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夜談(1)
喬多羅的聲音從院門處傳來:「公主,請容小的去稟報一聲。」
一個女子嬌聲呵斥:「讓開!」
那是阿素的聲音,怎麼突然又回來了?我沖向藏在床下的背包,一邊叮囑羅什:「你去拖延一下,我爬到房樑上去。」
他點了點頭,走出房間帶上房門。我聽到他在院子里說:「怎麼又回來了?天色已晚,你一人隻身在外,不怕有閃失么?」
阿素卻是很高興:「表哥,太好了,你在關心我!」
趁著他們說話,我迅速拿出攀牆工具,往房樑上升去。屋外,羅什問阿素回來幹什麼,她說來給他送親自縫製的僧衣,剛剛她忘記拿來了。羅什收下了衣服,想讓她走,不料阿素死活賴著:「表哥就不請我進去坐坐么?」
房門被推開,阿素闖了進來。她進屋后,先環顧四周,又快步走到床邊,突然蹲下往床底看。隨後進來的羅什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想要阻攔,卻已來不及。床下是空的,羅什愣住,背著阿素眼光往上瞥。房樑上,我右手攀著柱子,左肩掛著背包,對他點了點頭,讓他放心。
羅什慍怒地看向阿素:「你究竟在做什麼?」
「剛剛你為何攔著不讓我進屋?」
「這是我的居所!」
「我可是龜茲的公主——」
「那又怎樣?」羅什打斷她,目光冰冷。
她的氣焰矮了下去,委屈地噘嘴:「表哥你別生氣。我只是聽人嚼舌頭,說你最近與一名漢人女子來往過於密切。我不放心,這才回來的。」
我心裡咯噔一聲。流言蜚語的傳播速度在古代依舊飛快。阿素兩次突襲羅什的別院,恐怕不是臨時起意。
羅什沉下臉來:「你胡說什麼,趕緊回去!」
阿素緊盯著羅什,眼神凌厲,如賭咒般咬牙切齒:「表哥,我等了你那麼久,絕不容許任何女人奪走你!任何人都不可以!」
惡咒一般的話如利箭,狠狠刺入我心房。背包從左肩上滑落,我急忙勾起手。肩帶垂掛在手肘傷口處,肉體的疼痛令心裡的痛楚稍許減輕,這才注意到傷口被沉重的肩帶磨破了,肘部染出紅色。我痛苦地咬牙強忍,血卻慢慢滲了出來。
阿素站在我正下方,我的血若是滴下,會掉在她頭上。我想挪一挪身子,可窄小的房梁再難有迴旋的餘地。正焦急時,看到羅什的嘴張了張,似乎想說什麼,卻先將眼光偷偷上瞥。他看到了我手臂的情況,閃過一絲擔憂,急忙用手指著窗外:「你過來看這裡!」
阿素走向窗邊疑惑地向外張望,羅什迅速站到阿素剛剛站立的位置。與此同時,我的血滴落下,正落入羅什背在身後的手心。
阿素猶自在窗邊張望著:「表哥你要我看什麼?」
羅什暗暗握緊掌心,咽了咽嗓子,沉聲道:「看天。」
阿素看向夜空:「什麼都沒有啊。」
羅什向她走去,聲音清冷:「對,什麼都沒有。凡是相對的事相,皆是虛幻的假相,以因緣和合而成,不必去追逐、執取,枉費精力。我不會還俗,公主無需再多費力氣。」
阿素先是聽得稀里糊塗,然後被羅什最後一句打擊到了,身子晃了晃,眼裡湧出淚水:「表哥——」
「叫我法師。」他做出請她出去的手勢,雙手背在身後不再多言。
就在阿素一步三回頭走到房門邊時,我已再難支撐。受傷的左手無力抓住背包,背包慢慢往下滑。
阿素回頭,不甘地大喊:「表哥,我不會死心的。」
夜色深沉,涼風乍起。阿素那聲大喊在寂靜的夜格外刺耳,如無形鬼魅。
羅什不理睬,轉身背對著她。他眼睛偷偷往上看,看到我的背包將要滑落下來,眼露焦急。就在阿素步出房間時,我再也支撐不住,背包掉落。羅什一個箭步衝上前,在背包落地之前穩穩接住。我鬆了口氣,這才覺出手臂火辣辣地疼。
他放好背包,對我使了個眼色,迅速出門。堅決將阿素打發掉后,又叮囑喬多羅任誰來再也不許開門。等他回到房裡,我已經下了房梁。撩開衣袖,血染得紗布盡濕。
燭光下,他輕柔地捧住我的手,用最輕緩的動作幫我將染血紗布解下來。我安靜地坐著,他的輕柔彷彿能減輕痛楚,我的心一下子平和了許多。
「你手臂有傷,為何還要做這麼危險的事?」
我苦笑:「總不能讓她撞見我,否則,我跟你就說不清了。」
「她明日便回王城。」他頓了頓,面色尷尬,飛快瞥我一眼,「她自小喜歡說這些胡言亂語,我從未理睬過。」
染血的紗布取下,傷口破皮處擴大了許多,一片血肉模糊。羅什端過藥酒,我緊咬著牙偏頭不看。鑽心的痛從手臂一直傳導到周身,激得我渾身顫抖,遏制不住地喊出聲。他叫我忍一忍,一邊對著傷口輕輕吹氣,那專註的神情引得我忘記喊疼,只顧獃獃地望著他。
油燈下,他的側臉輪廓極具雕塑感,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光潔的麥色肌膚透著層柔美的光暈。如此俊逸的容貌,溫和的性子,加上滿腹的學識與超高的智商,難怪那驕傲的公主眼中再看不見其他男人。
一片清涼傳來,剛塗上藥膏的傷處稍稍減輕了些火熱。他小心纏上紗布,又輕輕放下我的衣袖。一切的動作,都極其輕柔,極盡呵護。我第一次感到原來做小女人被男人寵膩是件多幸福的事。我這樣發獃,直到他抬眼看到,面色又是一紅。
他身上傳來好聞的檀香味,我往後坐了坐,離他稍遠一些。只有這樣,我才能讓那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一遍遍刻進我腦子:她才是你未來的妻子……
燭光下,他雙眸清亮,嘴角帶一絲靦腆:「今日弗沙提婆也來法會了。」
我吃驚:「我沒看到他呀。」我還特意找過,看到他這個年齡段的貴族青年就多看幾眼。即便是十年未見,我相信自己也能依稀辨認出來。
「他沒進大殿。」他無奈地長嘆一口氣,「父親打了他一耳光,他一時不憤便一個人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