「絕無私藏坊圖之事,亦不曾主動與突厥人勾結。」——沒主動勾結,那麼就是被動應付嘍?


  這麼想的話,老頭子提及京兆尹時語調略不自然,難道是在暗示報官?


  張小敬「嘖」了一聲,懊惱地用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這才坐了多久牢獄,自己就遲鈍到了這地步。若換作從前,恐怕當場就覺出不對勁了。


  「你們繼續去支援姚汝能,我回去看看。」


  張小敬當即回身,以驚人的速度跑回西府店。到了店門口,他「唰」地抽出寸弩,架在左肘端平,右手扣住懸刀,躬身踏了進去。


  鋪子里依舊非常安靜,這次老人沒有探出頭來迎接。張小敬謹慎地掃視了一圈,然後走到高台的盡頭與立柱相連的地方,一腳踹開側面的小門,側身闖了進去——寸弩的正面,始終對準著檯子的方向。


  在台後,張小敬看到老人靠著木壁旁的墊腳邊,腦袋軟軟歪向一側,眼睛瞪得大大的。張小敬過去蹲下身子,伸手探了一下脖頸,發現老人已經沒了氣息。他把屍體翻過來,看到背部腰眼有一道深深的傷口。


  很明顯,剛才老人跟張小敬對話時,台後站著另外一個人,正拿著利器頂著他后心。老人不敢呼救,只能通過種種暗示來提醒。可惜張小敬一時疏忽沒有深究,以致其慘遭毒手。


  張小敬目光一凜,將寸弩端得更平,朝店鋪後面走去。從他剛才離開到現在,還不到小半炷香的時間,兇手恐怕還沒離開。


  高台的後面是個略顯雜亂的長間,房間正中是張方案,上頭擱著幾卷賬簿、小衡秤和絞剪。周圍一圈高高低低的檀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金銀器物,每一件都擦得鋥亮。地板上還躺著十幾個包著綉角的蒙獸皮大箱子,有幾個半開著箱蓋,可以窺見裡面金燦燦的諸國錢幣。


  西府店除了做金銀器經營,還有一項業務是匯兌,大秦、波斯、大食等地的金銀錢幣,到這裡可以折成大唐銅錢絹匹,反之亦然,所以這裡才會有萬國泉貨匯聚。


  幾個夥計和護丁的屍體躺倒在這些錢財之間,他們都是心口中刀,這樣出血不多,血腥味不易被外人覺察。


  張小敬走過這一片狼藉,大概可以還原當時的場景:突厥狼衛闖進店來,第一時間幹掉了店裡的夥計們,恰好自己入內,狼衛脅迫店主矇混過關。一等離開,就立刻出手殺死了店主。


  這狼衛比靖安司估計的還要兇殘,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和平交涉。


  張小敬深吸一口氣,看到在長間的盡頭有一扇虛掩的小門。門上掛著一把已被打開的方鎖,鎖眼上插著一把花柄鑰匙。這應該是西府店裡收藏貴重物品的小間。張小敬走到門口,拉住門把,先往外一拉,沒動,只能往裡面推。可他輕輕一推,覺得微有阻力,隨即門內傳來一連串叮叮噹噹的金器撞擊聲。


  張小敬暗叫不好,急忙推開門去看。原來門裡是一列向下延伸的台階,通往店底的地窖,在台階底部躺著一件摔扁了的菊瓣金盞。闖入者顯然經驗豐富,擱了一件金器在門裡頭。如果還有人推門而入,金盞滾落,可以立刻發出警報。


  張小敬重新給寸弩緊了弦,然後一步步踏下台階。走到底部之後,眼前是一條狹窄甬道,前方拐過一個彎,可以看到隱隱燭光。他身子緊貼著牆壁,慢慢先把寸弩伸過去,然後猛然躍進去。


  屋裡沒人,只有一根蠟燭在壁上亮著。借著昏暗的燭光,張小敬看到這個房間並不大,物件也不多,但個個是精品,在燭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張小敬一低頭,看到地板上翻倒著一件鎏金仙人駕鶴紋的茶羅子,羅屜半抽出來,裡面空空如也。


  「該死!」張小敬低聲罵了一句。很顯然,店主把坊圖秘藏在了茶羅子里,結果被狼衛給找了出來。


  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在房間的另外一端,一張飛天掛毯半掛下來,牆壁后是一個漆黑的洞口,可容一人貓腰通行。這是店主給自己修的密道,這些商人從來都是狡兔三窟。估計那個闖入者聽到警報之後,立刻就從這條暗道逃遁了。


  張小敬沖向洞口,忽然腳步一收,把外袍脫下來裹成一團,先扔進洞去。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洞里突然傳來皮筋響動,然後一支弩箭飛射而出,正中外袍。張小敬間不容髮地抬手,寸弩對準洞內射了一發,然後迅速補箭拉弦,又補了一發。


  洞中之人心思縝密,故意不去熄滅房間里的蠟燭,埋伏在洞口裡側。倘若有追兵衝到洞口,擋住燭光,便成了最好的靶子。不過弩機都是單發,張小敬用外袍廢掉他的箭,佔得了先機,不容他回填拉弦就補上兩箭——在這麼狹窄的洞里,幾乎不可能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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