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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回到現代(2)

  這裡是羅什曾經主持過的雀離大寺,西域最大的佛寺,比王新寺還要大許多,是我走後十年間建成的。最鼎盛時,有僧人萬名。玄奘西行經過龜茲,還曾在此講經兩個多月。如今,千年的歲月滄桑,只留下這些斷壁頹垣,令人倍覺凄涼。


  離開前,我在遺址里撿了一塊石頭放入背包。只是一塊不起眼的石頭,可是,也許在1650年前,這塊石頭也曾被他揀起過,凝視過。這樣的聯想,能讓自己感覺距離他不太遠。


  我又到距離庫車七十公里的克孜爾千佛洞考察。石窟前有一尊羅什的銅像,我獃獃看了許久。這尊雕像表現的是他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的樣貌。單腿屈膝,右手放在膝蓋上。露出半肩的龜茲僧衣,身材纖長消瘦,眉宇間睿智豁達,風采卓然。雖然不如真正的羅什帥氣,但我覺得雕塑家已經掌握了他的神韻。我沒見過羅什成年後的模樣,盯著這尊雕塑,卻讓我浮想聯翩。


  身旁有導遊帶著一隊遊客經過,導遊用小喇叭大聲介紹:「克孜爾石窟和敦煌莫高窟同享中國「四大石窟」之美譽,坐落於懸崖峭壁之上,綿延數千米。其中保存壁畫的洞窟有 80多個,壁畫總面積約1萬平方米。它是我國開鑿最早、地理位置最西的大型石窟群,開鑿於公元三至四世紀。克孜爾石窟的開鑿,與佛教大翻譯家鳩摩羅什有很大的關係。為了紀念這位龜茲最有名的人物,特意在此樹立了這尊鳩摩羅什的銅像。」


  遊人們紛紛與銅像合照,擺出各種Pose和剪刀手。銅像不語,只以悲憫的目光凝視遠方。我在銅像下坐了許久,直到偏西的霞光將銅像染出金黃的光暈。遊人漸少,聲音稀疏下來。我凝視銅像良久,拿起手機拍了一張照。


  一位撿破爛的老人經過銅像旁,一身襤褸,凌亂的頭髮遮住骯髒的面容,瞧不出原本相貌。老人用長夾子撿起一個礦泉水瓶放入身後的麻布袋,對我盯了一眼,大夏天的卻讓我渾身起了一絲莫名的寒意。待我站起想去洞窟內參觀時,老人已不見蹤影。


  特意等到下午四點才進洞窟,是為了避開喧鬧的人群。一個個洞窟看下來,走入最後一個,遊人早已散去,整個洞窟中只有我一人仰頭觀看壁畫。壁畫里是觸目驚心的斷肢殘臂,痛苦的臉部表情,還有各種血淋淋的刑具。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冷森森的聲音:「這是八大地獄。」


  我嚇了一跳,急忙回頭,正是那個撿破爛的老人。我鬆了口氣,這人怎麼神出鬼沒的。他也不顧我願不願意聽,自顧自指著壁畫講解:「這是等活地獄。墮生此處的罪人雙手變成鐵爪,身上痛時只能以鐵爪摳自己,直到血肉竭盡而死。然而冷風一吹,皮肉又生還,一遍遍受這樣的折磨。」


  我瑟縮一下:「這也太痛苦了。」


  他對我睥睨一眼,聲音不帶任何溫度:「凡是犯了殺生罪、毀正見、誹謗者,就會墮入等活地獄。」手指另一處壁畫繼續說,「還有這個,眾合地獄,獄卒將罪人驅使入兩座鐵山之間,罪人受兩鐵山擠壓,肉骨碎裂。凡是犯了偷盜、邪淫罪的人,就會墮入這個地獄。」


  「焦熱地獄,罪人卧熱鐵上,由首至足,以大熱鐵棒打碎成肉糜。凡犯五戒、邪見者,墮生此獄。」他瞥了我一眼,眼裡似有些難以理解的深意,指著壁畫解說,「佛門僧尼者,凡行殺、偷、淫、邪見及污凈者,墮生大焦熱地獄。此獄罪人所受刑罰如焦熱地獄,其苦更甚於前。」


  心下一凜,佛教對自己的信徒更嚴格,對佛門犯戒之人的懲罰更重啊。我指著最後一幅黑暗陰森的壁畫問:「這是什麼?」


  老人的眼神突然直了,聲音微顫,在不大的洞窟里盪出詭異的迴響:「無間地獄,又名阿鼻地獄,是八大地獄中最苦的一個。永遠沒有解脫的希望,除了無窮無盡的苦,沒有其他感受。受苦無間,一身無間,時無間,行無間……」


  看著壁畫中濃濃的黑色,似乎無邊無際永無窮盡的壓抑迎面而來。將這個系列壁畫連起來再看一遍,覺得身子有些發冷。心裡禁不住嘀咕,說得好像真的一樣。


  我縮了縮脖子:「佛祖不是慈悲為懷么,為何要造出這麼恐怖陰森的地獄來懲罰犯錯的人?」


  老人向我射來犀利的眼光:「你錯了,地獄不是佛祖所造。地獄是眾生的業力自然生出,業力的輕重決定你去哪一層地獄。佛祖不是判官,他無法決定你去哪裡,更不會以地獄來恐嚇你。」


  我百思不得其解:「那麼,是誰來決定某人該去地獄呢?沒有警察和法官的話,誰都不願意自己入監獄吧?」


  「地獄又不是監獄,沒人決定你去哪裡,都是由你自己決定。地獄中有億萬人是滿的,只有一人也是滿的。只要有人造惡業,地獄就永遠存在。」 他瞪了我一眼,語氣有些凶煞, 「再說了,你以為死後才下地獄么?煩惱煎熬之時,哪兒不是地獄?」


  我撇了撇嘴:「每個人有自己的業力要償,那佛祖做什麼?」


  「他看清這世間輪迴的道理,告訴你受輪迴之苦的原因,以智慧引導你脫離煩惱,離開地獄。這還不夠么?至於你定要造業,定要自墮地獄,誰能攔得住你?你的業力誰都無法替你消解,佛祖也代替不了。」他頓了頓,又惡狠狠地補充一句,「沒聽說過么,人需自救而後天救之。」


  估計是我剛剛的戲謔態度惹他反感了,我嘿嘿一笑,拍他的馬屁:「老人家,你怎麼知道得這麼多?」


  他哼了一聲,沒有言語。骯髒的臉被濃密的頭髮鬍子遮住,看不出表情。無論我再問他什麼,他都不再答話。自顧自往洞外走,很快就沒了人影。這怪老頭,不請自來又不請自去,這麼喜歡玩特立獨行。


  走出洞窟,外面金色的斜陽將心中的鬱悶之氣一掃而空,我就像但丁在地獄里走了一趟,感慨良多。還是人世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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