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送君行(2)
團哥兒愈發懂事了,又叫崔媽媽等一遍一遍教著,常好奇的看著母親鼓起的肚皮,卻不再撲過去要抱,只用胖乎乎的小手輕輕摸摸。
這日剛吃過下午的加餐,明蘭正想沿迴廊走走,誰知顧廷燁大笑著回來,連聲叫出去迎客,明蘭微奇,便整裝坐轎,隨他到前頭偏廳一瞧,竟是許久不見的石氏兄弟和車三娘。
其實數年前一面,只夜裡江上說過幾句,明蘭能記得這麼清,實是石老大那一臉劍拔弩張的絡腮鬍子太醒目了。車三娘倒富態不少,雖皮膚還有些粗糙,但眉目間愉悅舒展,已是一副富貴太太模樣了。
見顧廷燁出來,石鏗趕緊捶弟弟一拳,兩兄弟齊齊下跪行禮,車三娘在旁福身深躬,顧廷燁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拽起兩兄弟,大笑道:「自家兄弟,啰嗦什麼臭規矩!」
明蘭也扶著肚皮,微笑道:「車姐姐趕緊自個兒坐下罷,我偷個懶,就不來請了。」又叫小桃綠枝看茶上點心。
車三娘脾氣沒變,爽快的道了謝,嗔笑著推了丈夫一把,三人俱落了座,夫妻倆落落大方,只石鏘年輕麵皮薄,乍來了這富貴溫軟之地,始終紅著臉,低著頭,一言不發,綠枝給他上茶時,也不知他眼睛看向何處,差點沒接住。
雖多時不見,但明蘭對石家兄弟及車三娘並不陌生,顧廷燁昔日部屬每年自南邊送年節禮,裡頭總少不了石家的,份例尤其比旁人的厚重。
拿人手軟,又見顧廷燁是真心高興,明蘭加倍客氣招呼,說上幾句家常后,便拉車三娘上軟轎,一路到內院花廳去敘話吃茶,留外頭男人們自說話。
互道這幾年長短,明蘭才知自顧廷燁跟對老闆后,石氏兄弟水漲船高,已陸續收攏了江淮及內河至隴西關口的漕運買賣。
「托顧爺的福,咱們如今有口安穩飯吃,不必再風裡來雨里去的討生活了。」說的順嘴,車三娘又叫起了老稱呼,聽明蘭謝她送的禮時,忙連聲道,「這是該當的!若無侯爺上頭護著,哪有咱們今天的好日子!」
「漕運暢通,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侯爺也不全是為著你們。」明蘭微笑道,「侯爺再能耐,也無法處處照管到,你們有今日,多少打點,多少豁命,掙的都是辛苦錢。」
顧廷燁又不能給他們一張聖旨,讓他們到處扯大旗擺威風去,凡是做鹽漕買賣的,哪個後頭又沒靠山了,很多時候,還得石氏兄弟本事。
車三娘心下感動,抹淚道:「有夫人這句話,咱們一輩子都跟著顧爺。」
她是明快性子,感傷不了幾秒,隨即摁乾眼角,邊瞧明蘭,邊笑道,「夫人和侯爺真是天造地設的緣分,當初……」她自己先笑了出來。
想起數年那夜,江冰風寒,寬闊的江面上燃起滔天大火,火光衝上漆黑的夜空,自己在水裡凍的半死,還道有機會穿回去了,誰知被車三娘救上船去。
「……我也沒想到……會有今日。」當初還叫著二叔,這會兒就成老公了,他們都是親耳聽見過的,明蘭頓覺不好意思,「還沒謝過車姐姐救命之恩呢。」
車三娘也不忍著,直接笑了出來,擠眉弄眼道:「謝我作甚,侯爺的跟什麼似的,叫滿江里尋人。急我家那傻漢子喲,愣說你這『侄女』定是顧爺嫡親的,咱們加把勁,別叫孩子在水裡凍壞了。呵呵……誰知一撈出來,竟是個頂頂好模樣的閨女……呵呵……我就說了,那有叔叔那般看侄女的!」
明蘭臉上發燒,囁嚅道:「七拉八扯的拐角親戚,我跟著渾叫的,其實不是……」全天下就沒幾人聽過她叫顧廷燁『二叔』的,居然還是碰上了,果然天網恢恢!
車三娘慣會看人眼色,眼見打趣的差不多了,也怕明蘭真羞惱了不好,趕緊收住話題,轉而說起兒女事,明蘭忙叫人把團哥兒抱出來,車三娘看的喜歡,塞了個鼓鼓的大荷包過去,贊了又贊,最後嘆道,「……我就一個丫頭片子,還是夫人福氣好。」
明蘭道:「姐姐年紀還輕,定能生個大胖小子的。」
車三娘豁達的一擺手,笑道:「早年生計艱難,傷了身子,生閨女時差點送了命,大夫說了,我不能再生的。」
她見明蘭面露不忍之色,反過來笑呵呵的勸道:「我算有福氣的,他爹不嫌棄,只說等兄弟討媳婦后,生他十七八個,給我們祧上一爐子香火就是了。」
明蘭聽了笑道:「這倒是,都是自家人,石家大哥是真心實意的人,這最好不過了。」她早聽顧廷燁說過,石家父母早亡,石鏘由長兄帶大,兩人雖是兄弟,情分更像父子。
想到車三娘年少孤苦,顛沛流離,如今終得了個好歸宿,明蘭不勝唏噓,柔聲道:「……姐姐好好保重身子,以後福氣大著呢。記得那年在船上,石家大哥還說,要給姐姐做好看的刻絲衣裳穿呢。」
車三娘摸著自己的袖子,光滑綿密的觸感,栩栩如生的刺繡著喜鵲登枝,不禁笑嘆道:「那沒心眼的傻漢子,如今恨不得叫我天天穿刻絲衣裳。說句不怕妹子笑的話……」她壓低聲音,「這刻絲料子好看是好看,可我覺著呀,還不如還棉布衣裳舒服呢。」
想起後世人崇尚天然的純棉布料,特意要買粗布亞麻,明蘭捧著袖子,笑的樂不可支。
晚上明蘭請邵氏和車三娘一道吃晚飯;又叫人在外頭擺了桌簡單的酒席,石氏兄弟,顧廷燁,加上公孫老頭,四人一齊吃酒。
四人邊喝邊聊,直到深夜顧廷燁才回屋,竟發覺明蘭倚在床頭看書,顧廷燁趕緊脫下發寒的外衣,搓熱了手才靠過去,「怎麼還不睡?仔細傷了身子。」
明蘭慵懶的坐起來,微笑道:「適才已睡過一陣了。」
男人撫著妻子柔軟的頭髮,語氣溫軟:「都是我不好,叫你睡不踏實。」
明蘭沒有答話,睜著又大又亮的眼睛,靜靜道:「……你什麼時候走?」
顧廷燁整個人僵了下,才苦笑道:「我怕你擔心,想遲些告訴你,沒想你自己猜到了。」
這也不難猜——丈夫每天晚歸,拿宵夜當晚飯吃,忙的腳不沾地,皇帝閱兵愈發勤快,沈國舅幾乎吃住在軍營了,自己雖因養胎不曾出門,可從京城市井到各武將家眷的氣氛變化,她還是能感覺到的。
「皇上怎麼挑這時候用兵?天寒地凍的,眼看要過年了呢。」明蘭嘟嘴,心有不滿。
顧廷燁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下巴擱在她頭頂上,低聲道:「現下先到隴西聚兵,稍事整備,待過了隆冬,草原上食物匱乏,就該是羯奴大肆劫掠之時。咱們趕早一步守著,兵發幾路,趁羯奴熬不住出來,就能一網打盡。」
明蘭不語。
朝廷大軍好比正規軍,羯奴好比游擊隊,這幫散賊匪寇總趁大軍退走後,瘋狂劫掠關外百姓,而朝廷大軍又不能永遠駐守在邊關,要決戰,最難的就是捕捉游擊隊主力。
「石家兄弟此次上京,也有差事罷?」她問。哪有快入冬了來北方的。
顧廷燁點點頭,「趁內河河面尚未結牢冰,趕緊叫先把糧草送過去,官船不夠。」
明蘭摸自己肚皮——預產期在明年五月,她心裡酸楚的要命,卻不能叫丈夫跟老闆請假,只能低低道:「……你什麼時候回來?」
這次回應的是深深嘆息,男人語氣苦澀:「快的話,明年三四月,慢的話,不知道……我若未歸,你只能自己生了。」
明蘭撲哧笑了出來:「廢話。我不自己生,你還能幫我生不成!」
說完這話,她陡然勇氣倍增,不就是丈夫不在身邊生孩子么,有什麼了不起的,就當自己做了軍嫂(姚媽媽表示絕不同意),丈夫守邊關去了!
她直起腰板,一手抵在他的胸膛上,一字一句道:「就三句話。第一,不許貪功,家裡不缺你加官進爵;第二,平安歸來,別給缺手短腳的;第三……」
她恨恨道:「不許沾花惹草,給我帶回個異族公主,亡將妹子什麼的,看我饒你!」
顧廷燁摟著明蘭貼在懷中,縱聲大笑,笑聲響亮的震動窗欞,深更半夜十分滲人,外頭值夜的婆子驚醒過來,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