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臨行意遲遲 (1)
我們被接回王城,安排住進了宮裡。雖然不再是先前那個奢華的麗姬寢宮,但一應用具不缺,還有服侍的宮女。比起先前來,我們還算是自由的。呂光說要聽法,讓羅什時時陪伴左右。於是羅什成了顧問一樣的角色,每天被呂光帶在身邊,無法再參與寺院里的任何活動。
羅什跟在呂光身邊,與呂光在政務上常起衝突。呂光要加稅,羅什卻說龜茲剛經歷大戰,不可再增添百姓負擔。兩人在朝堂上起了言語衝突,羅什被呂光「請」出了大殿。
可是,即便這樣爭執過多次,即便羅什再三請求回雀離大寺,呂光依舊不放他走。聽著羅什煩悶地描述每天不是被呂光晾在一旁,就是被訓斥多管閑事,我明白了呂光的心思。
呂光已不想再打壓羅什,也放棄了利用他做喉舌的企圖。但羅什熱衷於事業卻讓呂光起了戒心。雀離大寺離王城四十里地,僧人連同蘇巴什居民超過萬人。可以說,只要羅什登高一呼,便是一支強大的力量。呂光不放心把羅什放在自己無法控制的地方,他要羅什每天跟在身邊,就是為了監督他。
我告訴羅什,當權者歷來如此。歷史上,皇帝都不願有號召力的高僧居住在自己控制不嚴的偏僻山林。萬一信徒過多,有人打著你的旗號造反呢?玄奘受唐太宗如此信賴,晚年曾請求去嵩山少林寺譯經,卻被嚴厲駁回。帝王的極端自我主義,由此可窺一斑。
羅什長久沉默著。先天的優越條件讓他傲然漠視世俗權力。其實他現在還沒領悟,宗教難以擺脫也超越不了世俗權力。中世紀時的羅馬教廷勢力遍布全歐洲,儼然是整個歐洲的統治者。可是,歐洲小國的王室們不甘屈從,紛紛掀起宗教改革。最有膽色的便是英國的亨利八世,自己搞了個國教,宣布把羅馬教皇開除教籍。宗教與世俗權力的紛爭,充斥著整個中世紀歐洲歷史。直到有一天,宗教終於認識到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不再插手或依附於世俗權力,才終於涅槃重生。
自呂光破龜茲后,羅什用生命與尊嚴維護的一切,在與當權者激烈對抗中其實一直處於劣勢。就算陰差陽錯成就了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難道不也是宗教的落敗么?可是這些政治哲學的理論,我卻不想告訴他。無論接受與否,他都不應該受我的現代思想所影響。
但我相信他最終還是會悟出這個道理。當姚興出現時,他便藉助世俗力量完成了使命。只是,這領悟,要用十七年時間來思索。在姑臧碌碌無為的十七年,是他的可悲?還是,從樂觀的角度看,那十七年是他在韜光養晦,為此生最後也是最絢爛的一段旅程做準備。
倚靠上他的肩,默默將我的力量傳遞給他。無論如何,那十七年,希望我的陪伴能讓你幸福。
「艾晴姑娘!哦,不對,該叫公主。」
迴轉頭,看見身披羊毛大氅的段業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里向我走來。此刻我正走在王宮外的大街上,準備去國師府看望曉萱,她這幾天就要生了。小弗異常緊張,他白天要去宮中處理政事,拜託我一定要陪著曉萱,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他。
段業走到面前,作了個揖,含笑對我說:「許久不見公主,倒是比先前氣色好多了。」
我趕緊向他回禮。他也跟著呂光去了雀離大寺,羅什被逼娶親,我與羅什的婚禮,呂纂開審判大會等等,他都在旁親眼目睹。只是他職位不高,從不發聲。
「公主,天寒地凍的,段某想請公主喝杯暖酒,如何?」段業指一指街旁的酒樓,用眼神向我打著暗示。我點頭,正好我也想從他這裡套點消息出來。
段業要了個雅間,讓侍從在外等候。等屋裡就剩兩人,我笑著問:「段參軍是在等我吧?」
段業笑了笑:「果然瞞不過公主。」他壓低聲音,「公主,長安正為鮮卑人慕容沖逼圍。天王束手無策,連發了四封詔書催呂都督速速回軍長安救駕。」
我抬頭看他,默不作聲。慕容沖,《晉書》上的評語是「有龍陽之姿」,是前燕皇帝慕容俊的幼子。前燕為苻堅所滅,慕容沖十二歲便隨姐姐清河公主入苻堅後宮,姐弟倆受盡寵愛。王猛多次勸諫,苻堅才把他放出宮做平陽太守。
段業嗤笑一聲:「這慕容白虜小名鳳凰,以前長安城內有讖緯言:『鳳凰鳳凰止阿房』。天王以為吉祥,專在阿房城內植下數十萬株梧桐和竹子,作等候鳳凰之意。可笑慕容沖卻在阿房大敗天王軍,可不正應了讖緯之言?天王不聽王猛勸告,一味縱容鮮卑人,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
鮮卑與漢人不是同種族,皮膚白皙,頎長矯健。慕容王室盡出帥哥美女,被氐人賤稱為白虜。慕容沖帶著一群烏合之眾,卻將強弩之末的苻堅逼得放棄長安,出逃后被羌人姚萇抓住。公元385年5月,十六國的悲劇英雄苻堅被姚萇這個落井下石的小人所殺。而有傾國傾城容貌的慕容沖,佔據長安后縱容士兵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將千里關中沃土盡變成阿鼻地獄。慕容沖稱帝不到一年,便被手下所殺,死時才二十七歲。
這段驚心動魄的歷史,正在離我數千里之遙的古都長安上演著,我自然是感慨萬千。但是,段業跟我說這些,卻是為了什麼?
「我只是個尋常女子,段參軍為何告訴我這些軍機?」
段業沖我神秘地笑了笑:「公主神算,段業早已見識。如今正希望公主幫一個忙。」
「哦?」
他壓低聲音:「天王允諾,只要助他解了長安之圍,即封呂都督為異姓王,賜地萬頃。可回還是不回,都督正猶豫不決。」
我笑了笑:「那只是畫餅充饑罷了。龜茲到長安數千里之遙,回去也得大半年。等他們回到長安,秦國早就被鮮卑與羌人瓜分了。呂都督回去也是損兵折將,怎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