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傷逝(2)
「耆婆,別走……孩子們還那麼小……」他突然伸手向前,此刻的他,已經完全沉浸在記憶里。他的眼裡流出從沒見過的柔情,似乎他一心念著的那個人就在眼前。
「耆婆,等我……」他向前用力一掙,小弗趕緊抱住父親。羅炎的手無力地垂下,倒在小弗懷裡。小弗發狂地大喊「父親」,卻無論如何都沒有回應。羅什獃獃地望著,雙膝跪地,梵語經文喃喃念出,與小弗的痛哭形成不協調的對比。
「別念了!除了念經,你還會做什麼?」小弗放下父親,轉身對著羅什吼,聲音沙啞粗暴,「你整天念經有什麼用?能讓父親復活么?能讓母親與父親不再凄慘么?」
他用手指著羅什,咬牙切齒的樣子猙獰恐怖:「是你的佛祖把父親母親逼到這一步,可你只會躲在經文里一味逃避。你的佛祖除了畫個空空的死後世界,還能給你什麼?」
「小弗,別這樣說你哥哥。」我衝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失去理智了,居然把失去父親的痛轉移到自己哥哥身上。
他轉身對著我,眼睛紅得充血,胸口大幅起伏:「他從沒有在父親身邊盡過一天孝,可父親還是每天念著他,以他為榮。」他甩開我,力氣大得讓我差點站不穩。「還有你,你眼裡心裡只有他,可他是怎樣回報愛他的人?父親要你走,他挽留過一句么?如今父親死了,他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夠了!他比你還要痛,你可以叫叫嚷嚷發泄不滿,你可以想哭就哭想罵就罵,可他呢……」我看向仍然緊閉著眼喃喃念經的羅什,淚水湧出:「他不是不知道痛,他是因為太痛而無法流淚……」
「艾晴……」羅什突然出聲,聲音里有著從未聽過的默然孤清,「弗沙提婆說的沒錯,羅什是出家的僧人,本不該有俗世之情……」
「羅什……」
他站起身,向外走:「我去宮裡通知王舅……」
我要追去,被小弗拉住。我用盡所有力氣推開他,衝出門。我不知道羅什會做什麼,我只知道我要守著他,保護他。
他走得很急,沒有去王宮,而是出了城門。守城的士兵見了是他,立馬放行。輪到我時,將身上所有錢都塞出去,終於放我走了。
他漫無目的走了不知多久,走得太急,時常會踉蹌。終於在銅廠河邊停下,他對著河水,放聲大哭起來。凄清的夜,無人的郊外,他的哭,顯得格外寂寥刺耳。
我站在遠處默默看著。泛著銀輝的河邊,月光拉出一個長長的身影。輕風掠過,寬大單薄的僧衣迭迭,越發顯得孤獨。我怔怔地盯著那個瘦長的身影,半晌覺得前襟有片涼意。羅什,你不是沒有感情,你只是不能在人前哭。你這樣一個感情豐富,敏感細膩的人,為何偏偏信奉的是要斷盡一切俗世情感的教義?
夜色孤寂,水聲潺潺,我在遠處守著他,每次按耐不住想要衝到他面前,鳩摩羅炎的話就會在耳邊響起。羅什,我不能再擾亂你心境,我能做的,只是這樣默默守護。
想起在現代時常聽齊豫的歌,最打動我的是那首《哭泣的駱駝》。以前感動,是為了三毛筆下同名的凄婉愛情故事。現在,在這孤清的夜,看著遠處那個連哭泣都被詛咒的人,忽然想起這首歌,一股從未有過的感傷漫布全身。心,無處可逃,只能這樣殘忍地痛著。
我背負著幸福,卻追尋著痛苦。
流浪也許是愛你唯一的去路。
我一心想付出,卻忘記了收復。
遺忘也許是對你我最慈悲的祝福。
生來溫柔的雙眸,連哭都被詛咒,沒有淚,寂寞要怎麼流。
風沙吹得我睜不開眼睛,漆黑里走走停停。
沙漠,連路都舉棋不定,心是北極星,不問原因。
風沙吹的我聽不見愛情,想回憶都難寧靜。
你我,連恨都舉棋不定,任由不知情的風沙,捲去腳印。
我一遍遍在心裡唱著這首歌,淚水濕了衣襟,風拂過,涼到心扉。瞧,你的影響力真大,連我也不敢放聲歌唱,不敢放聲哭泣。羅什,這個夜,你不是孤獨的,我在陪著你,陪著你哭。就讓我為你把二十四年來積攢的淚水一次流乾淨吧。這以後,你我,不要再哭泣了。任由沙漠里不知情的風沙,捲去你我曾經留下的腳印。
天蒙蒙亮時他終於失魂落魄地走回去。夜涼如冰,我隨著他站起時,身上已感覺不到一絲熱氣。
我往國師府方向走著,一邊搓手呵熱氣。一輛馬車從身邊經過時停了下來。車簾掀開,探出一個光光的腦袋:「姑娘,是你?」
我愣了一下,定睛打量,這慈眉善目的僧人正是雀離大寺的首座。我急忙行禮:「首座師父,你這是去哪兒?」
首座從馬車中下來,對我合十行禮:「國師昨夜仙逝,我們去為他祈福誦經。」
原來消息已經傳到雀離大寺了。車內又有個人探出身來,見到我后大吃一驚,說了一句讓人莫名其妙的話:「果真是的…….」
我定睛一看,異常高挺的鼻子,扁而闊的嘴唇,赤紅色的髯虯鬍髭,正是羅什的師父卑摩羅叉!聯想到他剛剛說「果真是的」,看來之前他只是聽說了我的名字,還不能完全確定。如今這一照面,他已經認定是我本人了。
我趕忙低頭:「大師認錯人了。」
我匆匆行禮離開,不必回頭也能感覺到身後兩道含著深意的目光。這麼拙劣的否認,只怕是欲蓋彌彰。心情愈發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