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終結章2(4)

  「哦,那好吧……」明蘭耷拉著耳朵,不情不願的嘟嘴,被吊起了胃口,斷在此處別提多難受了。


  鬍子翻身下炕,整理衣裝,轉頭瞧見她失落的模樣,好笑的摸摸她的耳朵:「也沒什麼大事,跟咱們過日子干係不大,你若耐不住想知道,我去叫謝昂那小子來跟你說。」


  明蘭略一遲疑,隨即用力點頭。天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難道要吊她一下午的胃口?既然他敢讓個外人來說這事,那她就敢聽!


  鬍子出門后,夏竹和小桃合力撤下飯桌,換上個半舊的如意菱角邊小炕幾,夏荷從外頭拿進幾個曬得滾燙的靠墊,塞到明蘭身後,頓時腰后一片暖熱熨帖的舒服,又指揮兩個婆子搬了架兩折的八仙過海綃紗屏風放在屋子正中間。


  女孩們堪堪收拾停當,綠枝領著顧侯的貼身侍衛,小隊長謝昂進來了。


  謝昂跟隨顧廷燁多年,生死陣仗也見得多了,此刻卻紅著臉,擰著手,活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隔著屏風給明蘭行過禮,綠枝給他搬了把凳子坐,高高大大的小夥子,偏身只敢坐一半,那姿勢別提多秀氣含蓄了。


  「謝小兄弟,別拘束了,你跟侯爺這麼多年了,就跟自家親戚一般。」明蘭努力放柔聲音,企圖使他輕鬆些。


  「不,不敢……小的……親戚,怎敢?」謝昂頭都不敢抬,明明隔著屏風什麼也看不見,他卻死活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動。


  明蘭繼續道:「侯爺跟我說了,過兩年再給你謀個好出身,將來成家立業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說,叫我多跟侯爺幾年……眼下就好,就好。」謝昂一邊辭謝,一邊在肚裡哀怨侯爺為甚給他攤上這麼個差事,主母和侯爺的前任外室——多尷尬的話題。


  明蘭又柔聲說了幾句,見謝昂始終羞羞答答,終於泄氣道:「侯爺忙得厲害,叫你跟我說說,你就說罷。」


  謝昂目光茫然:「說?啊!哦……那事兒……」他心中一團亂,「這個……從哪兒說起呢……」


  屏風後傳來平靜的聲音:「就從你見到曼娘時說起罷。侯爺說,還是你最先發現她們母子的。」


  謝昂嘆口氣:「也不算髮現,實是……」他停頓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辭。


  「那是剛收復西遼城不久。前段縮在草甸子里,裝了大半個月的孫子,總算在糧草耗盡前引出了單于大軍,血戰一場后,咱們大獲全勝,可也死傷不小,便到西遼城裡休整。那日,神箭營的小薄將軍忽來尋我,說他幫著去城北土窯給饑民放糧時,遇到一領著病重孩童的婦人,自稱是咱們侯爺的家眷,說的有鼻子有眼……」


  謝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窺伺主母的臉色,結果只看到屏風上的呂洞賓正在自命風流的捋鬍鬚,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風騷,他只好繼續道:「我嚇了一跳,趕忙過去看,誰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時就識得她的……」


  那時,曼娘處處以顧夫人自居,著意結交車三娘夫婦等人,還非常主動的對一眾小兄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鬨著叫過她『嫂子』——想及往事,謝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臉色。


  結果,呂洞賓還在捋鬍鬚,何仙姑繼續風騷。


  「我不敢自作主張,忙回去報了侯爺。侯爺跑去一瞧,什麼也沒說,便把她們母子帶了回去,可憐昌哥兒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嘆息,當初他還將那男孩舉至頭頂過,「軍營重地,不好隨意進人,侯爺便將人帶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兒。」


  其實沒這麼簡單,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后,顧廷燁面色極難看,張口就問:「你來幹什麼?」


  曼娘飽含熱淚:「二郎,我來與你生死相隨呀!哪怕死,咱們也要死道一塊兒!」以及諸如此類的肉麻話。她並不知前日大勝,只道聽途說,還以為張顧大軍是龜縮在西遼城中。


  虧得當時小薄將軍已遣散眾人,院中只有謝昂和幾名親信,回營后,眾兄弟閑聊——


  一個說:「生死相隨?唱戲呢!怪噁心人的!」兄弟,還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個說:「死什麼死!哥兒幾個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眼看回去就是榮華富貴,這喪門星說什麼瘋話!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門打仗,就該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帶孩子,跑來添什麼亂?」


  一個有些知情的道:「我聽說咱們副帥早年在江湖上混過,少年人嘛,風流,大約沾上了個甩不脫的女人!」


  又一個出來插嘴:「瞧那娘們,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們副帥相貌堂堂,瞧上她什麼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貨老貨,才去火哦!」


  ——葷段子上場,哄堂大笑。


  軍中女子只有洗衣婦和營妓,又不能常去光顧,一幫大老爺們閑時只能說些上官的八卦來解悶——再說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這等輕佻的行徑,這等不尊重的說話。眾兄弟雖無惡意,但口氣中自然帶上些鄙夷和輕蔑。謝昂聽得難受,暗替顧廷燁難堪。


  他晃晃腦袋,趕緊繼續說下去:「……誰知,昌哥兒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論隨軍的大夫,還是城中的名醫,瞧過後都說沒救了。公孫先生說,若在繁華的大城裡還好說,可西遼那種窮鄉僻壤,又逢流民肆虐過幾陣,缺醫少葯的,連吃的都不大夠……唉……」


  屏風那頭輕輕『啊』了下,清脆的瓷蓋碗相撞聲,裡頭道:「難道,昌哥兒……死了……?」


  謝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請後頭的公孫先生帶回來,到時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蘭急急道。


  昌哥兒是顧曼二人間唯一牽連,這會兒死了,曼娘能善罷甘休?

  謝昂沉默了會兒,口氣艱澀道:「從曼娘被帶回去起,侯爺就將她們母子分隔開……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見昌哥兒一眼……」


  他雖幼時胡鬧過,但總的來說,人生坦蕩光明。那幾日於他,幾可說是噩夢,他只盼以後再不用記起,偏此刻還得細細說給主母聽。


  曼娘一開始緊著糾纏男人,可侯爺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將她關在屋裡,給吃喝衣裳。沒幾日,京城輾轉送來一封劉正傑的信,侯爺看過後,叫人開鎖。曼娘一出來,就迫不及待的要訴說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爺一言不發的聽著,曼娘自說自話了半天,直說的口乾舌燥,涕淚橫流,終於住了口。


  侯爺這時才開口,很平靜的:「說完了?那麼我說。當初我跟你說過,倘若你再敢進京,再敢去糾纏明蘭,我叫你這輩子見不著昌哥兒。我的話,你記著么?」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說:「你還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見到了你……」


  侯爺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說話算話,從此刻起,你休想再見昌哥兒一面。」然後扭頭離去。


  曼娘又被關回屋裡,開始嚎哭著要見兒子,大夫奉命來告訴她,說昌哥兒正用人蔘片吊著命,就在這幾日了。曼娘不信,說侯爺要騙去她的兒子,滿嘴詛咒叫罵,幾日都不歇;罵累了,開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的滿院的人都快瘋了……


  終於侯爺又得空回來了一趟,叫放出曼娘來見。


  曼娘前面說了些什麼,謝昂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她瞪著血紅的眼睛,蓬頭散發,狀如瘋癲:「二郎,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半分情義了么?」


  她其實早已哭啞了,偏還捏著尖細嗓子,彷彿在台上唱戲般,拿腔作調,語意婉轉,配上砂石般嘶啞粗糙的聲音,竟如鬼魅般陰森——彼時西遼城裡懊熱不堪,可聽見那句話,謝昂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侯爺第一次對著曼娘露出表情,那麼反感,那麼倦怠,甚至帶了幾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厭憎你了。」


  他嘆了口氣,「我是真的,對你早就沒情分了。為什麼無論我說多少遍,你總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輩子的謝昂,頭一回聽出這兩句話下的深深的無奈。


  曼娘傻獃獃的像抽空了精氣,只餘一具空殼,也不再哭鬧。幾日後,昌哥兒過世,火化前,侯爺讓曼娘去看一眼。


  公孫先生也是早識曼娘的,與旁人不同,他初見曼娘就十分厭惡,於是當場譏諷道:「這孩子本就不甚健壯,還被你硬帶著千里奔波,忍飢挨餓,病又不得及時醫治,白白拖死了一條小命,都是你這好母親的功勞!」


  對著兒子的屍首,曼娘痴痴笑著,忽然滿嘴胡說八道起來,半說半唱,又時哭時笑,旁人也聽不清楚,只知道她抱著兒子屍首,直說要回家。


  明蘭指尖微顫,午後溫暖的陽光似乎突然冰涼一片,好像小時聽聊齋里的故事,妖異詭秘的鬼怪,從地底下潮濕的土壤,醞釀出可怖的陰冷。


  她顫聲道:「曼娘,她……她瘋了……?」


  謝昂點點頭,忽想起隔著屏風主母瞧不見,趕緊出聲:「沒錯。公孫先生和幾位大夫也都這麼說。」


  說到這裡,他也是唏噓不已。


  他是正經的良家出身,家有薄產。父親早亡后,寡母寵溺得厲害,縱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鬧,頑劣不堪。十五歲時闖下大禍,險險沒命,被顧廷燁救下后,開始老老實實的過日子,每日扎馬步,吊磚塊,練習刀槍棍棒,還要寫字讀書——顧廷燁從不客氣,那陣子他沒少挨揍,終長成了今日叫寡母驕傲欣慰的謝昂。


  顧廷燁於他,可謂半師半主,他既畏又敬。


  當初他還暗暗羨慕過,想這位顧大哥就是有福氣,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紅顏知己相隨,可這一路看來,卻是愈發心驚害怕——這哪是紅顏知己,簡直是索命債主!

  有件事,他誰也沒告訴。


  那時有個羞澀的鄰家女孩,扎著紅艷艷的頭繩,模樣秀氣,暗中戀慕著顧廷燁,常來送些衣服鞋帽,車三娘覺著她人品不錯,既然顧廷燁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買賣回來,把這姑娘說給他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後,沒露半分不悅,反拚命善待那女孩,自責不討顧廷燁喜歡,把那女孩感動當曼娘如親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條僻靜巷子,被三五個惡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盡了,紅色的頭繩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顧廷燁回來后,沒人提起這件事。


  很久之後,謝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誆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顧廷燁雖也混江湖,和眾兄弟同吃同睡,毫無架子。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譏諷自嘲,甚至某些不經意的細緻習慣,總無時不刻流露出他與眾不同的高貴出身。


  眾兄弟從不敢隨意跟他打趣,造次。


  謝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顧廷燁也決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別多嘴了,徒惹侯爺不快。只不知旁人是否曉得內情,反正那之後,車三娘再不肯理曼娘。


  嘆口氣,正要接著說,忽聽背後一陣熟悉的穩健腳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爺回來啦。」


  鬍子笑著邁步進來,揮手挪開屏風,「放這勞什子做甚?」然後坐到明蘭身邊,將下巴擱到她肩上,親昵道:「下午睡過沒?別是我走後,一直說到現在罷。」


  明蘭扯出笑:「小謝兄弟說故事的本事好,我聽得都入迷了。」


  「哦,是么?」鬍子渾似不在意。


  謝昂感覺額頭冷汗滴下,彷彿回到十幾歲時,又要挨揍了。


  誰知,鬍子居然沖謝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著吧,明兒咱們還得忙。」


  謝昂如臨大赦,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氣漸熱,鬍子在外頭跑了一圈,早是渾身大汗,到凈房中匆匆澆了兩瓢溫水沖洗,換了身乾淨的白色綾段中衣出來。


  他摟著明蘭再度坐回去,「老耿懼內的毛病更重了。從鄭家出來,我叫他來家裡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後頭攆似,死命打馬回家。」


  明蘭揉著他濕淋淋的頭髮,「鄭家兩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壞了罷。」


  鬍子擰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麼知道?」又嘆,「可鄭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聽說還嘔了血。」


  說到這裡,夫妻倆一齊唏噓鄭家的離奇際遇。


  鬍子四處看了下,「兩個小子呢?」


  「團哥兒不肯睡覺,要找姐姐頑,叫崔媽媽抱去了。阿圓餓了,叫乳母抱去了。」


  鬍子皺眉道:「既餓了,為甚你不喂?」他還記得生長子時,頭兩個月大都是明蘭喂的。


  明蘭扭著帕子,懊惱道:「這回,我沒吃的給阿圓。」


  鬍子摸著她微黃的發梢,內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你沒好好休養。」


  明蘭嘆道:「是呀!誰家都有麻煩的親戚,可哪家也沒咱們三弟這麼厲害的。比蓉姐兒的娘,也不遑多讓。」老公還不錯,可惜要捆綁銷售給你兩個死敵。


  鬍子神色一冷,又柔聲道:「適才,你們說到哪兒了?」


  明蘭猶豫了下,才道:「說到昌哥兒沒了,曼娘瘋了。」然後去看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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