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智取錢糧

  錢財先丟一邊。


  賑災工作在夏玉瑾亂七八糟的監督下,由各級官員們用忍辱負重的意志和廢寢忘食的精神,井井有條地執行了。


  在地方開展工作,不能沒有熟悉當地情況的地頭蛇幫忙。章縣令除貪污外對什麼都不上心,蒲師爺卻對岫水大小事務了如指掌,頭腦聰明,素有謀略,是個能人。夏玉瑾看中這點,饒他半條命,叫葉昭把他簡單訓斥幾句,讓他自覺捐款救濟災民,至於捐款的數目是多少,則讓他幫章縣令安葬的時候順便想清楚。


  蒲師爺不用想都清楚。見過腰斬的,沒見過站著用鞭子腰斬的。昔日上司的半截身子,時不時在夢中爬行。他每次看見將軍都會產生失禁的衝動。


  他很上道,知道什麼時候應做什麼事。除了將大部分貪污的家產交出,還將功贖罪,勤奮更勝老黃牛,不怕臟不怕累,吃住幾乎都在災民群里,堪稱清官表率。安置災民、廣發公告、搭建粥棚,還要開方施藥、預防瘟疫,災情過後,只要發現死人,不管是不是被水災淹死的,屍體統統都用火化了。


  鄉民不願破除舊俗,想聚眾鬧騰:「我家老爺子是病死的,要入土為安,否則在天不得安寧。」


  蒲師爺頂著濃濃的黑眼圈反問:「當年葉將軍能在漠北坑殺幾萬敵軍,能在上京用軍法處死上百人,能在岫水兩鞭子腰斬章縣令父子,你信不信瘟疫爆發后,她能把你們幾個村子鎖起來,連活人帶死人一起焚了?」


  信!沒人不信!


  口口相傳之下,真相總會有些偏離。


  葉昭的殘暴深入民心。岫水縣百姓既敬仰葉昭為民除害的英雄之舉,也對她的手段極為害怕,她所過之處,再兇悍的地痞流氓會乖乖低頭,改邪歸正,不敢鬧事,唯恐無意觸了逆鱗給拖去咔嚓。


  蒲師爺見大家猶豫,好心補充:「別想了,燒屍體也是為大家好嘛,反正人死都死了,土埋火燒最終還不是化灰?死人總不如活人重要吧?若是瘟疫爆發誰也跑不了,你們見過三十年前麗水的瘟疫嗎?十戶九絕,斷子絕孫,才是真正的人間慘劇啊!現在事有從權,你們祖先的在天之靈也會庇佑子孫,理解子孫,而不會給子孫添亂的。」


  百姓不敢再爭,乖乖依令。岫水縣的賑災秩序竟出現前所未有的好。


  將軍是可怕的,郡王是可愛的。夏玉瑾親自主持章縣令的抄家事宜,他將房屋地產和古董傢具折價強賣給當地大戶人家,然後將一大溜的丫鬟小廝統統帶過來,點評欣賞后拿去賣,可惜災患期間,糧食危機,絕大部分人家和商戶都不願添人,只好賤價出售,有家人願意贖的就象徵性給兩個錢帶走,最後剩下幾個父母雙亡,實在沒人要的,暫時丟去賑災粥棚幫忙,等事情完結后再看錶現,好的話就帶回上京送人。


  最好玩的是跟著章縣令為非作歹的主管和狗腿子們,被綁在縣衙門門口,衣衫襤褸,頭上插著根草標,臉上有南平郡王親筆題的「走狗」墨寶,價錢則按罪行大小從一文到五文不等,派小廝敲鑼打鼓叫嚷「賣狗賣狗!」,讓被他們欺壓過的商戶和百姓們把恨之入骨的傢伙買回去往死里折騰。


  另外,章縣令除正室外,尚有八個小妾,六個女兒,其中第八房小妾是他在任上強搶的,進門才五個月,她父母得知章縣令死的喜訊,鼓起勇氣,求得里正作保,鄰里為證,趕上門來,苦苦哀求海主事,要贖回寶貝女兒,海主事心軟,稟明夏玉瑾后便做主將她放了回去。其餘妾室等了幾天,沒等到她們父母來挽留,只能發賣,可惜青樓老鴇知道欽差恐怖后,紛紛關門,低調行事,暫時不採買新姑娘,普通人家也不想買這些不能幹活只能看的嬌弱姑娘,只好全部列入了流放名單。得知噩耗,她們覺得前途無望,在獄中哭得驚天動地,有心懷舊怨的妾室,趁機狠狠揍了章夫人一頓發泄,打得衣衫凌亂,撕胸露腿,獄卒大呼過癮。


  晴空萬里,風和日麗。夏玉瑾和媳婦坐在章縣令的花園裡的涼亭內悠閑賞花。


  涼亭下的碎石路上,跪著一溜女人,抄家太迅速,來不及藏匿財物,頭上手上的珠寶首飾盡數除去,除最年幼的幾個孩子外,連綢緞衣服都給剝了送災民,統統穿著寬大的囚服,放眼望去,就像花叢中的一排面口袋,大煞風景。


  夏玉瑾緩步走到輕紗帳前,鬱悶地看看眼前景象,用大家都可以聽見的聲音自言自語:「西南沼毒,漠北風沙,男人粗野,過慣了富貴生活,以後的日子如何受得?」


  不說還好,說了不但不好看,還不好聽了。章夫人幾乎直不起腰,她哭得趴在地上,用鴨公嗓子扯著奔喪,其餘妾室和女孩有磕頭求饒的,有吵鬧叫嚷的,有萬念俱灰的,有茫然無知的,彷彿幾千隻鴨子在鼓噪,鬧得人耳朵嗡嗡直響。


  葉昭替丈夫挑去顆蓮子苦心,溫柔塞入他嘴裡,然後不耐煩地看著那群人:「吵死了,統統殺了,省得麻煩。」


  夏玉瑾把蓮子嚼了幾下,滿口余香,滿意地搖頭道:「阿昭你太狠心了,都是嬌滴滴的美人兒也要下手?」


  葉昭鄙夷:「就她們?還嬌滴滴?人丑心黑,沒我表妹一根指頭美貌。」


  夏玉瑾拍案大怒:「你他媽就記得你表妹好看!」


  葉昭安慰:「沒有,在我眼裡你最好看。」


  「滾!」夏玉瑾給堵得喉嚨咽了好幾下才將蓮子吞下,他連戲都不唱了,推開不會說話的混賬媳婦,直接沖著眾女,冷笑道:「我決意放了你們其中一人。」


  郡王與將軍鬧翻,難道要用她們頂上?

  所有人都不哭了,眼巴巴地看著他,好幾個自恃貌美的還使勁朝郡王爺拋媚眼,試圖用魅力迷住他,換得一線生機。奈何她們打扮標緻時都沒郡王爺一半美貌,如今容貌憔悴,媚眼更是難看,連骨骰蟋蟀都不想要,在暗地裡「呸」了好幾口。


  夏玉瑾直截了當:「蒲師爺透露,章無德修堤壩受賄一萬五千兩銀子,每年收各大商戶孝順銀子四千兩,還有其餘巧立名目的收入等等,這些年來有最少不下四萬兩銀子的贓款,可是這些錢統統給他藏匿了,你們誰說出銀子下落,我便免了誰的充軍之苦,再給二十兩銀子,從抄家資產里撥個小院子和五畝田,讓她留在岫水,好好謀生。」然後他看了眼章夫人,惋惜道,「便宜你了。」


  章夫人哭過頭,竟一時沒聽清他說什麼,待回過神來,正欲開口,跪在她旁邊的白氏不假思索,果斷出手,狠狠將主母掀翻在地,趁她像烏龜四腳朝天,沒來得及翻過身時,搶先爬上前兩步,厲聲叫道:「我知道!那狗官做的事,我什麼都知道!」


  夏玉瑾大喜,不管在旁邊哭鬧的章夫人,揮手讓她上前。


  白氏唯恐旁人搶了這差事,爬行幾步,連珠箭似地說:「有兩千兩黃金藏在花廳的暗壁里,就是青花人物花卉花尊後面那堵牆,砸開便是。狗官這次讓兒子回來,是怕災后宵小增多,把錢留在岫水不安全,想送回老家。另外還有四萬五千兩銀子,被他送去打點關係,說是年後調任就會下來,連跳兩級,直升知州。」


  夏玉瑾差點「噗」出來了,這種人還能升官發財,黃鼠狼的出生時辰肯定不對,否則哪來那麼倒霉的亡國命啊?

  葉昭見他一直忍笑,幫忙問話:「打點了誰?」


  白氏道:「兩萬兩銀子送給祈王幫忙疏通關係,一萬兩銀子送給江北知府,一萬五千兩銀子給其他大小官員,讓大家就算不幫忙,也別在陞官路上為難他。」


  夏玉瑾勾勾手指,叫來海主事:「你見過這筆銀子嗎?」


  海主事誠實道:「下官新進吏部,立即被派往江北,隨郡王爺賑災,行賄之事尚未知曉。但路上,有個吏部派來的筆帖式出手大方,似乎發了點橫財。」


  夏玉瑾立即將筆帖式召來。他年紀尚輕,嚇得腿都抖了,立即跪下招供:「祈王素來出手豪闊,頗有俠名,他送來銀子也沒說是幹什麼的,下官也不好不收,」他悄悄看了眼夏玉瑾的臉色,補充,「下官家裡人口眾多,入不敷出,確實有點小貪心,不過生性膽小,只拿了一百兩,至於其他人是否受賄?受賄多少?就不知情了。」


  先帝聽信讒言,官吏貪污成風,今上接任十年,戰亂連連,提心弔膽,無暇他顧,官員拉幫結派,根深蒂固,上下其手,有心整治,卻發現拔一個蘿蔔能帶起一片泥,而且建國多年,保持穩定極其重要,不好像開國太祖那樣下猛葯,大規模開殺戒,以免逼得狗急跳牆。只能徐徐圖之,吏治狠抓了幾次。只好東抄家西抄家,找齊罪名后,挑肥的下手,這次賑災的銀子有部分就是抄了長樂侯的家弄來的,但舊的蛀蟲下去,新的蛀蟲上來,總歸是難以掃清。


  地方官員收了銀子,幫對方的政績說些好話,無意提起一下,誇獎一下,都不算什麼大事。只要對方在任其間沒出大亂子,沒犯大錯,沒引起造反的民憤,朝中沒人說他壞話,都不會阻攔升職。


  官場規矩,歷來如此。


  夏玉瑾也沒興趣抓筆帖式這種小蝦米,叮囑他好好戴罪立功后,輕輕放過了。他轉過身,和葉昭小聲抱怨:「祈王叔都老大一把年紀了,頭髮大半花白,封地肥厚,產業遍布,連賭場青樓多涉足,他那麼愛錢做什麼?死了又不能帶棺材里。」


  葉昭皺眉:「這種話別亂說。」


  「說了他又能拿我怎樣?」夏玉瑾鄙視,「他母親是個罪妃,出身低微,太后極不待見,若不是他在先帝病中孝順得特別妥帖,能得那麼肥的封地嗎?幸好他還算老實聰明,除了死要錢的性子外,還沒抓到特別大的錯處,否則早就被今上降級發配去邊疆封地了。上次我抄了他賭場,他半句話都沒說,事後還派人來道歉,說是自己下屬不長眼。」


  葉昭叮囑:「你回去后,把這事和皇上說聲。」


  夏玉瑾幸災樂禍:「自然,開個賭場是小事,干涉吏部官員調動是大事,我看他這回要倒大霉了,等賑災回去,看他還有什麼臉嘲笑我沒用。」


  白氏在地上跪了很久,膝蓋發麻,眼巴巴地看著涼亭內小聲說話的二人,不敢提醒。


  好不容易夏玉瑾和媳婦聊完私己話,終於想起這群犯婦,也信守承諾,大手一揮,讓人從抄沒家產里挑出個最破的小院子和幾畝田產給她,並免除流放充軍之苦。


  白氏謝過南平郡王,又狠狠磕了幾個頭,哀求道:「犯婦自知以前為虎作倀,罪孽深重,天理循環,應受報應。想將這小小功勞換來的恩典置換與人,望郡王爺恩准。」她說完伏地,哀號不已。


  還有人大公無私,把好機會讓出,搶著要充軍?夏玉瑾愣了:「你要換給誰?」


  白氏決然道:「犯婦女兒年僅四歲,身體柔弱,受不得旅途勞累,怕會夭折路上,犯婦能吃苦去充軍,求郡王開恩,將她留在岫水,找戶好人家收養吧。」


  白氏的女兒不懂發生何事,只見母親額頭流血,哭泣不已,便衝過去,抱著她的大腿跟著哭,叫嚷著:「不要欺負阿娘!」


  她們哭得就像夏玉瑾是天下第一等狠心人。夏玉瑾玩性已過,惻隱心動,猶豫半晌,嘆了口氣,他伸出手指,除白氏女兒外,又從女人堆里點出兩個年紀幼小的孩子,吩咐:「罪不及幼童,除白氏之女外,十歲以下,無外家收留的孩子,認白氏為養母,留在岫水,免除流放株連。」


  白氏見不用母女分離,喜不自禁,忙磕頭謝恩。章夫人看見自己八歲的小女兒在列,既喜她免除流放之苦,苦骨肉分離,恨白氏搶奪機會,又憂她積怨頗深,不會善待自己女兒,心裡百感交集,奈何形式逼人,只得回去好好教導女兒,收起刁蠻性子,學會附小做低。


  夏玉瑾見事情了結,覺得無趣,帶著官兵跑去挖金子。


  白氏記得柳惜音之事,見葉昭要走,想過去告知,再掙個功勞。可轉念一想,活閻王殺人不眨眼,不知她對錶妹是什麼態度,也不知柳將軍死了侄女會不會遷怒,而且人不是自己害的。但她為討好章縣令,打過柳惜音的壞主意,心裡發虛。


  反正她知道消息的時候人已經死了,罪魁禍首也償命去了,而且她是無知的后宅女人,要交代也是蒲師爺先交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沒聽過算了。


  柳惜音入住驛站並未正式通報,貪污是章縣令做主,決堤的是洪水,死亡是瞬間發生,不存沒儘力救援的問題,而且沒找到屍體,說不定還有一點點生存希望……如果對方真沒死,他卻上報死了,平白惹將軍傷心,豈不是他的責任?這事又不是只有自己知道,還是讓別人去說吧。蒲師爺畏葉昭如虎,連見都不敢多見,便裝著糊塗,當什麼都不知道。


  一來二去的結果是,誰都沒有說。


  從水路去漠北要半個多月,柳惜音滿腹怨氣,路上走三天歇兩天,行程拖拉,江北又位於去漠北的中間,所以葉昭壓根兒沒想到她走了十天還沒走過江北,更沒想到她沒選擇經秦安縣回家,而是要從岫水縣去古陀山出家。


  她見夏玉瑾走了。立即偷偷摸摸回房,讓秋華看風,秋水磨墨,搬來大疊詩詞歌賦,生搬硬抄,架著二郎腿,咬著筆桿,硬著頭皮,繼續給表妹寫第三十四封道歉信。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是指和朋友不見面,如同秋天般寒冷吧?蕭是吹簫吧?為什麼要采吹簫?」柳惜音喜歡文縐縐的東西,葉昭寫得腦袋都打結了,恨不得一把火將書房燒了,她求助地看向兩親兵。


  秋華望天,秋水看地,兩個女文盲默默不語,表情難看得活像上司要逼她們去上吊。


  葉昭長長地嘆了口氣,無比想念遠在上京的胡青。


  東湊湊,西湊湊,時而抒情時而訴苦時而婉約時而豪放,集百家大成,終成一篇洋洋洒洒數十字的感人巨作。她耐著性子,重新抄了三次,字體還算工整。可惜沒有幕僚潤筆和修飾,裡面可能還有不少錯字,也只能湊合了。


  文章寫得爛沒關係,誠意到了就好。葉昭滿意地吹乾墨跡,欣賞許久,將信件捲起,打上火漆蠟印,附上在岫水首飾店購買的特產烏木梅花簪子,讓秋水偷偷送去驛站。


  秋華抱怨道:「將軍你都寄那麼多信了,怎麼表小姐連一句迴音都沒有?就算咱們郡王爺醋勁大,不讓她進門,也不能全怪將軍吧?她也太死心眼了。」


  葉昭思索許久,低頭道:「她本來就是個容易死心眼的孩子,大概還在生氣。」


  秋華扁扁嘴:「你隔三差五給她寫信,說不准她看到信件,想起往事,會生氣。」


  葉昭道:「寫信至少能表示我沒有忘記她,時時刻刻都在懺悔。雖然她收到我的信會生氣,可是如果收不到信,她會更生氣。久而久之,等她想通了,再去見她。」


  秋華聽得迷糊了:「有用?」


  「海夫人教的,這是哄女人回心轉意的絕招!」自逮住白貂后,葉昭對海夫人的教學能力由衷佩服,言聽計從。雖然她甜言蜜語不會,但是誠心、毅力和執著強悍至極,能融會貫通任何戰術,誓將表妹哄迴轉來,等夏玉瑾氣消,等表妹放下后,再給她在上京找門好親事,三不五時串串門,放在眼皮底下疼惜。反正將來的表妹夫敢對錶妹有半點不好,她就敢讓表妹夫的母親這輩子再也認不齣兒子的模樣!

  葉昭布置妥當,只覺兩全其美,前景如畫,她果斷抄起筆,一鼓作氣,將後天要寄的信也寫出來。


  寫了半晌,門外骨骰來報。葉昭立即將紙筆丟給秋華收起:「勿讓郡王知道了。」


  秋華接得滿手是墨,小聲嘀咕:「哪有正室奶奶給表妹寫個信,鬧得和偷情似的?」


  葉昭回首,怒:「混賬!什麼形容詞?!難聽死了,你們讀的書都去狗肚子了嗎?!」


  秋華糾正:「是紅杏出牆?」


  葉昭更怒:「放屁!老子什麼牆都沒爬!」


  送信回來的秋水沒聽清,聽見將軍發怒,立即奉承:「笨!將軍還用得著爬牆?都是用輕功飛過去的。」


  葉昭狠狠敲了她們一人一個爆栗,還想再教育,骨骰已氣喘呼呼跑進門來,哀怨道:「將軍……郡王爺受傷了,還很生氣,讓你過去。」


  葉昭猛地站起,喝問:「是誰那麼大的狗膽?」


  骨骰嚇得抖了下,結結巴巴道:「是黃金的狗膽,」他說了兩句,覺得不妥,趕緊解釋,」郡王爺見到牆壁里的黃金亮閃閃的,想去摸,結果黃金掉下來,砸傷他的腳,現在整個腳背都腫起來,躺在床上叫『哎喲』呢。緊接著,出去辦事的蟋蟀回來,說岫水糧商們死活不肯低價賣糧,郡王爺氣得厲害,連把脈用的瓷枕都砸了,讓將軍快商議如何處置。」


  秋華捂著腦袋上的大包,驚嘆:「郡王爺真了不起,連受個傷都是用金子砸出來的!尊貴無比!」


  秋水佩服:「厲害,舉世罕見。」


  骨骰自豪:「那還用說?!」


  葉昭:「……」


  她丟下三個蠢貨,跑去卧室,見地上堆著許多黃金,醫師正在給夏玉瑾正骨療傷,夏玉瑾號得和殺豬般響亮,指著混賬黃金痛罵不已。待媳婦進門,他瞬間降低音量,硬生生忍下痛出來的淚水,咬緊牙關,通身都是大無畏英雄氣概,指關節捏得發白,「談笑風生」道:「不過是小小砸傷,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死要面子活受罪。誰也不敢拆穿他。


  大夫沒見過這般場景,憋笑憋得幾乎內傷。


  葉昭一本正經地安慰:「這點小傷對男人大丈夫來說,確實不算什麼。」


  夏玉瑾又覺得她淡定得好鬱悶。


  好不容易等腳被藥膏包裹好,他緩過氣來,正色道:「外省糧價突飛猛漲,也不知是誰在大肆收購,難以湊齊賑災需求,我們剩下的糧食,縱使千省萬省,僅夠岫水百姓十天食用。我想從岫水商人處調些糧食,可是那群狗奸商,無論怎麼逼他們,都硬咬著牙關說倉庫空虛,沒糧出售,除非出高價,才能想辦法從其他地方調些進來。我氣得手抖腳軟,才一時失手。」


  大家很給面子地點頭。


  秋華大叫:「去劈了那群狗奸商!看他們交不交糧!」


  夏玉瑾搖頭,臉上散發著仁慈的光輝:「太殘忍了,我心地善良,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哪做得出強迫人的事?也不好讓媳婦辛苦,到處殺人,傳回去黃鼠狼肯定罵我沒用。總歸要他們心甘情願把錢糧掏出來才好。」


  聽著他義正詞嚴的自誇。


  蟋蟀打了個寒戰,骨骰偷偷翻了個白眼。


  葉昭提醒:「別白受傷了。」


  「對!」夏玉瑾琢磨半晌,釋然道,「去告訴各大商家和大戶人家,就說我憂心江北斷糧之事,三天沒吃下飯,體弱無力,不慎受傷。讓各戶當家人都速速帶重禮來探望,共商賑災大計。」待侍從們跑出大門,他再次提高嗓子吩咐,「要重禮,別怠慢欽差喲——」


  欽差受傷,開口要慰問品,就算是公開索賄,礙於南平郡王身份,誰也不好意思不送……大戶當家們心裡都有點忐忑不安。他們拿不準南平郡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若說他不是好官,怎懂得喬裝改扮來岫水賑災,派遣手下逛青樓查案?

  如說他是個好官,怎會除吃喝玩樂,收集土特產外,每天偷懶耍滑,什麼正事都不願干?

  若說他脾氣不好,怎會和乞丐流氓都能攀談,看對眼還亂丟銀子?

  若說他脾氣很好,怎會放任葉將軍罔顧律法,隨意腰斬章縣令父子,發配所有女眷?

  若說他嫉惡如仇,怎輕輕放過輔助章縣令做惡的蒲師爺,還委以重任?


  若說他善良仁慈,怎會用幾近兒戲的惡毒方式處置罪行較輕的管家和狗腿?


  他視金錢如糞土,他公然索賄,他風流好色,到處看美人,偶爾還調戲小媳婦,卻不接受任何美人入門。他的存在就是個該死的矛盾!是天地間的廢物!是亂七八糟!是難以預測!


  當家們都擅長應付欽差,見招拆招,有得是化解手段,偏偏夏玉瑾是胡踹亂打的瘋子,任憑你武功再高,也不能破解無招。


  敵不動,我不動。岫水所有大戶人家都追隨胡老太爺,靜靜等待南平郡王出招。


  待他按捺不住宣召時,終於鬆了口氣,紛紛提著禮物上門試探。


  胡老太爺很有經驗地摸著鬍子:「以前有個姓衛的欽差,也是設宴召見各大鹽商,然後席間給大家喝下催吐藥物,以吐出來的污物來判斷對方家是否還有餘糧,你們可都記得?」


  包鹽商笑嘻嘻地拍著肚子:「放心,咱家哪有錢糧?昨晚喝了稀粥,早上吃的是兩個窩頭。」


  趙掌柜「唉聲嘆氣」:「我家小妾都餓得瘦了圈,兒子哭著要吃肉,真是可憐。」


  洪當家道:「現在正逢國難,我們不好太吝嗇,一起勒緊褲腰帶,再吃多幾碗紅薯葉,看看能不能給郡王爺湊個幾百斤糧食,以解燃眉之急。」


  大家連聲稱是。萬事俱備,確認夏玉瑾掘地三尺都找不出糧食后,放心出戰。當他們培養好憂國憂民的感情,眼眶擠出幾點熱淚,做足應戰準備,紅光滿面地從縣衙門魚貫而入,準備見到南平郡王的瞬間,集體撲過去哭窮時,未料……


  「斷!」


  「干!老子是你男人,也那麼狠?!」


  「棋場無夫妻。」


  「哼,我還有後手。」


  夏玉瑾穿著光鮮亮麗的錦緞華服,盤坐在席間,笑吟吟地和葉昭下棋。桌上放著碗汝窯官瓷,盛的是毛尖茶,香氣遠遠聞著,便知是不是凡品。旁邊站著位美貌侍婢,身上穿的是七里絲裙,頭上戴的是上百顆粉色珍珠串成的蝶戲牡丹簪,腰間白玉佩,腕纏七寶黃金圈,顆顆寶石晶瑩透徹,都有拇指大小,璀璨奪目,價值不下萬金,統統隨意戴著。襯得他們送的寶石、黃金、珊瑚等物,黯然失色。


  欽差怎麼看都不像在吃苦,倒像是享福。眾人面面相窺,不知他葫蘆里賣什麼葯。


  「來了?本王腿腳不好,不方便起身相迎,」夏玉瑾停下棋局,笑容親切溫和,就像三月春風,拂過每個人的心田,他讓眉娘奉上香茶,客客氣氣道,「是皇上賞賜的君山毛尖,配上岫水特產的好泉水,味道比我在上京吃的還香了幾分,大家嘗嘗。」


  一杯下肚,口齒余香,果然好茶。


  丫鬟們繼續奉茶。夏玉瑾嘆息:「我自幼生活體弱,不學無術,在上京做了二十年紈絝,頭次出遠門,卻是被派賑災。路上看見災民們面黃肌肉,肉也沒得吃,糕點也沒得吃,真是可憐。偏偏我從未辦過要緊差事,沒讀過多少書,怎懂如何賑災?手下的海主事見道路受阻,糧食運不進來就什麼辦法都沒有了,簡直廢物至極。本王逼於無奈,只好找你們這群有經驗,有本事的能人,共同商討賑災大計,說不準人多勢眾,還能想出個好點子來。」


  他虛心求教,半個字都沒提糧食。眾人也不好主動哭窮,只好亂出主意。


  「向戶部求助。」


  「道路受阻,可以向漠北購糧。」


  「發公告,穩定民心,就說糧食已在路上,十日內運到,讓大家心裡有個指望,可以多拖延幾天。」


  「提高收糧價錢,說不準還有些散戶家有餘糧。」


  ……


  夏玉瑾連聲附和,誇獎不斷,讓海主事提筆將他們的提案一一記錄。說得口渴,自有美人們奉茶,氣氛融洽,就連正坐在旁邊研究棋譜的葉昭,臉上表情也沒往日嚴肅,看起來不太嚇人。


  夏玉瑾談到興起,瘸著腿站起來,慢悠悠走到胡老太爺面前,握著他的手:「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老太爺才智過人,實在讓本王佩服,今晚可否留下來,多指點一二?」


  「怎敢當?」胡老太爺急忙去扶。


  夏玉瑾大喜,忙命人去通知他們家人。


  香茶美人,相談甚歡,時間如流沙,緩緩過去。斜陽西落,有丫鬟來報:「郡王爺,是否用膳?」


  大家喝了許多茶的肚子咕咕作響。未料,夏玉瑾大義凜然地拂袖道:「狗奴才!也不知道看看時機!江北到處都沒有糧食,百姓都在挨餓!稍微憂國憂民點的人怎吃得下飯?!本王要與岫水百姓同甘共苦!在想出好的賑災方案前,把飯菜都撤下去!」


  胡老爺子急道:「郡王爺,萬萬不可啊,餓壞了身子怎麼辦?」


  夏玉瑾決然:「我意已決。」


  錢掌柜看向葉昭:「將軍,你也勸勸郡王吧,他受不了。」


  葉昭頭也不抬道:「沒事,我最有義氣,定與夫君共進退!反正行軍途中,餓個三天三夜也算不得什麼,照樣提刀砍人。」


  眉娘立即跪下,磕頭道:「婢妾無知,也懂悲天憫人,斷學不得那些鐵石心腸的混蛋,大魚大肉看災民受苦。願與郡王爺一起為災民祈福,直到想出辦法為止。」


  海主事拱手:「下官無能,下官絕食贖罪。」


  其餘丫鬟侍衛們也跪下高呼:「願與郡王同甘共苦!」


  大戶人家的當家們看見這個不要命的陣勢,張口結舌,雖猜到他的用意,卻說不出半句要吃飯的話來。他們轉念一想,南平郡王體弱,也餓不得多久,於是硬著頭皮撐,繼續喝茶談天。


  夏玉瑾興緻勃勃地聊了幾句岫水美女真好看,忽然抱著肚子「哎呦哎呦」地叫起來。


  胡老太爺大喜:「郡王爺還是吃飯吧。」


  夏玉瑾白了他一眼,跳起來:「肚子不舒服,哪吃得下飯?眉娘扶我去更衣。」


  他一瘸一拐地往五穀輪迴所跑了,留下滿堂木雕和虎視眈眈的葉昭。


  過了兩刻鐘,他又一瘸一拐地回來了。


  笑容滿面,精神煥發,嘴角似乎還泛著油光……


  夏玉瑾:「阿昭,你要更衣嗎?」


  葉昭:「嗯。」


  這兩個不要臉的無恥混蛋!該天殺的畜牲!


  當家們餓得眼角都在抽搐。昨天沒吃油水,今天滿肚子茶水在晃蕩,明知道對方在偷吃,偏偏無法出聲質疑,就算能質疑,他們也提不出證據,除非給這混蛋灌催吐葯,或者切開肚子查看。


  南平郡王府及縣衙門上下全體「絕食」,一個比一個正氣凜然,然後一個輪一個的去更衣,更衣回來紅光滿面。輪到當家們去更衣的時候,除了有小丫鬟捧著茶水,恭恭敬敬地侍侯外,連片能吃的樹葉都沒有。


  「商討那麼久,要勞逸結合啊。」夏玉瑾見大家有些悶,還招來十幾個漂亮的女先兒、舞姬樂師,跳舞的跳舞,唱小曲的唱小曲,歌詞唱的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新津韭黃天下無,色如鵝黃三尺余,東門彘肉更奇絕,肥美不減胡羊酥。」(注)

  絲竹聲聲,幽幽傳出院門,一片富貴安閑景色。


  夏玉瑾鼓掌:「好詩好曲好美人,胡太爺,你看如何?」


  「好!好!好!」胡老太爺看著他白白凈凈的臉皮就像個蒸好的饅頭,連呼三個「好」,只恨不得一口撕碎了吞下去。


  夏玉瑾坐在上席,嘴裡不停推讓:「各位都是見過大世面的老先生,和我這種坐井觀天的廢物不同,此次賑災,全靠你們想辦法了,賑災結束后,定在岫水立碑,讓百姓們都記得各位的功績。」


  海主事羞愧道:「都是在下無能。」


  夏玉瑾鄙視:「沒錯!你就是太無能了!年紀都活到狗肚子里去,還不多請教一下胡老太爺怎麼辦事?」


  海主事趕緊奉茶,求教。


  夏玉瑾問:「要不要來杯小酒?」


  葉昭:「空腹喝酒傷身。」


  夏玉瑾:「可能今天活動太少,本王肚子還沒餓,喝兩杯無妨。」


  葉昭:「熱酒,敬各大當家。」


  當家們氣得渾身顫抖,偏偏院門全部緊閉,郡王早拿著他們剛剛說過的留客之語,派出親信下屬,去各個人家報信,說當家們在縣衙門接受熱情款待,共商賑災大計,順便陪郡王爺說說話,漂亮小丫鬟們服侍著,絲竹樂舞賞著,還有進上的香茶、御賜的美酒……不信去牆角下聽聽,還擔心郡王爺虧待了他們不成?

  胡老太爺按捺不住,拍桌怒道:「我兒子是當朝丞相。」


  「是啊,胡丞相才德具備,可是一等一的好官,胡老太爺虎父無犬子,教育有方,岫水受災,願意以身作則,為民分憂,不遺餘力,」夏玉瑾胡亂誇著,舉杯道,「再敬你三杯。」


  胡老太爺咬著牙,賠笑道:「那也不能讓大家干餓著,吃飽了好想主意。老朽年紀大了,受不住。」


  夏玉瑾點頭:「是啊,本王卧病在床多年,絕食實在吃不消,望大家快快想出辦法,以解燃眉之急,救百姓於水火之間。」


  眉娘抹著眼淚,在旁邊哭:「郡王,這滿屋子,還有誰的身子比你弱啊?平時都是錦衣玉食地供著,這次出門,真是受盡了八輩子苦。」


  夏玉瑾剔牙:「為百姓出力,義不容辭。」


  胡老太爺急問:「若是一直都想不出,豈不是……」


  夏玉瑾含笑:「反正我是相信大家都沒糧了,可是災民不信,鬧著要造反,山窮水盡,早死晚死都是死,咱們乾脆先餓死在災民前面以證清白。說不準皇伯父、胡丞相知道消息,為免大家餓死,會儘力調糧來解燃眉之急。」


  窮圖匕見,郡王竟要把所有人活活餓死。


  胡老太爺大怒:「這……這簡直胡鬧!」


  夏玉瑾玩著手中細雕核桃,眼睛盯著美貌歌女,漫不經心道:「反正我沒辦過大事,誰知道什麼是胡鬧不胡鬧?辦砸了也不能全怨我。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大家為國捐軀,其樂融融。」


  葉昭點頭:「打仗遇到危機關頭,帶隊的將領們與其說漂亮的動員話,倒不如先身士卒,更能激發大家的團結心和士氣,就算龍潭虎穴都敢去闖。如今郡王帶著岫水所有大戶一起與災民挨餓,消息傳出,定能緩解災民們的怨恨,增強信心,共同度過危機。」


  舞姬拋了個媚眼:「民女從沒見過那麼好的官,為民解難,值得欽佩。」


  歌妓嬌柔笑道:「大戶當家願意先身士卒,賑災傾盡全力,感動得小女子都快落淚了。」


  海主事和縣衙門的人齊吼:「下官願先身士卒,下官願為國捐軀!」


  夏玉瑾得意:「不錯不錯!」


  胡老太爺見勢不妙,朝旁人使了個手勢,然後翻個白眼,手足抽搐,迅速「暈」了過去。其餘人立即起身,顧不得腿軟身抖,擁著胡老太爺呼天搶地,「快請大夫,快送他回去調養。」「咱們欽佩郡王爺的決心,在家必定絕食,與災民同甘共苦。」「是啊是啊,老打擾郡王爺也不好,咱們回去絕食也一樣。」


  夏玉瑾不急不躁,沖旁邊抬了抬下巴。有個白鬍子老頭抬著藥箱,低頭哈腰地走出。


  夏玉瑾介紹:「本王身體不好,皇祖母很是擔憂,派了謝御醫隨行賑災,他是杏林聖手,醫術高明,以前胡丞相病得起不了床,都是他三帖葯給看好的。如今機緣巧合,讓他替胡老爺把脈,可比岫水的大夫強得多。」


  葉昭:「能得御醫看病,是他們的福氣,咱們郡王府什麼都有,你們急著回去,是嫌郡王爺招呼怠慢了?還是在商議賑災其間,還心心念念著家裡美妾、兒子等雞皮蒜毛小事?」


  錢掌柜:「那個……生意……」


  葉昭皺眉問:「到處都沒糧沒錢,交通阻塞,誰上你鋪子買東西?」


  錢掌柜沒胡老爺子有底氣,顫抖:「不是……這個……」


  「少看不起人了!」葉昭重重拍桌,黑著臉痛罵,「你是嫌堂堂郡王爺,堂堂大將軍,沒資格作陪嗎?!真他娘的給臉不要臉!」


  活閻王發怒,咆哮如龍吟虎嘯,充滿肅殺之氣,嚇得所有人小心肝一顫一顫的。


  夏玉瑾給媳婦順毛:「別生氣,人家也是隨口提提,沒這個意思,把你的鞭子收起來,嚇到花花草草不好。」


  錢掌柜都要暈了,求助看向帶頭人胡老爺子。


  謝御醫已診斷完畢,摸著鬍子,吩咐:「肝火上升,不礙事的,凈餓兩頓就好了。」


  夏玉瑾問:「葯苦嗎?」


  「苦口良藥啊。」謝御醫沉吟片刻,往消食清胃的方子里又加了兩錢黃蓮。


  夏玉瑾同情:「眉娘,快扶胡老爺子躺下,待會喝葯。」


  這混蛋到底還要不要臉的?!胡老太爺兩眼一翻,徹底氣暈了過去。


  謝御醫早有準備,迅速施針搶救,免除中風之苦。


  海主事見他動作神速,下針果斷,感嘆:「不愧是神醫。」


  夏玉瑾附和:「這是救命之恩啊。」


  無恥,真是太無恥了。


  眾當家呆立花廳,聽著動人樂聲,「感動」得淚流滿面。


  兒子遠在萬里,就算要救援也來不及,何況南平郡王雖是所有人都看不起的窩囊廢,卻是皇太后疼愛的孫子,只要沒謀反,就算再怎麼荒唐胡鬧,皇上也不會要他命,頂多就是訓斥罰俸圈禁,


  認了吧,錢沒有命重要。雖然會被活活剝層皮,只要家族的根骨尚在,縱一時低迷,仍能東山再起。何況郡王爺雖狠,卻留了三分餘地,由始至終都是請他們喝茶,商討賑災,沒有對外剝奪他們的面子。只要將錢糧交出,他們還算得上岫水的善人,英雄。


  胡老爺子醒過來,權衡利弊,一聲長嘆,抖著手,簽下有生以來最高額的借據,然後捂著心臟躺在太師椅上,歇了很久才喘過氣來。


  南平郡王的剝皮,非一般狠。


  他不管存糧,只看各家富貴,不問理由,隨意定額定量,扣下所有當家喝粥,繼續「商討」賑災。再由葉昭帶兵,拿著借據逼門,不是抄家更勝抄家。硬將各大家族糧倉搬空八成,湊不夠的就逼他們高價去收。逼得所有大戶人家勒緊褲腰帶,清湯寡水度日,臉色難看直逼災民,如花似玉的妾室餓出了楊柳細腰,下人還得偷偷去賑災棚打秋風,只換來個夏玉瑾用不甚好看的字體書寫的「積善人家」牌匾獎勵,掛在門口繼續添堵。


  眼看岫水大戶傾巢抗災,災民知道就算打劫也撈不出幾顆米后,再無暴動。夏玉瑾見蒲師爺將各項事務主持得井井有條,全城上下再沒有供他打劫的地方,只好作罷。海主事報告存糧節約使用,能堅持到皇上調糧來,他這才離開岫水,繼續前往江北其他受災的城鎮。


  荒唐郡王和活閻王的名聲傳遍江北,人人自危。大家唯恐南平郡王親自下手抄家,團結一心,大撒銀子,施粥舍葯,務求用最小代價讓所有災民能堅持最長時間。


  結果夏玉瑾過境,處處氣氛融洽,官民互幫互助,除了葉昭還出去砍幾個地痞流氓,剿幾團土匪惡霸外,其他事情都有經驗老道的海主事出頭處理,沒人敢勞他費心。


  順利賑災的背後,江北官場對他恨之入骨,大戶人家誰沒有幾個做官的親戚?雪片般的信件飛向上京,哭的有,罵的有,穿小鞋的有。生活糜爛、不務正業、荒淫無道、殘暴狠辣、遊手好閒、戲耍刑法、濫殺無辜、豪取強奪、縱容手下上青樓、亂斷糊塗案、不聞民間疾苦,日日美食美酒……


  朝廷外,謠言四起,南平郡王的所作所為都被誇大了十倍去說。朝廷上,文武百官捲袖子,齊聲開罵。所有能想搜羅到的罪名統統都有,就是沒一個說好話的。


  做官能做到人人喊打真不容易。


  皇上在御書房對著半人高的奏摺,壓力很大。臨行前,他擔心江北官場不聽話,欺上瞞下,所以暗示夏玉瑾可以隨便些,強硬些,再讓比較穩重的葉昭跟著,剿剿匪,嚇唬嚇唬官員,順便預防夏玉瑾胡鬧過頭。


  沒想到,做事正經的葉昭居然鎮壓不住那混小子,還陪著他不正經,結果比預計目標省了更多錢,卻鬧得人神共憤,斬貪官,敲詐大戶就算了,哪有賑災期間找媳婦喝花酒,遊山玩水,還叫歌姬作陪的?欽差大臣底線在哪裡?好歹也要顧及一下皇室臉面和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啊?

  面對憤怒的官員,沸騰的社論,大秦當家人腦袋上頭髮都在一縷縷掉。


  皇上擔憂地問宋貴妃:「大秦開國先祖們,沒有那麼年輕就禿頭的吧?」


  宋貴妃揉著他的腦袋,溫柔小意道:「是陛下憂國憂民,更有聖君的模樣了。」


  皇上咬牙切齒,拍桌怒道:「都是那混球害的!等他回來!看我!看我……」


  宋貴妃掩唇一笑:「怕小郡王就等著你收拾呢。」


  一頭打不怕罵不怕的死豬,能怎麼收拾?皇上仰天長嘆,滿肚子氣忽然泄了,他無比懷念夏玉瑾小時候的模樣。


  那時候夏玉瑾的臉蛋長得比女娃娃還好看,粉雕玉琢,乖巧懂事,又兼身體柔弱到極點。當時的皇后,現在的太后對他格外憐惜,長期召來皇宮住著,讓御醫十二時辰跟隨,名貴藥物餵養。那時皇上還未登基,經常去給母親請安,見雪團一般的小人兒,在暖和的春天裡,還要病貓似的縮狐裘里,卻從不悲秋傷月,喜歡笑,喜歡說話,聲音好聽,脾氣軟糯,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宮女太監,真是人人喜歡,人人疼愛。


  可是長大后……


  那個乖巧可愛,會甜甜叫他「皇伯父」好娃娃怎麼就變壞無賴了?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教壞的?皇上很想揍人。


  他連連下旨,催促遠在江北的無賴玩夠了就快快回來,待回來后按最初計劃唱黑臉,將他削官免職,丟在家閉門思過,檢討罪行,已安撫所有官員百姓,也算是有個交代。


  可是另外一件事,也被逼上眉梢。


  南平郡王名聲不好,可以胡來,天下兵馬大將軍卻不能胡來。戰事初平,大家驚恐未定,對葉昭女扮男裝為官,只是頗有微言,待穩定后,親眼看見她不守婦德的種種爺們做派,既覺男子尊嚴被踐踏,又恐家裡媳婦女兒跟著學壞,於是怎麼看她怎麼不順眼。朝廷上時不時有痛罵的聲音,只說是婦人當政,顛倒乾坤,必有大亂。而這種聲音越演越烈,大有不到漠河不罷休的精神。


  皇上最初還能置之不理。漠北軍權太強,葉昭威名太盛,重整政務后又逢戰亂,能人枯竭,軍隊交替出現斷層,除幾個駐邊關老將尚能吃飯外,大多數的將領都是年輕一輩,戰功和聲名都難以與葉昭比肩。所以他乾脆借葉昭的凶名,讓她做黑臉,辣手收拾混亂的上京軍營,再慢慢培養新的將領。待過個幾年,局勢穩定,葉昭總歸會懷孕,可趁機讓她回去做郡王妃,好好養胎生子。


  只要不是活閻王掌權,不是被女人壓在頭上,不管誰當任,對官兵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繼任者就算資歷差些,也容易得到擁戴。


  拖……盡量拖……拖到最後皆大歡喜。


  皇上一直是這樣想的。


  直到江北出土戰國時陰陽先生留下的預言石碑,赫然刻著「牝雞司晨,天下大亂」八個大字。


  「從古至今,女人怎可當政?!」


  「老天降罪大秦,以作警醒!」


  消息泄露出去后,全國恐慌,罵聲震天。數百名官員頂著烈日,汗流浹背,跪在太平殿外死諫,中暑暈過去七八個。


  皇上發現再也拖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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