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姑臧城內的難民營(1)
流民們在走廊上席地而坐,等待分粥。稀薄的粥里清湯寡水,只有些高粱碎和一星半點的小米粒。一名七八歲的孩子很快喝完手中的高粱粥,眼巴巴看著粥罐:「我還餓……」
誰不餓呢?只是不說出來而已。我看了看已經快見底的粥罐,咬了咬牙,對那孩子期盼的眼神視而不見,繼續走到下一個人面前。羅什嘆息一聲,要將自己碗里的粥倒給孩子。
孩子的母親急忙攔住羅什:「法師,千萬不可啊。」她拉住孩子訓斥,「你這小孽障別不知足了!咱們每天都能喝上粥,還能活著,已經比其他災民好了不知道多少。」
不懂事的孩子哭了起來,羅什將自己的碗塞進他手中:「來,吃吧。」
孩子的母親急了:「法師……」
羅什卻是和顏悅色:「不礙事的,孩子剛長身體,不可餓著。」
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將羅什的份額喝了,我在一旁心痛地看著羅什。耶羅將一碗粥端給我:「公主,這是你的。」
我接過,將一半的粥撥入羅什碗中。
我向當鋪高高的櫃檯上遞過去一個包裹。當鋪老闆打開包裹,裡面是幾卷書,還有白震送給我的獅子玉珏和龜茲王后贈的金手鐲。
清點完包裹里的物件,老闆大聲唱喝:「劣質玉珏一個,舊金手鐲一個,破書三卷!」
我瞪圓了眼:「真是無商不奸!都是上好的東西,那玉珏更是最上等的和田羊脂白玉,居然全成了破玩意兒?」
那老闆不耐煩了:「姑娘,你當還是不當?」
能有什麼辦法,就算只能換來一塊銀錠,我也只能當。揣著銀錠,與耶羅來到米鋪。門口站著幾個五大三粗的保鏢,都是米鋪雇來防止流民哄搶的。
有衣衫破爛的饑民想要進去,被保鏢攔住:「瞧你這樣子,哪有錢買得起糧。趕緊滾!」
那饑民餓得頭暈眼花,跪在地上拚命磕頭:「大爺行行好,我就撿一點掉地上的碎米粒,絕不妨礙店家做生意。」
保鏢蠻橫地推開他:「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米比黃金還貴,誰還捨得掉一粒米在地上。再不走,就讓官兵來抓你們這些漏網之魚。」
呂纂下令全城搜捕,驅趕流民,此人定是躲在哪裡避過去了。聽得保鏢此言,驚慌失措,急忙想走。耶羅走近,用不熟練的漢語對那饑民說道:「這位施主,你跟著我們走吧。這城裡唯一可以收容流民的地方,只有我師尊家中。」
唉,耶羅怎麼學得跟他師父一樣!我想阻止,卻是說不出口。
那人喜出望外,跪在地上膝行幾步到我們腳下:「真的么?真的能收容我?你們不是在騙我?」
我萬般無奈卻是騎虎難下,只得咬牙點了點頭。算了,反正已有兩百多人,不在乎再多出一個。
那人淚流滿面,不停叩頭,耶羅扶起他,讓他跟著我們。走入米鋪,看到所有的糧食都以鐵欄杆圍起,兩個保鏢站在鐵欄杆外虎視眈眈。
我喊道:「老闆,買糧。」
鐵欄杆之內忙著算帳的米鋪老闆頭也不抬:「麵粉八百文一斗,小米五百,高梁三百。」
我驚呼:「這麼貴?八百文一斗,尋常百姓一年所得都換不來兩斗麵粉!」
米鋪老闆終於抬頭,輕蔑地看著我:「這位姑娘,姑臧城內哪家糧鋪不是這個價?我這裡也沒多少存糧了,再過幾天就得關門歇業。否則,我們自己也得餓死。」
咬了咬牙,從懷裡掏出那塊銀錠:「全買高梁吧。」
帶著兩袋高粱和一個餓得兩眼泛綠光的饑民回到家,羅什詫異:「只買來這麼一點糧?」
「糧價又漲了……」看向他,苦澀地咬著嘴角,「咱們……身無分文,再也沒東西可以變賣了……」
之前總是想著,傾家蕩產總可以熬過去。沒想到,傾家蕩產的時候那麼快就到來了,而我們,卻見不到希望在哪裡……
無論粥有多稀薄,十多天後倉房裡的糧食還是即將告罄。每次喝完粥,都要添點水盪一盪再喝,不能浪費一丁點。剛開始看到有人伸長舌頭轉著圈舔碗底,我還覺得難以忍受,可是,連續半飢半飽了好些天,連我也開始學樣,背著人舔乾淨碗底。每次粥碗捧在手上,還沒開始喝,便似能聽到身體內所有細胞都動員起來不停叫囂,胃裡彷彿有千萬隻小手騷動欲伸出喉嚨來。夜裡餓得實在難受,只能靠喝水強壓。只一小會兒,水的飽腹感過去,胃又開始了反覆的空蠕,直到沉沉睡著。
「師尊!師母!」
我和羅什正在重新安排鋪位,希望能再多擠出點地方讓睡在走廊上的人也能進屋。聞言抬頭看,是耶羅,他今天帶著三名師弟去了城東王家超度剛過世的老夫人。他們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手帕包交給我,打開看,是幾個發黑的窩窩頭。
耶羅猶豫著:「師尊,在王家老太太葬禮上聽說……」
「發生何事?」羅什探頭問他。
「本來城內有喪亡,均要送到城外安葬。可王家現下卻不敢將老太太送出城,寧願在自家院子中安葬。」
我疑惑:「這是為何?」
他年輕忠厚的臉上顯出不忍之色,低頭輕聲說:「聽說,新屍剛葬下,便會被掘出。」
我「啊」一聲,立刻掩住嘴。聽得耶羅繼續說:「城外饑民,已在食死人了……」
羅什半閉起眼,偏頭不忍再聽,眉間緊擰。半晌,傳來幽幽的一聲嘆息。
臘月寒冬,深夜裡整座姑臧城一片死寂。屋外滴水成冰,偶爾城外會傳來瀕死前的哀號。一聲一聲,如針尖扎在心上,心房隨著哭號聲一起顫抖。想起耶羅所說,彷彿看見周遭如野獸眼睛般閃動的光芒,正等待著垂死之人咽下最後一口氣。飢餓讓人失去了人性,只剩下動物的本能。這是怎樣的一個黑暗時代,這是怎樣的一種生存狀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