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和好(1)

  晚上我為他受傷的手塗藥膏。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湊近看他的傷勢。已經癒合得差不多,再塗幾天葯,應該就沒事了。抬頭看到他怔怔的眼光在我身上流連,嘴唇一張,似乎想要說什麼。我偏開頭,放下他的手,轉身向床走去。躺進被子,臉朝牆壁,縮在角落。


  他上了床,在我身邊躺下,與往常一樣伸手摟住我。我背對他,任由他這樣摟著。就算不說,我們也知道對方沒有睡著。心突然覺得很疲倦,到底誰對誰錯有什麼意義?我們相愛這麼久,本以為橫亘在我們之間的是他那難以改變的身份與信仰。現在看來,衝破巨大阻力相愛的難度遠不如亂世飢荒中的困頓相守。真的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么?難道相愛如我們,也跨不過這道坎?

  被底下傳來輕微的窸窣聲,感覺出他的兩腳在搓動。想起他腳上的凍瘡,肯定是因為被窩裡有暖意,遇熱又開始發癢了。我披衣起身,到床尾摸到他的雙腳。抱進懷裡,為他按摩,這樣可以活血消癢。


  他坐起,顫抖著聲音輕喊:「艾晴……」


  我竭力保持著平靜:「你腳上長了這麼多凍瘡,遇熱就會發癢。每天須得這樣搓搓來活血化淤。我走了后,你要記得自己搓——」


  他坐起身,猛地收回腳,將我用力抱緊,壓抑的聲音里滿是不舍與依戀:「別走……」


  伏在他削瘦的胸口,感覺出他在微微顫抖。黑暗中柔軟的唇貼上我的臉,一路摸索著找到我的唇,戰慄著吸吮。我回應著他,捧住他的頭吻上他的眼睛。鹹鹹的濕滑上舌苔,他果真在壓抑著聲音哭泣。心中的堤防徹底衝垮,與他唇齒交纏。他也巍巍顫顫地將唇觸到我的眼。柔軟的唇滑過,這才驚覺,原來,哭泣的不止是他。


  我們就這樣緊緊相擁,壓抑著聲音,無言地流淚。一簾之隔還躺著許多人,我們都不想讓旁人聽見。直到兩人都哭累了,倒頭沉沉睡著。


  第二天剛要出門,又見到羅什站在門前。一襲褐紅僧袍在冬日陽光下,散發著淡淡清光。


  我嘆息:「羅什,你攔不住我的。」


  他神色黯了一黯,不說一個字,側身讓開。我咬了咬牙,從他身邊走過。


  昨夜只壓抑著哭了一場,根本問題卻未解決。心中明白,只要我們始終堅持各自的觀點,這將永遠是個死結。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讓他認同我?為什麼我不能退讓一步?

  我走出幾步又跑了回來,羅什不由驚喜,眼光灼灼,期待地看著我。我握住他的手,懇切地說:「羅什,只要我們渡過難關,我就會停止。給我點時間。」


  他怔住,眼裡閃過一絲失望:「你,你還是要——」


  我不願再聽下去,不願昨晚好不容易得來的緩解又陷入僵局,趕緊轉身離開。心中暗暗嘆息:羅什,對不起,所有自私和罪惡就讓我一人來扛吧。


  「我們既已討論了以上種種,便可自己思量:中原此時此刻是否可以讓一位新君主大展宏圖,是否提供給一位賢明有能力的君主一個機會,讓他採取某種方式,使自己得到後世讚譽,並造福百姓。」


  原文里其實是說義大利,被我改成了中原。我停頓住,想一想後續的內容。記得馬基雅維里接下來說:為了表現摩西的能力,必須使以色列人在埃及成為奴隸;為了認識居魯士精神的偉大,必須使波斯人受梅迪人壓迫;為了表現提休斯的優秀,必須使雅典人分散流離。可這段話我沒有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千萬人的犧牲只為成就一人功業,我無法接受這種絕對站在君主角度上而不在意受苦民眾的觀念。


  蒙遜點了點頭:「這便是我們常說的時勢造英雄。」


  我有些訝異,他竟這麼快就理解了。相比較馬基雅維里,蒙遜說的時勢造英雄更有一絲人情味。可惜,他雖有雄心壯志,卻不是被命運選中的那位能完成統一的偉大君主。


  他將盛滿饅頭的碗推向我:「你天天喝粥,餓得都快站不住了,趕緊吃點紮實的。」


  我咽了咽口水:「蒙遜,我還是堅持——」


  他打斷我:「如果不肯讓你帶回家去,你就堅決不在我這裡吃獨食,是么?」


  我虛弱地點了點頭,盯著饅頭狂吞口水。


  他嗤笑一聲,將熱氣騰騰的饅頭掰開硬塞進我手中:「你呀,跟著一個迂腐的和尚,也一併迂腐得過分。你到街上去看看,有多少父母在賣兒女,有多少年輕女子出賣身體以求得一頓飽飯。被趕出城外的流民在吃死人,甚至易子易母而食。呂光為什麼在飢荒時出兵?與其讓百姓在國內揭竿而起,不如對外征戰去搶奪別人的糧食。什麼品性操守,什麼仁義道德,這些東西在飢荒面前一文不值!誰有本事活得下去,誰就是強者!」


  我苦笑一聲,他說得沒錯。在大災難面前,所有人類制定的文明道德規則次序全都崩潰,人性的醜陋赤裸裸展現出來。只有像他這樣的人才能活下去,甚至,災難是他這類人的發展舞台。可是……


  我黯然搖頭,將饅頭放回盤中。想起心中那個身影,不由嘆氣:「人不是禽獸,不擇手段只能讓你活下去,卻無法擺脫內心的煎熬。蒙遜,人在做,天在看。有信仰之人的思想,你是無法理解的。」


  他正想反駁,有下人進來,對蒙遜耳語幾句。蒙遜面露詫異,站起身對我說:「艾晴,我有急事需要處理,你且等一下。」


  他叫了管家陪我。說是陪,其實是監視。他匆匆走出書房,又將門反手關上,我不由詫異。可是,有管家在場,我無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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