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魑魅(2)

  片刻后,只見前頭兩個婆子先踏進屋來,後頭跟著兩個侍衛打扮的人,手上拖著個半昏厥的人進來,把人重重往地上一扔,兩個侍衛恭敬的退了出去。


  康姨媽心跳劇烈,凝神去看,只見那人緩緩抬起頭來,赫然便是錢媽媽。


  錢媽媽揮著兩隻血肉模糊的手,哭叫道:「太太,姑奶奶,饒了我罷,我,我什麼都說了呀!」她一見康姨媽在旁,連忙指著她道:「都是姨太太,是她!她對我說,太太有眼無珠,不會用人,只信劉昆家的,叫我不得重用。她許我銀子,又許我買賣,叫我把太太身邊的事,哪怕是針頭線腦也告訴她!」


  說著,她連連磕頭,滿臉不是血就是鼻涕眼淚,「太太,是我豬油糊了心,眼紅劉昆家的。您念在我這些年來的服侍,就饒我一條賤命罷!」


  王氏氣的渾身發抖,指著錢媽媽道:「你這賤婢,我居然養了你這麼條白眼狼!」


  明蘭揮揮手,叫侍衛將錢媽媽拖走,才轉回頭來,輕輕道:「姨母說我敢不敢呢?」


  看著地上殘留的血跡,康姨媽的身子也開始輕顫了。


  「這是我姨媽,兩位嬤嬤收下輕著些喲。」明蘭吩咐。


  那兩個婆子齊聲應了,兩人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挾住了康姨媽,動作十分嫻熟,康姨媽立刻動彈不得。


  她們原是先帝四王府的罪奴,平日里替王府里的掌刑嬤嬤做做幫手,後來逆王謀反,事發后自盡,全府獲罪,她們這些小魚小蝦也沒逃了。


  她們這種人,無兒無女,又沒什麼品級,被押了一年多,又病又弱,誰知一道聖旨賜給了新貴大將。因為她們來歷敏感,平常也沒什麼人理睬,虧得新夫人厚道,給她們請大夫瞧病,好吃好喝養好了,又給撥了些差事,叫調教新進府的小子丫頭們規矩。她們還順道認了幾個乾兒子乾女兒,想著能如此到老,也是福氣。


  此回夫人領著她們來盛府,這等內宅陰私,她們在王府見多了的,當下就抱定了不問,不說,不聽,好好辦差,不但報了顧侯夫人一番恩情,以後日子能更好過些。


  康姨媽兩邊挾住,也不知那兩個婆子如何拿捏,只覺雙臂酸軟,掙扎也使不出勁來,只能奮力的左右扭動身子,兩個婆子反向把她胳膊一拗,肘部頓時傳來鑽心劇痛。康姨媽哎喲痛呼出聲,疼的幾乎淌淚。抬頭正見明蘭嘴角一絲冷笑,她憤而朝王氏大叫:「妹子,好歹我是你親姐姐,你就由得這死丫頭這麼折磨欺侮我?」


  王氏站在椅子旁,木木的:「大哥別說二哥,姐姐也別說妹妹了。」剛才還想著抵賴到底,讓自己背黑鍋呢,這會兒她倒想起姊妹之情了。


  明蘭忍不住想笑,很少聽王氏說出這麼押韻又含意豐富的話。


  康姨媽還待大叫,一個婆子迅速伸手在她下顎捏了下,康姨媽悶悶呼痛一聲,下巴立刻脫了臼,她半張著嘴,嘶啞著叫不出來。


  目送兩個婆子將康姨媽押走,明蘭轉頭道:「爹爹哪兒去了?」


  王氏扶著椅子緩緩坐下:「老爺氣的很,回書房去了。」事實上,盛紘狠狠訓斥了她一頓,直言此事若不能善了,他必定休妻。


  「再過會兒,我就叫堵著大門的侍衛撤了。」明蘭道。


  王氏驚道:「為什麼要撤了?」


  「該買菜做飯了呀。」


  王氏被堵得腸子都麻了:「不,不是說,怕人走漏了風聲么?」


  明蘭笑道:「該拿的人我已拿到了。還有幾個應也差不多了。家裡老關著門,無人進出,與往常情形迥異,四鄰瞧了豈不生疑?」


  王氏想想也是,不由得默然。


  明蘭走近她幾步,緩聲道:「太太,這門禁一開,老太太病了的消息,還有康姨媽在我們府上的消息,總是要流出去的。」


  王氏愣愣的,不甚明白。


  明蘭放低聲音:「王家老夫人若早知道了,那會兒康姨媽還沒被審出來,那這檔子事只能落在太太一人身上了。若晚些知道,我已查了個一清二楚,太太就能脫去一半干係。」


  王氏心頭一陣害怕,她知道明蘭的意思了:「我……我過幾日再告訴王家罷。」


  明蘭笑了:「康家主母一夜不歸,總會叫人知道的。太太只瞞住這一日就成了,再說……」她笑了笑,「也用不著這麼久。」


  後半句話里的意思,再想想適才遍體鱗傷的錢媽媽,叫王氏心頭打了個寒顫。


  明蘭又道:「既如此,怎樣約束下人簡省口舌,就要看太太的本事了。」


  從她派侍衛封門到現在,不過半夜加一個清晨,府中下人們猶自不知何事發生。從長遠來看,一旦傳出流言流語,頭一個倒霉的定是王氏,第二個就是盛紘,接著才是正在官場的長柏,和幾個出嫁的女兒,哦,即將踏入官場的長楓怕也少不了。


  王氏也想到了這點,思量了片刻,有氣無力道:「就說家裡遭了賊,是裡外勾結,不但失了貴重物件,還驚病了老太太,這才請姑奶奶幫著查找失物呢。」


  明蘭表示滿意:「這樣說很好。」家裡出了內賊,的確不是光彩事,如此要求下人集體封口,不許議論,也不算十分突兀。


  「那……內賊是誰呢?如今人都撤了,總得有個說法呀。」王氏如學生見了師長般,詢問的十分客氣——她如今怕明蘭的很。


  「當然是錢媽媽。」明蘭不假思索,「不但竊取財物,還偷聽主子說話。正好一併發落了。」


  說起錢媽媽,王氏疑了下,小心的看著明蘭:「這老貨的確該殺,可……到底在府里幾十年了,不如……饒她一條性命?罰她苦役罷。」總歸朝夕相伴了幾十年,她見錢媽媽和劉昆家的兩個,比見兒女和丈夫的時間都多,真要人死,她又心軟。


  明蘭正要走出去,聞言就停步在門口,轉頭來看王氏,臉上露出很怪異的神情。


  王氏被她看的渾身發毛,訕訕道:「若你覺著不妥,就當我沒說。」


  明蘭靜靜盯著她,緩緩道:「小時候我曾問老太太,太太心胸狹窄,又自私糊塗,您當初幹嘛挑她做兒媳?老太太說,太太縱有千般不是,卻有一個好處。她是個心軟的,沒那歹毒陰狠的肚腸,縱是給她把刀子,她也想不到取人性命上去。」


  後面半句還有,當年的事,王氏想反正衛姨娘結實好生養,就讓林姨娘興風作浪,衛姨娘吃了苦頭,或沒保住孩子,將來兩人必然鬥成死敵,她好從中取利。


  待衛姨娘真死了,王氏也稍稍內疚了一陣(她認為自己責任極小),每回盛府去廟裡捐長明燈,她總也老實的給衛姨娘多出一筆銀子。


  「老太太還說,只可惜太太性子輕信,容易叫人攛掇。有康姨媽這種心地邪惡之人在旁,她總也不放心。將來太太明白了,不和康姨媽來往了,她就放手都交給你,也叫太太擺擺做婆婆的款兒,一家人舒舒坦坦過日子。」


  說完這話,明蘭心頭一陣酸澀,眼眶發熱,難過的搖搖頭,走了出去。


  王氏怔怔的坐在那裡,心亂如麻。她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小時候住在小鎮上,雖非大富大貴,但叔叔嬸嬸待自己如珠似寶,便要天上的星星,叔叔也裝模作樣的去搬梯子,逗的自己哈哈大笑。冬天夜裡她怕寒,嬸嬸怕湯婆子燙著她,每夜把她的小手小腳捂在自己胸腹上睡。


  直到十歲出頭,父母才接了自己回家。家裡那麼氣派,來往的客人非富則貴,還有個幾乎不認識的姐姐,那麼美麗,氣質那麼高貴,學識又淵博,她不禁自慚形穢。


  其實她一直很想念那個山清水秀的小鎮,還有疼愛自己的叔叔嬸嬸,爹娘也很疼自己,但總是很忙。身邊的媽媽對她說:「你叔嬸只是買賣人,你爹是皇上器重的大臣,你娘是是能進出皇宮的誥命夫人。你是要回下九流做商戶人家的姐兒呢,還是做官宦高門的千金?」


  從那時起,她努力端起架子,學著姐姐的樣子,決心做個讓人人高看的大家閨秀。


  這兩年也不知怎麼了。劉昆家的勸,華蘭勸,兒子兒媳勸,那些好好的話,自己一句也聽不入耳,反倒是康姨媽說些不三不四酸不溜秋的,自己卻愛聽的很。


  漸漸的,她滿肚子都是怨氣,越來越覺得全天人都對不住自己,時時想著要找人出氣,就跟入了魔似的。


  想起和善慈愛的叔叔嬸嬸,那麼好的人,若叫他們知道自己現在變成這樣,該有多麼傷心呀;她還可以去找女兒傾訴求助,可若叫她知道母親做出這種事,華蘭會用什麼眼光來看自己?還有長柏……她有什麼臉去見兒子呀。


  怎麼就落到這個田地呢?王氏悲從中來,伏在桌上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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