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永失所愛(1)
曉萱頭扎紅布條,半倚在榻上,正在聽管家稟報:「近一段時間喝葯睡覺都不鬧了,清醒時會看書寫字,很是乖巧。」
曉萱點了點頭:「那就別一直綁著腳了。好歹曾是公主,別太委屈了她。」
管家稱「是」,曉萱再叮囑:「還是得小心看著些,別出什麼岔子,讓老爺憂心。」
管家退出后,我抱著孩子走到曉萱身邊:「等我和法師離開,就放了她吧。」
曉萱嘆了口氣:「我也是這個意思。但願你們走後,她能放下執念,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我抱著粉嫩的幼兒,真是愛不釋手:「小弗給孩子起了什麼名字?」
「求思。」
「求思?這名字不錯,挺好聽的。」我逗著孩子,輕輕叫,「求思,小求思……」
曉萱喃喃念出:「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她看向我,眼裡有一抹化不開的苦澀:「他翻看最多的漢文書是《詩經》,這名字便是從《詩經》中得來。」
我愣了一下,記起來了。這是《詩經》中的一篇,叫《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南方的喬木高大,卻不能乘涼在樹下。漢水女兒正出遊,無奈可望而不可求。這首詩寫情之深切,痛入肌髓。詩人追求漢水邊的女郎,漢水深長寬闊,游泳也到不了對岸,筏子也划不到她身邊。最終追求失敗,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別人,還要為她割草把馬兒餵飽。
我躲閃著眼神:「曉萱,你多心了。」
「從他知道我懷孕,一直對我很好。體貼關懷入微,什麼事都不讓我操心。他還許諾會跟我相伴到老到死。我以為十年的等待沒有白費,我以為他已真正放下了你。沒想到,這幾個月的幸福只是我的幻覺……」她戰慄著身子,絕望地看向我,情緒在一瞬間爆發,「你一直在他心中,你一直佔據著最重的地位,那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企及的……」
我驚呆了。一直以來,她都是那麼溫柔可人,善解人意。默默站在身後為小弗,為我,做了那麼多。可她此刻的語氣里竟帶著我從未聽過的一絲恨意。她心底,其實是怨恨我的吧。
我將孩子放回搖籃,嘆了口氣:「曉萱,你還沒出月子,情緒不可激動。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別跟自己身體過不去。未來,你還要給小弗生更多孩子,總不能在這時落下病根吧?」
她怔住了,低垂著頭沒說話。我坐到床邊看著她:「我馬上就要走了。這一走,關山阻隔,此生再難相見。他這樣重情重義的人,與你既是夫妻又有孩子,他承諾的一定會做到。你需要做的,不過是等待。」
她哀傷地嘆息:「我已等了十年……」
「那又何妨再等一段時間?答應我,別再糾結他的過去,你們的將來才是最重要的。」
她垂頭默默不語。我知道她無法現在就放下心結,只得站起。正打算告辭,門帘掀開,小弗大步流星走了進來。他看見我,驚喜道:「艾晴,你來啦!」
我笑著掩飾心情:「我來看看孩子。」
小弗走到幼兒面前逗弄,不滿地發牢騷:「我這些天忙得要命。呂光太貪心了,什麼都想要,恨不得把整個龜茲搬空。小舅為了趕緊送走這尊瘟神,什麼條件都答應下來。」
「呂光定下走的時間了?」
他點頭:「就在十天後。他要把大哥帶上,說是為苻堅傳法。苻堅現在哪還有心思聽法。他若跨了,中原局勢必定大亂。」
「呂光帶上羅什是以防萬一。如果苻堅沒死,他還可以奉上羅什作為禮物,也算交差了。」
他抬頭看我,眼裡寫滿擔憂:「如此複雜的局勢,這時候去中原,你和大哥危險重重。」
我苦笑:「這怎是我們自己做得了主的?你放心吧,路上不會有事。我們也不會走到長安,而是停留在姑臧。」
「還會回來么?」終於問到了這個傷感的話題。
「不知道,希望吧。」不敢看他的眼,心裡知道其實此生無望再見,心酸得絞成一團,「晚了,我得回去了。」
站起來向曉萱告別,匆匆要走。
「等等!」小弗一把拉住我,淺灰眼眸一直落在我臉上,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我……」他的胸膛有些起伏,眼光飄開,怔怔地說,「這麼大雪,我送送你。」
「不用了,你還是陪曉萱和孩子吧。」
我想走,小弗卻牢牢拉著我的衣袖。搖籃里的幼兒哭了起來,曉萱抱上孩子:「求思餓了,我帶他去找奶媽餵奶。」
我想叫住曉萱,她卻面無表情,頭也不回地離開,還關上了房門。她……唉,她心裡對我的怨念,只怕又要深幾分了……
小弗將我的身子扳向他,一臉嚴肅地問:「艾晴,告訴我實話,還能再見到你么?」
我閉一閉眼,再睜開時仔細盯著他,在腦中一筆一劃雕刻他的臉,喃喃念出: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想起他奔放地跳胡騰舞,與我一起對歌,照顧受傷的我,在燃燒的破廟中堅持讓我回天上,往事如一幕幕回放的電影,清晰而鮮明。
「艾晴……」
隨著我凄婉的聲音,他呼吸漸沉重,淚水聚在眼框里。向我顫抖著伸手,撫上我的肩頭。當最後一個字念完,他已泣不成聲,一把將我摟進懷裡。
我哽咽著:「好好對待曉萱,還有孩子……」
「我會的……」他幫我擦去淚水,自己的淚卻怎樣都忍不住。嘴角顫抖,幾次張嘴都沒有吐出完整的句子,「要保重啊……」
「我會的。小弗,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