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雀離大寺(2)
啊,他口中的大戒,就是具足戒!好比是佛門弟子大學本科畢業,拿的畢業文憑。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僧人,必須受最嚴格的具足戒。僧眾由戒律的規範來養成住持佛法,成為人天師範的僧格,使正法得以久住。
比丘戒律有二百五十條之多,許多在佛陀時代便已制定。佛陀要求佛弟子「以戒為師」,有些戒條之嚴酷,對僧人要求之高,對修行規定之嚴格,匪夷所思。羅什少年即成名,佛學上所達的境界早已無人能比。可是,即使在學理上達到如此境界的人,依然要滿足寺院修行的一系列規定,在二十歲時和普通僧人一樣接受具足戒。
我在河北石家莊附近的隋代寺廟——正定隆興寺也看到過戒台,不過沒有像這樣長而昏暗的走廊。這種能授具足戒的寺廟很少,一定要規格很高的寺廟才可以授戒。而雀離大寺,就是整個龜茲有資格授戒的地方。
走進深長而昏暗的走廊,每個人心頭應該都思緒萬千吧?這一生,是否已決定伴青燈古佛?這一生,是否拋棄一切愛欲?這一生,是否已準備好去承擔弘揚佛法的責任?這樣緩慢地行進,一直走到盡頭的戒壇。三位法師,七位證人,明晃晃的剃刀,莊嚴的誦經,從此了生死,離貪愛,俗世一切與己無份……
我回頭看向羅什,他正盯著那條昏暗的走廊出神。羅什,你也在想受戒時的情形么?俗世一切真的與你無份了么?
下午繼續遊覽,最北端在高起的丘陵坡下,開鑿有僧房窟群,最大的有十多個僧房,其實就是一個個的小龕,僅能容一個人坐在裡面。羅什指著後壁上一個顏色更深彷彿是個模糊不清的人影說,那是歷代高僧在此苦修坐禪,時日太久而印上石壁的影像。
小乘佛教重視修行,修行便是整日坐在空無一物的僧房內,苦思佛理。這其實是源自古印度瑜伽修行。佛陀釋迦牟尼在得道前過了六年的苦行,就是這樣終日枯坐冥想,進食稀少,渾身邋遢。他悟道后不再拒絕進食,不再穿糞掃衣,但仍保留了靜修禪坐,成為小乘的一大特點。所以,小乘佛教寺廟,都有數量龐大的僧房窟。
只是,這一排排僧房裡空無一人,看上去寂靜冷清。我調皮地看向羅什:「是你把這些苦修坐禪的僧人都趕出去了吧?」
他微微一笑,聲音朗朗:「自羅什掌雀離大寺,廣宣大乘諸經論,要求寺中僧人出外講法,深入眾生。這禪坐靜修,是為修行之輔,可權宜方便行事。」
站在這丘陵高坡上,可以俯瞰整個雀離大寺。將寺分成東西兩部分的銅廠河,泛著金色的粼粼波光。沐浴在西斜的陽光中,強勁的山風鼓起他寬大的僧衣,整個人如一尊欲飛衝天的巨鷹。腳下那一整片恢弘的佛塔佛殿,那是他的帝國,他是萬人的精神之師。
突然間覺得,如果說十年前我還可以跟他同步交流的話,現在他的思想,起碼在佛學上的思想,已經深邃到我無法觸及的地方了。我畢竟是個凡人,比他多出來的,不過是1650年的智慧。如果我們出生於同一時代,我也只能像所有人一樣,抬頭仰望高高在上的他卻永遠企及不了。
他帶著我走進地藏王殿,參觀完這裡,已基本將雀離大寺轉了一遍。
這間佛堂不大,只在正中供奉了地藏王菩薩,四壁滿是壁畫。我能認出這是地藏王菩薩,是因為他的佛像造型中最有特徵的是手持長長的錫杖。據說地藏菩薩發誓「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也就是說他的工作對象,是在地獄里犯下重罪的眾生。佛教在中原流傳開來后,地藏菩薩的影響力非常大,與文殊、普賢、觀音並列為四大菩薩,安徽九華山就是他的說法道場。
看見羅什對佛像虔誠下跪,我也跟著叩頭。既然來了寺廟,那就入鄉隨俗,也拜上一拜。他看著我嘴中翕合,奇怪地問:「艾晴,你在求什麼?」
「希望菩薩保佑,能讓我順利拿回麻——那個法螺。」我雙手合十,磕了三個頭,扭頭問他,「你求的是什麼呢?」
「羅什無所求。」他搖了搖頭,焚起一支檀香插入香爐,「羅什敬重佛祖,是因他的無上教誨,而不是能求來什麼東西。」
我指著殿外往來的善男信女們:「可世人拜佛不都是有所求么?求財求子求平安求姻緣,甚至求個心安理得,得不到的,就說是菩薩不靈。」
「本就不該你得到的,佛祖又怎會給你?佛不是商人,從不與人做交易。」他搖了搖頭,眼裡閃著睿智的光芒,「他們在拜的,其實是自己的心,是想要堅定自己的念。」
我嘆息:「世間有多少人知道,他們拜的泥塑菩薩其實就是自己?」
他微微一笑,頜首道:「人應心內求法而非心外求佛,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心無執著,方能領悟佛理。」
我們一邊說著一邊走出殿門,遠遠看到前方路上走過一個穿軍服的中年男人。羅什臉色一變,急忙將我又拉進地藏王殿。
「怎麼啦?」
他在門扇后指著那男人,壓低聲音:「還認得么?」
我仔細辨認,「呀」了一聲:「昆沙衛隊長?」他倒是沒怎麼變,身材保持得不錯,只是上唇多了兩撇鬍子,看上去更威嚴了。
「他現在是禁軍校尉,掌管龜茲數萬軍隊,是王舅身邊最得力的人。」
我恍然:「小弗就是在他手下當差吧?」
羅什點頭,對我輕聲叮囑:「你待在這裡,我去去便回。」
羅什走了出去,迎向昆沙。我躲在門后,看著兩人說了幾句話后離去。我不能讓昆沙認出我,只好躲在佛殿里不能出去。百無聊賴中,看看殿內無人,索性開工罷。拿出素描本和捲尺,開始丈量佛像的台基。基座寬六米,長——
身後傳來一個男人聲音,講的是漢語:「女施主是漢人?」
我一驚,急忙將尺子收起。匆忙間捲尺收回時打到了手,痛得呲牙咧嘴,又不敢表現出來,只得強忍著痛,斯斯艾艾地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