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善惡道(2)

  王氏不好問,華蘭的社交圈子不同,明蘭嘆口氣,只好另尋幫手,遂提著大包小包另胖糰子一枚,去看望小沈氏,及其嫂子——皮埃斯,後者才是重點。


  小沈氏正悶的發慌,見明蘭母子來訪,自然樂開了花,見明蘭頗奇怪自己陡然間怎麼人緣好了幾倍,便口無遮臉道:「你傻呀,彼時你家是什麼情形。只想請你的,又不好落下你家太夫人;來請你家太夫人的,你又不願意去。好容易你倆一道去,不是你家太夫人一人做戲,就是你一臉木頭相,渾身豎著倒刺般防備,活似前頭有坑要你踩。哪個主家樂意?」


  明蘭恍然大悟,為感激小沈氏解惑,便把胖嘟嘟的兒子放在炕上滾來滾去,很大方的表示『隨便玩』,便跑去請教鄭大夫人了。鄭大夫人素日雖不大言語,可到底在這權貴圈裡十幾年,說起來條理規整,非小沈氏的八卦功力可及。


  哪幾家門風剛正的,值得一交;哪幾家子孫出息的,不可怠慢;哪幾家是繡花枕頭的,麻煩又多,只需敷衍一二;還有哪幾家內宅不和,要當心避諱……云云總總,明蘭只恨沒有四隻耳朵,又不好意思掏出筆記本來寫。


  一番比對計較,明蘭只挑了幾家去,餘下的各家只細細吩咐了送禮,並叫管事客氣帶話,最近家中繁忙,望各位見諒一個堂兄弟死了,一個堂兄弟要延長刑期,兩位堂嫂哭的哭,病的病,亂作一團——這個借口頗好。


  堪堪十八歲的顧侯夫人,不疾不徐的到眾人跟前,倒叫眾貴眷眼前一亮,直如一支玉蘭嬌嫩清艷,竟是個極少見的美人。眾人想起外間關於顧侯夫婦的傳聞,頗覺應有此理。


  有時顧廷燁陪她一道去赴宴,若只是女眷聚會,但凡他得空,也會來接她。明蘭跳上馬車,他問的頭一句話大多是:「可有人欺負你?」


  明蘭笑嘻嘻的:「夫君威名在外,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


  值得一提的是英國公夫人,無論是何場所,是何人家,但凡她在,定然攜著明蘭一道說笑,又周到和煦的拉著她到處認人,極為看顧。受著國公夫人別有深意的眼神,明蘭哪敢不心領神會,當下再也不拖了,翌日便去探望在家養胎的國舅夫人張氏。


  這一看,卻是嚇了一大跳。


  張氏撐著碩大的肚皮,吃力的起身迎客,明蘭膽戰心驚的望著張氏微顫,一個離臨盆不遠的孕婦,竟瘦的皮包骨頭!她有心想勸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剛說了兩句『多顧著些孩子』,便被張氏繞開話題。


  「這兩株梅樹脾氣倔,好水好肥供著,偏不開花。年前花匠煩了,不再理睬它們,如今倒反自開了花。你瞧,多艷呀,像是西山長春崖邊的雲霞,浮著層霧氣,好看的叫人心裡發疼,仿若你眨眨眼,就會不見了似的。」


  張氏微微側臉,頸項曲著望向窗外,面色黃黃的,還起了好些斑,脆弱單薄的皮膚包著聳出的顴骨,頰上如吃醉了酒般,現出兩團不正常的紅暈。


  這雲里霧裡的一番話,明蘭直想把自家小姑子廷燦拉來,叫她看看什麼才是大家小姐的傲氣,什麼才是才女清高,張氏彷彿全不在乎什麼,自顧自的生病虛弱。


  明蘭默了半響,本就不很熟悉的兩人,對方又有心避開,就更難打開話頭了。


  「人終究非花非霧,有父母親長,有小兒無辜,如何能如花露,如朝霧,說沒就沒,了無牽挂。姐姐是聰明人,千不念萬不念,也念著父母慈愛養育一場。」明蘭握著張氏的手,句句發自真心,張氏不禁些微動容,低聲道:「我就是念著父母養育之恩,才……」


  話還沒說完,屋外響起一聲高亢尖利的嬌呼。


  ——「你們這些奴才,顧侯夫人來了,怎地不稟我一聲!」


  聽見這個聲音,張氏的神色慢慢又冷了下去,掙脫了明蘭的手,往後靠向枕墊。


  進來的是個嬌小玲瓏的女子,過於濃艷的妝容,笑容甜的發膩;明蘭見過幾次小鄒氏,每次都被她滿身的金碧輝煌耀花了眼,這般成熟艷婦的打扮,實則她也不過才十七八歲。


  張氏淡淡道:「早與你說過,我的院子你少來。」


  小鄒氏當即垂淚道:「我實不知哪裡錯了,叫姐姐這般厭棄;我服侍姐姐本是應當應分,怎能不來?」揩了揩眼角,她又轉身朝著明蘭,楚楚含淚微笑,「倒叫盛家姐姐笑話了。」


  面對這番場景,別人如何明蘭不知道,但有林姨娘的珠玉在前,小鄒氏的這番做作實在不夠看的;明蘭笑笑道:「我正打算告辭了。」


  小鄒氏連忙道:「姐姐身子重,不堪勞累,不如盛姐姐去我那兒坐坐?」


  明蘭很清楚的看見張氏眼中的譏諷——堂堂正一品的顧侯夫人,跑去一妾室屋裡吃茶說話,這事若傳了出去,明蘭以後就不用出門了。


  「原就是順道過來的,家中還有事。」明蘭客客氣氣的拒絕,小鄒氏無奈,只堅持定要送明蘭出門,兩人一路走,她就一路說,獨個兒喋喋不休,一忽兒自誇自贊沈國舅如何待她好,一忽兒又暗示明蘭是否瞧不起她,為何不肯去她屋裡坐坐。


  明蘭忽立住了身子,定定的瞧著小鄒氏:「我兒時讀書之時,先生曾與我說過一個故事。不知妹妹是否願聽?」小鄒氏愣了愣:「……姐姐請說。」


  「許久許久之前,有兩位賢惠的公主,分別許配了兩位世家子弟的駙馬,偏這兩位駙馬都不喜公主,只偏疼妾室。因公主仁善,便處處隱瞞駙馬的冷落,如此幾年,其中一個妾室愈發恃寵生驕,霸著駙馬一步不許離開,公主稍想召見駙馬,她便作出種種把戲,要死要活。仗著駙馬縱容,小妾得意囂張,那公主卻寂寥病弱。另一位小妾恰恰相反,不論駙馬如何寵愛,始終不敢逾越一步,恭順的服侍公主,又常勸著駙馬去見公主。兩位小妾有時見面,前頭的那個風光無限,前呼後擁,便嘲笑後頭那個蠢鈍不堪。」


  小鄒氏聽的發怔,明蘭緩了口氣,繼續敘述:「後來,前頭那位公主不堪傷心,鬱鬱而終。公主的乳母藉著進宮謝恩的當口,把一概緣由吐了個乾淨。皇帝一番盤查后,震怒不已,遂把駙馬家革了爵,駙馬流放三千里,終身不得返還,而那小妾……」


  明蘭看了看小鄒氏微微發白的臉色,「千刀萬剮,凌遲處死,她所生的兒女,也盡皆貶為宮奴,任人踐踏欺辱。」


  「那,還有一位呢?」明蘭講故事的技術不錯,小鄒氏忍不住追問。


  「另一位是個有福的,公主感她柔心可親,雖與駙馬不睦,卻待她如姐妹,待她所生之子如親子;後來她的兒子讀書小成,公主親去求皇帝恩蔭。再後來,公主和駙馬都過世了,幾個兒女待生母至孝,那位妾室享盡人間福貴,活到八十多歲才壽終正寢。」


  故事講完了,小鄒氏死死咬著唇:「她張家雖顯赫,卻也算不上公主罷。況且還有皇后,還有青萍姐姐(小沈氏),我不怕……」


  明蘭嘆了口氣:「青萍每每與我說起你姐姐,常是滿眼淚水,哽咽不能言語,是以我今日才多了這些話。如今,只盼張家姐姐能順當生下孩兒,否則,張家若非要交代,誰來做這出氣的呢?……自不會是國舅爺。」更加不會是皇后和小沈氏。


  小鄒氏臉色轉了幾轉,冷冷笑了幾聲:「看來姐姐是站在張家那頭了,也是,英國公府勢大,誰人不忌憚。可我也不是那等子賤妾,任人揉搓,我是有誥命在身的!」


  明蘭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青萍說,你身子一直沒好利索,還是該緊著早些調理,否則久了,落了病便不好治的。還有,別擦這麼多粉,對身子不好。」


  小鄒氏愣在那裡,嘴唇動了幾動,終究什麼也沒說。


  出了國舅府,走到半道正遇上來接她的顧廷燁,夫妻倆坐在馬車裡,明蘭搶先道:「無人欺負我,侯爺放心罷。」


  顧廷燁見她神色鬱郁,微皺眉道:「怎麼了?」


  那兩位小妾,固然下場迥異,但反過來說,何嘗不能說,前頭那小妾待駙馬是真心,不容旁人分去半點,後頭那小妾卻是假意,為著自己的安全,寧可叫心上之人去親近公主。


  愚蠢和聰明,真心與假意,有時候,真的很難分辨。


  明蘭沉默了一會,才道:「沒什麼。」


  想了想,又編了一句,「國舅夫人身子不大好,我有些擔心。」


  顧廷燁凝視她,深深的,久久的,彷彿想望進她內心深處去,探究一二。


  他們很幸福,很美滿,無話不說,心性相投,這都是真真的;可他們之間,依舊隔著一層靜默,一處小小的,隱秘的禁區,藏在他心愛女子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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