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妖魔(2)
劉昆家的道:「雖不知情。可適才聽了姑奶奶的話,我也能猜個七八。」她抬頭看明蘭,「姑奶奶不也是心存疑惑,才一個勁的叫太太說實話么?否則,憑著太醫的說法和這碟子點心,姑奶奶昨夜就該發作起來,如今已和老爺商議如何處罰太太了。」
明蘭生出幾分敬佩:「王家老夫人把你送過來,真是用心良苦。」
劉昆家的又磕了個頭,恭恭敬敬道:「適才姑奶奶說的什麼銀杏芽汁,什麼提煉濃了,我是一概不知。我自小服侍太太,太太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她雖性急了些,可卻是個老實人,哪裡想得到這種陰毒算計人的法子。」
盛紘見女兒態度緩和許多,也不急著寫休書了,氣呼呼的坐著。聞聽此言,不由得點頭,自家婆娘連字都不識,就算知道銀杏芽有毒,又怎麼知道芽汁是可以提煉成濃汁的。這得是認字會看書的人才會能想到高端技術——他心頭一動,聯繫劉昆家的話,已想到一人。
劉昆家的又轉回去,握著王氏的手,柔聲勸慰:「太太,您就說了罷。不為著旁人,也得為著幾個哥兒姐兒呀。」
王氏終忍不住,哭道:「是……是我那姐姐……她,她說,我叫老太太治得死死的,動輒斥責處罰,如今連兒媳婦也能踩到我臉上了,實是活得窩囊。偏……偏老太太身子硬朗,我不知得熬到猴年馬月,所以,所以……」
「所以你們姐妹就合夥要毒死老太太?」盛紘也怒了。
「不是不是!」王氏連忙擺手,哭的更大聲了,「……她說,只要叫老太太身子虛弱些,三不五時的纏綿病榻,沒力氣管這管那,那家裡還不是我做主了么……」
「糊塗糊塗!」盛紘懊惱的罵道,適才和女兒對罵,氣急攻心,也沒時間想這麼多,總以為事有旁的蹊蹺,沒想到真是王氏起了歹念。
王氏哭的愈發厲害:「姐姐說那點心沒什麼大事的。昨夜那太醫不也說老太太情形穩住了么?我怎麼知道……」
劉昆家的道:「太太你好糊塗!你也不想想,全哥兒養在老太太處,倘若老太太一時起意,掰了一塊點心叫小孩子嘗嘗,那豈非糟糕?」
王氏驟然醒悟,掛著滿臉涕淚:「……天哪……她怎麼敢?」
「那是太太的孫子,又不是姨太太的?她哪裡會放在心上。就算全哥兒出了事,難道太太還能去與她對質不成?只有姨太太拿捏您的份。」劉昆家的連連搖頭。
盛紘還想到更深一層——待老太太亡故后,王氏全面執掌盛府內事,而康姨媽拿捏著這把柄,時不時要挾一番,不論是人,是錢,怕王氏什麼都得答應了。
他切齒怒道:「這賤婦!我待康家不薄,她居然敢這般算計我家!」
王氏抱著劉昆家的胳膊大哭,盛紘拍腿大怒,綠枝已端來了筆墨另一壺新茶,明蘭站起身來,在屋裡緩緩踱步,思量著:康家庶女入了王府為妾,王家又回來了,正直強勢的長孫長柏還沒回來,自己又和顧廷燁吵翻了(康姨媽這麼認為)——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嗎?
白果芽汁本非砒霜類毒,銀針驗不出來。只消老太太咽了氣,屍身僵硬,如手腳抽搐,腹瀉,嘔吐等癥狀俱無從可查。到時候,她和王氏把持諸事,把剩下搜乾淨然後毀了,哪怕自己再懷疑,也是死無對證。就算出了什麼岔子,所有疑點都落在王氏頭上,康姨媽只要一口咬死,自可撇的乾淨。明蘭心頭冷笑:好歹毒涼薄的婦人!
過了片刻,外頭一陣吵擾聲傳來,眾人轉頭去看,只見一個面貌猙獰的漢子把個披頭散髮的婆子一把推了進來,自己立在門廊上,後頭跟進的是小桃,她進門就叫道:「夫人,錢媽媽適才偷偷給小廝塞錢,叫他鑽狗洞溜出去呢!」
明蘭朝那大漢微微點頭:「屠二爺,辛苦了。」
王氏一見屠虎那可怖的相貌,已是抖的厲害;盛紘還好,他知道自家那位女婿有不少江湖中人替他看家護院,這屠家兄弟便是其中兩個領頭。
他沖地上跪著的錢媽媽道:「你要出去作甚?」
錢媽媽滿臉泥痕,哭天搶地:「老爺,我冤枉呀!我家中有急事,這才叫人回去呀!」
盛紘道:「你家中何事?」
「……我那八十老娘病了……」錢媽媽嚎啕大哭。
小桃立刻指出錯誤:「你老娘不是早沒了么!那年我還送過份子錢呢。」
「是……是我乾娘,她身子不好……」錢媽媽繼續狡辯。
綠枝連忙道:「適才我去拿筆墨,見她不住往屋裡張望偷聽呢。」事實上,王氏屋裡的媳婦婆子都有這個習慣,她本也沒在意,但別人沒要出去報信。
盛紘大怒:「你這狗奴才!還不說實話!」
錢媽媽趴在地上,只又哭又嚎的說自己冤枉。
盛紘一時也問不出來,又擔心此事外泄,不敢叫家丁來施板子。
明蘭皺眉:「我可沒這許多功夫。」她朝門外微一頷首,「有勞屠二爺了。」
屠虎豪氣的笑道:「這有何難。」
他大步邁進屋裡,從腰間扯下一塊汗巾,一捏錢媽媽的下顎,塞進她嘴裡,然後左膝頂住她的背脊,左手扣住她的肩,右手捏她一掌,不知他手上如何使力,只聽一聲沉沉的骨頭碎裂聲,錢媽媽發出殺豬般的叫聲,只是被堵住了嘴,叫不大聲。
眾人去看,只見她右手小指彎曲成奇怪的樣子,指根往後壓,幾乎貼著手背,指尖卻往外彎成九十多度。王氏死死盯著那指頭,嚇的簌簌發抖,魂不守舍如痴獃,劉昆家的也臉色不好看,盛紘沉著面龐,一語不發。
錢媽媽疼的臉色紫紅,眼白翻起,半昏厥過去,小桃趕緊把綠枝剛端來的茶倒出一碗,噗得潑在錢媽媽臉上——雖然電視里大多用冷水或冰水潑醒犯人,但事實證明,熱茶水效果也很好。錢媽媽悠悠醒轉,眼前就是屠虎那張鬼哭狼嚎的臉。
只聽這男人陰森森道:「再有半句胡說,咱們就再來一回。反正你有十根手指。」錢媽媽嚇的幾欲死過去,連忙點頭。
屠虎鬆開手臂,抽走那塊汗巾,然後退出去,再度立到門外廊下——到底看在這是顧侯夫人娘家的份上,他沒下狠手,也沒見血,不然大約還得嚇昏幾個。
明蘭冷漠的盯著錢媽媽:「說罷。」
這回錢媽媽是竹筒倒豆子了,她捂著手指,哆哆嗦嗦全說了:「……康姨太太給了我銀子,叫我把府里的事跟她說。昨日她又給了好些,叫我盯緊了,待老太太病倒后,但半點風吹草動,立刻去報她……」
明蘭笑了笑,轉頭道:「爹爹,現下你知道我為何要封府了罷。」
盛紘氣的不行。倘若昨夜明蘭沒有假作一番,先哄走了眾人再細細查探,而是當場發作起來,那麼自家的內賊已通了外鬼了。
明蘭叫屠虎將錢媽媽拖了下去,看著漸漸發藍發亮的天色,自言自語道,「就叫康姨媽以為家裡風平浪靜罷。」——這個時候正好。
她轉頭對劉昆家的道:「劉媽媽,快快起來,這回怕是要辛苦你了。」
劉昆家的站起身,硬著頭皮道:「請六姑奶奶吩咐。」
明蘭分外和顏悅色:「這麼多年,你時常勸著太太別犯糊塗,我就知你是個好的。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太太也叫連累的不輕,只能煩勞你去趟康家,去把姨太太請來,到時候咱們坐下來好好說道,興許事情就清楚了呢。」
劉昆家的糊塗:「去請姨太太?」這會兒六姑奶奶活剝了康姨媽的心都有,還請什麼呀。
明蘭點點頭:「你要作出神色慌張的樣子,只說老太太掙扎了一夜,如今終於不好了。太太膽子小,也害怕了一夜,這不,天一亮就來請姨太太過來。請她好歹幫親妹妹壯個膽,出個主意,幫把手什麼的。」
劉昆家的明白了,心頭髮冷道:「這……姨太太肯來么……?」
明蘭深意的笑了笑:「她為甚不肯來?倘她問起太太是否通知了幾位姑奶奶,你就說,最先就報給她聽了。幾位姑奶奶有夫家,待天色大亮再去請。」
劉昆家的細細一咀嚼就明白了,姨媽的確會來的。
錢媽媽沒去報信,說明一切正常,自己再裝模作樣一番,康姨媽自會以為王氏見出了人命,如今怕的半死,正需要她;她也需要來探聽消息,順帶收拾掉一些證據。
劉昆家的心中暗嘆這六小姐好生厲害;只能低聲應了。
「劉媽媽,」明蘭緩緩道「你是知道我和老太太情分的。倘若這回我不能朝正主討回這個公道,那我只好找旁人撒氣泄憤了。聽說九兒如今嫁的很好,劉媽媽的幾個兒子也是大有前程。所以……」她微笑著攏了攏鬢髮,「做的像些,別露了馬腳。」
劉昆家的徹骨寒冷,跪下磕了一個頭,道:「奴婢定把姨太太請了來!」
待劉昆家的也出去了,綠枝攙起嚇的半死不活的王氏回了裡屋,盛紘才皺眉道:「何必誆人?直接去與康家理論就是了。」
「倘若事情屬實,一切證據落實。康家……哦不,王家肯把康姨媽交出來,任我們發落?到時候,難道我們領著家丁打上門去,還是真的告到衙門去,求個明正典刑?」
明蘭親手倒了碗茶,奉到父親面前,「把人捏在我們手心裡,要殺要刮,還是毒酒白綾,自可我們說了算,諒王家也不敢去告。」她放低聲音,「爹爹,若是可以,我也不願毀了大哥哥的前程,毀了盛家的臉面。」
盛紘大駭:「你要康王氏的命?」
明蘭道:「爹爹放心,我不會給爹爹惹麻煩的,我會把人提到外頭去殺。」
盛紘捧著茶碗,半天反應不過來。
十幾年來乖巧可愛的小女兒,怎麼忽然變成了個母夜叉,不但忤逆生父,威逼嫡母,用刑,誆人,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會兒還口口聲聲要殺人!
他喃喃道:「你生母早逝,墨蘭要劃破你的臉,親事一波三折,許許多多不容易,你是多麼顧全大局,從不計較什麼。為何如今……」
明蘭低低苦笑:「是呀。這是為何?」
說完這話,她就轉身出去了,「……爹爹歇息會兒罷,女兒去再去看看老太太。」
盛紘看著小女兒單薄的背影,忽然發覺,他從來沒認識過這孩子。
小桃扶著明蘭,鼻腔濃濃帶著哭:「夫人,我們真的能為老太太報仇么?」
明蘭疲憊道:「你記住一句話。這世上人與人之間,往往是看誰比誰豁得出去。爹爹,太太,還有王家,康家,他們誰都不敢真豁出去,可是我敢!」
頓了頓,她輕輕道:「不為至親至愛之人報仇,有時不是不能,而是不願。怕這怕那,不過是顧忌太多,這也捨不得,那也舍不了。」
小桃抬頭道:「夫人,那你都舍下了嗎?」
明蘭神色很奇特,回了一句:「若是沒有祖母,我又有什麼可以舍的。」這個肉身原本不是她的,就不用感謝盛紘和衛姨娘的生育之恩了吧。
進到裡屋,明蘭道:「我和祖母說會子話。」
房媽媽看了看明蘭側臉上的紅腫,含淚領著眾人退了出去。
不過短短半日,盛老太太瘦了足足一圈,皮膚乾澀皺褶,焦黃枯瘦,依舊昏睡不醒,但已止住了嘔吐和腹瀉。明蘭坐在床邊,把頭慢慢貼到老太太胳膊上,就像小時候那樣
她心裡默念——謝謝你。在我最彷徨無依的時候,養育我,保護我,教我長大,讓我有勇氣面對這個討厭的地方。
她一直是個很會裝。
裝作無所謂,裝作絲毫無懼,其實她心底怕的要命,這個純然陌生的世界中,倘若沒有這個老人的關懷和溫暖,那她會是什麼樣?盛老太太像一塊堅固的磐石,穩穩立在她身後,讓她依靠,無論何時何地,發生什麼事,她永遠都記得,自己回頭時,有一座安全的避風港。
「我絕不放過她們。」她輕輕道,「您不該這樣死。」老太太應該活到一百多歲,兒孫都孝敬她,愛她,然後,在睡夢中安然離世。
「您孤苦半生,沒有骨肉,沒有家,所以她們欺負你。放心,你還有我。」她忽哀哀的哭起來:「便是眾叛親離也罷,就當我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