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天下大道(2)

  書房裡,父子倆隔桌對坐,桌上置一壺清酒,兩個冷碟,另一盤子醬香濃郁的胭脂鴨信。


  盛紘一臉愕然,「你姨父姨母雖是夫妻,但早成水火,現下有這麼好的藉口,休妻還來不及,怎肯乖乖聽話。」


  長柏一手拂起袖子,替父親斟酒,緩緩道:「姨父房內有位姓金的姨娘,頗有手腕,不但有兒有女,且寵愛十數年不衰。」


  盛紘一愣,立刻道:「莫非,前陣子給老王爺為妾的,就是這位金姨娘的女兒?」


  長柏點點頭,放下酒壺,輕聲道:「侯爺手下有人能牽線到金姨娘身邊心腹。不論姨母是被休還是死了,姨父正房無人,必然續弦。若娶回位年輕美貌的,這位金姨娘該如何自處?」


  盛紘緩緩接下去,「是以,這位金姨娘最願見到的,就是你姨母這位正房夫人名存實亡,既免了新夫人進門,她又能在內宅當家,兒女受惠。」


  長柏道:「送姨母進慎戒司,對外只說是去莊子養病了,可保三家顏面。」


  盛紘笑了下,瞬即皺眉道:「可你姨父想休妻不止一日了,肯聽妾室勸說么?」


  「肯的。第一,金姨娘之女在王府頗受寵,姨父好些事得靠老王爺。第二,姨父會被如此告知——為了姨母下毒之事,王盛兩家已吵翻了天。王家決意要保住姨母,而盛家……」長柏微微一笑,「快被說服了。」


  盛紘了悟,笑道:「你姨父若不答應送人進慎戒司,這事就會被大事化小。」


  長柏道:「而父親會說,老太太畢竟醒了過來,休妻會禍及幾個外甥,到底不忍心。」


  「既不能休妻,到時,只怕你姨父還會賣力叫我不可忍讓,定要將人送進去!」


  康姨父沒有人證物證,巴不得快些擺脫康王氏,只能入殻,盛紘撫掌而笑,誇道:「想不到我兒竟有陳平之才!」又調侃道,「你對康家內宅怎這麼清楚?」


  長柏正色道:「康家是禍患,遲早出事。舅父和父親屢屢相助,我總覺不妥,早留了心。」


  這麼麻煩的事得以解決,盛紘高興的連飲兩杯酒,然後不忍的嘆道:「到底是你嫡親姨母,若非你妹子鬧得這個地步,我也不願如此狠心。」


  誰知長柏肅穆道:「父親此言差矣,哪怕妹子不鬧出來,我也非要追究。」


  盛紘愣了愣,扯動嘴角:「……這是為何?」


  「莫非父親想一輩子受要挾么?」長柏再為盛紘斟了杯酒,「這件事,此時發作,理在我們;以後再說,父親也不免落個『怠慢嫡母,涼薄忘恩』的名聲。虧得此時鬧開來,不然,待祖母百年之後,有人拿這說事。我們不死,也惹身膻。」


  「此事已被捂住,誰會再提。」盛紘不解,康姨媽和王家巴不得把這事埋了呀。


  「徐家可大有人在。」


  盛紘失笑:「老太太和娘家斷絕已久,徐家怎會來抱不平?」


  「若是有人在後指使呢?」長柏淡淡道,「花紅月好時,自無人提。可若盛家有了關口呢?若是我,就留著這把柄,要緊關頭再插上一刀。」


  盛紘笑聲戛然而止,細想下,不由得冷汗淋淋——記起件往事,自己會試時那年,元閣老和宋閣老爭奪首輔之位,兩人旗鼓相當,先帝也好生為難,此時忽有言官上奏,參元閣老吞沒亡兄家產,氣死寡嫂。


  其實元家長嫂素來體弱多病,又無兒無女,哀毀過度而亡也是有的,可她娘家跳出人來喊冤,還拿出許多似是而非的人證來。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元閣老就此敗北。


  「這事根本捂不住。」長柏沉聲道,「別說康姨媽,她身邊知道的人也不少。那些個管事,婆子,一天就能叫六妹妹拷問出來。何況有心人有意圖謀。」


  盛紘少年時就發宏願要光大門楣,倘若將來兒孫有出息,位極人臣,怎能卻叫此事拖累?聽了兒子這話,越想越驚懼。


  「不止如此。還有康姨媽,倘她將來以此要挾父親呢?到時物證人證已不復可查,姨母咬住是母親下毒,父親為了官聲名望,枉顧事實,掩蓋真相。」


  盛紘拍案大怒:「刁婦豈敢?」


  「她連到親戚家下毒都敢了,何事不敢?」


  在長柏看來,康姨媽早就神智不清了,歹毒瘋狂至不可思議,按照她的狂妄邏輯,凡是得罪她的人都得吃苦,凡是擋在她路上的都要消滅,幾年前就該關起來了。


  「為長遠計,就要快刀斬亂麻。到內務府過一趟,將來有人提起,父親就都有底氣了——禍首已伏法,太太也在家廟懺悔多年,老家眾人皆可為證。然後外祖母再拿了身契,把姨母身邊的人清理乾淨,此事妥帖矣。」


  盛紘獃獃看著兒子,心裡又欣慰又驕傲。愈看兒子愈像過世的老泰山。平素跟鋸嘴葫蘆似的,可一旦說起來,又如頭頭是道,情理俱通,直叫你心服口服外帶佩服。


  雖說跟次子長楓更氣味相投,但他最倚重信任的還是長子。無論做人為官,論老練精幹,兩個小的都遠不如老大,將來自己歸老,家族還要靠長子支撐。無論王氏有多少不好,能得這麼個能幹兒子總是大賺。


  「是以,父親決不能讓步,這幾日一定要頂住。」長柏反覆叮囑


  盛紘堅決心意,重重一拍桌,咬牙道:「非要將康王氏關起來不可!」


  長柏緩緩鬆了口氣。他了解父親遠勝於父親了解自己,盛紘在感情上從來左搖右擺,只有實際利益,才能最堅定他的決心。


  從書房出來,迎著夜晚的涼風慢慢走著,不知不覺踱步到母親院落前,長柏思忖片刻,搖手叫沿路丫鬟婆子噤聲,輕輕走到母親窗前,正要開口叫,忽聽裡頭有低低的哭聲。


  「……我的好太太,別哭了。」劉昆家的勸道。


  王氏哭道:「我不去,不去不去,就是不去!……十年哪,還不如索性給我把剪子了斷才好!那個孽障,我懷胎十月生了他,他也忍心!」


  劉昆家的輕輕嘆了口氣,「太太還是去罷。大哥兒,也是為著你呀。」


  「……這話,怎麼說……我瞧他一口心全在壽安堂,全忘了他親娘!沒良心的兔崽子!」


  劉昆家的道:「太太你想想,你不是姨太太,可以甩手就走。待老太太好起來,你還要在她跟前服侍的呀。以後老太太再怎麼說,怎麼做,你就只能千恩萬謝的受著。所以,還不如狠狠受一頓罰。待幾年後回來,事情過去久了,您也認錯了,受罰了,總能抹平了。」


  王氏抽泣了半天,遲疑道:「……說實話,我也覺著見老太太十分難堪;可……若回來后,她還是為難我怎辦?」


  劉昆家的笑道:「我瞧老太太不是個心硬的。何況,只要您受罰了,老爺和大哥兒心裡就有數了。更何況……」她苦笑一下,「您若不去,大哥兒可要辭官的。」


  王氏氣怒道:「他愛辭就辭,居然拿這個來要挾老娘!」


  劉昆家的趕緊勸道:「太太可別這麼說。太太也瞧見了,不論王家,還是老爺,太太這後半輩子的體面,還得靠大哥兒。如今楓哥兒可日夜苦讀呢。倘若大哥兒真拗了性子,那以後盛家豈不全仰仗楓哥兒?沒準林姨娘還要回來呢。」


  一聽林姨娘三字,王氏立刻不哭了,罵道:「那賤婢做夢!」


  「太太明白就好。咱們去宥陽鄉野,就當去保養身子。說句實話,只要大哥兒官運亨通,前程大好,老家哪個敢慢待太太,哪個不恭恭敬敬的。便是堂房大太太也得敬著您不是?」


  王氏心意動搖,左思右想,伏桌哭道:「我真不想去呀……那裡人生地不熟,就我獨個兒……」


  「我陪太太去。」


  王氏又驚又喜:「你……」


  像她這麼體面的管事婆子,居然肯離開繁華的京城,跟她去鄉下冷清的庵廟?

  「我兒女都成家了,沒我也能過。他爹替太太管著莊子,我就陪太太去念經吃齋。」劉昆家的笑道,「再說了,太太怎好少了我這個狗腿子!」


  王氏撲哧笑了出來,滿臉淚水糊住了脂粉,哀泣的感動道:「好姐姐,我不但豬油糊了心,眼睛也是瞎的。你先頭勸我的好話,句句都是良言,我居然沒聽進去!」


  長柏站在窗下,裡頭只是母親和劉昆家的之間的絮叨,或哭或笑,聽了會兒,他默默離開;走到院門外頭,深吸了一口涼涼的空氣。


  他本性寡言,今日說了這許多,已是十分疲憊,拖著緩慢的步子低頭走著,月光柔和,淡淡撒了層銀色在園子里,走到半道,卻見小廝汗牛正等在那兒,滿臉焦急。


  「大少爺,您總算回來了,大奶奶等你半天了。我去門房,說您去尋老爺,我去書房,幾個小廝又說你去尋了太太。」汗牛笑著趕到長柏身邊。


  長柏點了點頭,眼睛看了看前方,汗牛明白這是『回屋』之意,立刻把燈籠支在前面引路;走了一會兒,來到池子邊,忽見池塘對面又一雙人影在緩緩走動。


  一高一矮,看似一男一女。


  長柏停住腳步,因夜色朦朧,瞧不太清楚,他搖了搖頭,嘴朝對面一努,汗牛會意,道:「這是六姑奶奶和姑爺,適才我滿院子尋您時碰上過。今兒夜裡涼快,月色也好,侯爺和姑奶奶散步消食呢。」


  觀當時情形和隻言片語,似乎六姑奶奶懶的很,只想回屋睡覺,顧侯卻覺著吃飽就睡不好,硬拖了她出來的。


  長柏看了眼對面儷人,好不閒情逸緻,他悶聲了半響,俯身在池邊大石坐下。


  汗牛怔了下:「您先不回屋了?」


  長柏點頭。


  汗牛為難的問:「那大奶奶處該怎麼回話呢?」


  長柏拍拍身邊大石,再抬頭看天上明月。


  汗牛發揮多年所學,勇猛猜測:「爺的意思是……請大少奶奶也來,呃……那個賞月?」


  長柏再伸左腳,點點地上石塊。


  汗牛糾結肚腸,繼續努力理解:「……呃,還要散步?多披件衣裳?」


  長柏終於點頭,揮手放行。


  汗牛滿頭大汗的跑著離開——完了,主子今日說話太多,不知要幾日才能還回來。


  大奶奶,您真神人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