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年夢碎

  閨中姐妹成親,都是各散東西。


  葉昭揭破女兒身後,柳惜音一腔芳心付流水,就算想用手段將葉昭和狐狸精拆散,世俗中人也不會允許她和葉昭長相廝守。所以她必須先勾引狐狸精,忍辱負重,嫁入南平郡王府,再設計撇開夫君,才能與心上人在後院妻妾和美,紅被同眠,長相廝守,恩恩愛愛。


  原本以為那長著男寵臉的狐狸精不過是個下三濫的紈絝,稍稍勾引,就會中計,沒想到他雖好色卻不熱衷於色,三番四次無法得手。只得另行險招,使迷魂香分居二人,在大庭廣眾下做出讓他不能不為名聲娶自己進門的行為。製造風言風語,討好安太妃,樣樣具備,只欠進門,卻被一張和離書打破全盤計劃。


  柳惜音幾近絕望,哭得差點接不上氣來。


  夏玉瑾癱軟在太師椅上,眼前發黑,張嘴說不出半句話,腦中一片空白,唯有「狐狸精」三個大字在不停盤旋飛舞。


  葉昭則沉浸在石破天驚的問題里發獃,良久后反問:「這是怎麼回事?」


  柳惜音悲哀地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葉昭點了點頭。


  柳惜音小時候雖無現在驚艷,也是個粉妝玉琢的女娃娃,乖巧懂事,骨子裡很頑強,對喜歡的東西會沉迷執著,而且學舞之舉頗為叛逆精彩。被父親痛打的時候,趴在床上,眼淚直流,卻一直沒吭聲,也沒認錯。這份韌性深得葉昭歡心,很長一段時間都把她放在兄弟姐妹的頭一位,有好吃好玩的統統緊著她。


  柳惜音又問:「你是不是親過我?」


  葉昭又點了點頭。她年少荒唐,在外以男人自居,跟著紈絝們學會了調戲少女,回家見柳惜音容易害羞臉紅,便拿她來練手。柳惜音每次被偷香了臉蛋,都會彆扭害羞,鬧小性子,偶爾也會被丫鬟們告狀到長輩面前。但葉昭畢竟不是真男人,年紀也不大,葉家長輩的自覺度不夠高,知道后也沒特別放在心上,就是把她抓去狠狠罵一頓,讓她和表妹道歉,好好哄回來。


  柳惜音再問:「你是不是承諾過娶我?」


  步步提醒下,葉昭終於想起七歲的柳惜音因跳舞被揍,趴在床上養傷,十三歲的她偷偷爬牆過去安慰。柳惜音卻擔憂背上棒傷,唯恐留下疤痕,心情鬱結,不肯說話,偷偷落淚。葉昭覺得莫名其妙:「這點小傷哭什麼?橫豎不是傷在臉上,誰看得到啊?」柳惜音抽泣著說,「母親說,留下疤,將來夫君就不要我了。」然後又哭個不停,她一半是為了寬表妹的心,一半是覺得無所謂,便大大咧咧地說:「這樣的男人不要就不要,大不了我娶你就是。」


  柳惜音愣愣地看了她許久,不哭了,小心翼翼地問:「我變醜八怪,你也娶我?」


  葉昭正在努力向紈絝學習,難得把喜歡的表妹勾搭上手,歡喜之下什麼都沒想,立刻拍拍胸脯道:「娶!」


  「是這樣嗎?」


  看著葉昭淡琉璃的眸子里充滿關切,臉上笑容比陽光還燦爛,照亮陰暗的繡房。


  柳惜音心裡一動,趕緊低下頭,抱著錦緞被面,臉上陣陣滾燙。


  自那天起,心裡的情絲如春天裡的野草瘋長,一發不可收拾。


  只要想起她的臉,就會臉紅,會心跳加快,就連多看一眼都不敢。


  母親說,女人最重要是找到自己的良人。她相信自己找到了全世界最好的良人。


  今生今世,海枯石爛,非卿不嫁。


  祖母將她帶去叔叔家,和表姐妹們一起調養性子。


  她在馬車上哭了一路,誰勸也勸不住。


  未料,漠北城破,父母雙亡,她和祖母僥倖逃過一劫。祖父、父母、姐姐、弟弟連遺體都葬身火海,再也找不回來。靈堂上,擺著五具空棺,祖母受不了打擊,癱瘓在床,年僅十二的她白衣素縞,哭得聲嘶力盡,只恨不得以身陪葬,誰勸都勸不住。葉昭沒有來看她,只是在率軍踏上了征途前,讓人捎了封信給她,信上幾個大字:「別哭,你的仇,我替你一塊兒報。」


  羸弱的她抱著信件,搖搖晃晃站起,終於擦乾了眼淚。


  漠北戰場,已慘烈得如同修羅地獄,將士們都在賭命,她沒時間去哭。


  葉昭啊葉昭……


  輾轉奔波,餐風飲露,饑飽可有?


  冰天雪地,風灌銀甲,寒衣可足?


  屍骨如山,血流成河,平安可知?


  她鼓起勇氣,進入各家各院的深閨,軟言相求,分析利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帶頭變賣嫁妝,換來軍需糧草,一車車送往戰場。她點亮油燈,拿起原本不熟悉的針線,沒日沒夜拚命地縫冬衣,每件冬衣里的棉絮都填得厚厚的,裁剪從歪歪斜斜,袖子長一截短一截,再到漂亮整齊,統統送去軍營,只為給她分憂解愁。


  每次收到漠北軍報,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唯恐收到她的壞消息。


  可是戰場廝殺,哪有永遠平安的?


  聽到她被砍傷後背,重傷倒下時,她整個人都快瘋了,若不是被攔著,差點奔去戰場,與她並肩共戰。可是她知道葉昭不喜歡這樣,兒女情長在殘酷戰爭面前,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她必須堅強,只悄悄託人用最好的絲帕包著傷葯和平安符送去,在絲帕角落綉上「一方錦帕與君知,橫也絲來豎也絲」,微表心思,也盼她知道後方還有人惦記著,要小心身體。葉昭收到后,回了個條子,寫著「我沒事,帕子很漂亮,謝了。」她抱著條子,開心得七八天沒睡著覺。


  戰局稍定,大叔叔知她心意,覺得柳家最好的女兒也配得上大將軍了,便做主要為她和葉昭定親,她本以為夙願已成。未料,沒過多久,大叔叔就變了主意,讓大叔母替她在當地才俊里挑選夫君。


  她不依。


  大叔母結結巴巴地勸說:「戰事不知何時結束,怕是把你留成了老姑娘,還是嫁別人吧。」


  她擲地有聲:「無論多久我都等!」


  大叔叔支支吾吾勸說:「而且將士朝不保夕,誰知道未來的事如何,而且她……她不是良配。」


  她指天發誓:「我柳惜音生是葉家的人,死是葉家的鬼。她活著,我嫁!她傷了,我服侍!她死了,我守一輩子寡!」


  叔叔和叔母百般規勸,終究無奈離去。


  院落里桃花開了謝,謝了開,花開花謝。


  小女孩長成了大姑娘。她頑強地相信著,等戰事結束那一天,她的良人會從戰場歸來。騎著白馬,四蹄踏雪,飛馳如電,來到她的家門,在漫天桃花下駐馬,輕輕牽起她的手,用最燦爛的微笑說:「我回來了。」然後用大紅花轎,嗩吶喇叭,娶她過門,從此長相廝守,再不分離。


  她每天看著北方,痴痴地等,痴痴地盼。等過了一月又一月,盼過了一年又一年。


  只等到。


  一句戲言誤終生。


  葉昭是很喜歡錶妹的,更何況表妹背後還有舅舅的情面在。縱使她對錶妹設計陷害自家夫君很憤怒,也不過想將她嚴厲訓斥一頓,再打包丟回漠北好好反省段時間。


  未料,前塵往事給拖了出來。錯的不是表妹,而是年少荒唐,胡亂承諾的自己。


  她又想起惜音在戰時掏心窩地對自己好,又是送寒衣又是送手帕,就是自己文化水平低,幾個字都是在胡青父子含辛茹苦的教導下好不容易才學會的,哪裡看得懂什麼絲不絲?只以為是說明這方帕子很珍貴,便回了個很喜歡,結果卻誤了對方。


  數不清的羞愧與內疚湧上心頭,她再也坐不住了,急急站起身,親自扶起哭倒在地上的柳惜音,替她拭去眼淚,也不懂如何安慰,左想右想,結果來了句:「這些年來,真是苦了你。」


  眼前發生的一切,似乎和以前一樣。無論做錯多少事,無論怎麼彆扭任性,葉昭都會依著她,用強硬卻不失溫柔的態度呵護她,保護她,永遠不會丟下她不管。


  柳惜音感動得撲入她懷中,號啕大哭,彷彿要泄盡心頭委屈。


  重重的摔門聲傳來,震得旁邊花架搖搖欲墜。是夏玉瑾拖著一瘸一拐的傷腳,憤然離去。


  堂堂七尺男兒,一沒和自家表妹偷情,二沒勾搭有夫之婦,結果不但被無辜罵作「狐狸精、賤貨」,那對不要臉的奸妻淫婦還在大白天,當著他的面摟摟抱抱,訴說舊情,視丈夫無物。此情此景,教他如何不怒?

  夏玉瑾邊走邊氣邊抖,一個站不穩,摔倒在院外門檻上,摔了個狗啃泥。


  丫鬟僕役們趕緊圍上來,扶的扶,攙的攙。


  楊氏最會觀顏察色,帶頭指揮,讓人抬來春凳,再罵小丫頭:「都是笨手笨腳的,養你們個個不中用!」


  眉娘則緊張地問郡王:「爺,究竟出什麼事了?怎麼你對著將軍又吼又叫,是不是將軍不讓你納表小姐啊?」


  夏玉瑾的手給擦傷了一塊,正痛得發慌,還聽見眉娘說那不上道的話,頓時火冒三丈,若不是憐香惜玉慣了,非得給她個窩心腳不可。可是絕色美女為勾搭他媳婦,處心積慮要給他做妾這種丟臉事,打死也不能說。於是他深呼吸幾口氣,平復心情,咬牙切齒道:「表妹我不納!葉昭那該死的惡婦!也該休了!」


  葉昭知他動怒,急忙拋下表妹,從內院追出,見丈夫摔傷,忙上前噓寒問暖。可惜她面容冷酷,性格也比較嚴肅,很難裝出溫柔模樣。再加上心裡發虛,說出來的話更加簡潔有力,硬邦邦的像塊石頭,語調不像安慰人,倒像發怒。


  柳惜音也走出來,悄悄倚著院門,只露出半張俏臉,紅著眼,滿臉淚痕,怯生生地看著葉昭安慰夏玉瑾,欲語還休,就好像受了天大委屈還不敢聲張的小媳婦。


  大伙兒看著三人表現,頓時悟了。定是南平郡王與表小姐情投意合,想納來為妾,奈何葉將軍雷霆手段,嚴令禁止狐狸精入門,於是兩人鬧翻,不歡而散,郡王得不到美人,打不過媳婦,氣急敗壞,摔門而出。葉昭正握著夏玉瑾的手,心虛又心疼,試圖從兄弟們平日的教導中,掏幾句體貼話來說說。


  那廂,柳惜音看出她看丈夫的眼中是比對自己更濃的柔情,彷彿如夢初醒,碎了的心肝再次碾為粉末,只覺十年等待盡化烏有,再想起父母雙亡,良人移愛,她孑然一身,何以獨活於世?一時間萬念俱灰,人生再無挂念,默然轉身,艱難地走回自己院落。遣開眾人,栓上大門,找出條腰帶,含淚掛上屋樑……


  幸好紅鶯機警,對她心事瞭然,又有身好武藝,察覺情況不對,踹開大門,險險救下。她自幼與柳惜音一同長大,雖是主僕,情同姐妹,對她的種種付出看在眼裡,既恨將軍負心,又憐小姐痴情,心裡難受得如火煎般,不知如何是好。


  葉昭得報,又是一驚。這頭是夏玉瑾因自己受傷卧床,那頭是表妹因自己心灰尋死。手心手背都是肉,顧得來這邊就顧不來那邊。夏玉瑾氣得拚命吃飯,不理她。柳惜音滴水不入,抱著被子不說話。她兩頭奔波,各自安撫,比當年背腹受敵還艱難。


  楊氏與眉娘、萱兒們也過來看望主子,見他們夫妻彆扭,大有和離之勢,立即衡量起表妹入府的利益得失。


  納柳惜音入門,後院多了個強勁對手,將來挑選首飾衣料的時候,最好的東西怕是拿不到了。但將軍對錶妹做妾心裡不喜,也未必會太偏袒。不納柳惜音入門,郡王要和將軍鬧和離,說不準會讓柳惜音上位做主母,憑藉那狐狸精的容貌和手段,還有她們的好日子過嗎?

  兩害相權選其輕,讓她做妾比做正妻強。她們紛紛打起精神,按下醋意,強顏歡笑地勸和二人。


  楊氏:「郡王爺,將軍也是初為新婦,你哪能那麼急哄哄地納妾呢?若是真喜歡柳姑娘,先擱在外頭,哄好了將軍,過個一年半載再接進門也不遲,兩口子何必為小事鬧得面紅脖子粗?給太後知道了多不好啊。」


  眉娘:「將軍,皇室宗族裡納幾個美人也常見。既然郡王那麼想要,就不要在興頭上強扭著,先給了他,反正對方是你表妹,小小孤女,身子又弱,怎抵得過你的權勢?待郡王新鮮感過了,愛怎麼拿捏都行,何苦因此寒了郡王的心,鬧得兩人生分了多不好?」


  萱兒:「是啊是啊,千萬不要和離,要是你們和離了,我……我該怎麼辦呢……」


  葉昭為了柳惜音的名譽,夏玉瑾為了自己的面子,聽著她們你一句我一句的勸告,心裡就像茶壺煮餃子,有貨倒不出。


  過了沒幾天,南平郡王抱病不出,柳惜音因愛不成,為情自殺之事,鬧得滿城風雨,愈演愈烈。


  男人們個個都說葉昭是天下第一悍妻,吃醋功力堪比前朝著名母老虎長平夫人。讓夏玉瑾和柳姑娘這對情投意合、生死相許的苦情人,被棒打鴛鴦,慘遭拆散,真是可憐可嘆。女人也有些自恃賢惠,為博丈夫和婆婆歡心,酸葡萄般地罵葉昭不配做媳婦,但更多的女人推人及己,抱了絲憐憫之心,奈何世間男女不太公平,大部分家庭都是男人說了算,所以不敢公開支持。


  就連軍營里的同僚也忍不住勸了葉昭幾句:「反正將軍本不是一般女子,別將家裡這點雞皮蒜毛放心上,男人變了心,要拉也拉不回,倒不如成全了這對苦情的,反正你正室位置不會動搖。」


  葉昭神遊太虛,滿腦子家事。


  胡青優哉游哉地在旁邊走過問:「將軍心情不好啊?是不是太久沒殺人了啊?憋得慌?」


  秋老虎從外面走來,遲鈍地接上:「軍師說的對,這上京什麼都好,就是沒人殺,難受。再這樣下去,老子都快憋死了,將軍你想點辦法吧。」


  「可恨!」葉昭猛地拍了下桌子,大家瞬間逃離十尺遠,不敢再勸,說過話的紛紛低著頭,繞道走,唯恐被發現。葉昭莫名其妙地看看退散的眾人,撓撓頭,然後拖過唯一知情者胡青,偷偷摸摸地問:「表妹這樣情意,我該如何是好?

  胡青唯恐天下不亂:「讓郡王納了她,留在你身邊,也算兩全其美。」


  葉昭煩惱:「玉瑾不願。」


  胡青:「你放低身段,讓柳姑娘軟和點對他,好好道歉,給足面子,說不準過陣子他就想通了。男人哪有不愛美人的?你想想以前漠北軍營里,別說漂亮姑娘了,就算看見只母豬都要衝過去調戲!更何況你表妹絕色,心底也不壞。待心結解開,郡王輕輕鬆鬆坐擁美人,何樂不為?」


  葉昭狐疑地問:「是這樣嗎?他會高興?」


  胡青拖長聲調,賊笑道:「當然當然,不行你去問老虎愛不愛美人啊——」


  老虎聽見問話,立即回頭,大聲應道:「美人?當然愛!」


  葉昭若有所思。


  紅鶯捧著已經熱過三次又轉涼的燕窩粥,守在柳惜音榻前努力勸說她進食,毫無成效,眼睜睜看著她萬念俱灰,自尋死路,心急如焚。只好想方設法開導道:「姑娘,還沒到絕望的地步。」


  柳惜音絕望至極,神色憔悴:「真相說出口后,那狐狸精是不會納我的……」


  紅鶯顧不得太多,努力勸道:「我看郡王是個心軟的人,你好好地求他,努力去求他,說不準氣消了后,就答應了。反正姑娘你是女人,頂多假鳳虛凰,哪裡就佔了他媳婦的便宜?還白得個大美人榻前侍侯。」


  柳惜音搖頭:「阿昭的心裡現在沒有我,她就想著那隻狐狸精,我算得上什麼?」


  「那狐狸精除了多個把,人品才華,容貌姿色,哪點比你強!」紅鶯唾棄地「呸」了幾聲,然後用她以前在後院聽娘說過的小小宅斗經驗來分析,「先百依百順,待入了門后,再好好陪他玩,就不信以姑娘和將軍從小的情分,再加上溫柔和婉的性子,就不信拉不回將軍的心!」


  在紅鶯百般勸說下,柳惜音眼前又燃起一絲希望的火光。


  她咬咬牙,狠狠地點了點頭。


  次日清晨,柳惜音帶著紅鶯,雙雙來請罪。


  嬌滴滴的大小美女跪在床頭,哭哭啼啼,滿臉懊悔,將前陣子做的壞事統統自首,請求寬恕:「惜音進上京前聽了不少傳言,說是郡王討厭表姐,數度悔婚,心裡不忿,一時糊塗想給他點小教訓。那七日醉是西疆的作物,會造成些脈象虛浮的假象,對身體並無礙,我就算借一千個膽子,也不敢真正下重手謀害表姐的心上人。求郡王饒恕惜音久居深閨大院,愚昧無知,一時鬼迷心竅,以後再也不敢了。」


  紅鶯抹著眼淚,委委屈屈道:「將郡王弄下河,是我膽大妄為,想為自家姑娘出口氣,如今也很是後悔。還請郡王治罪,就算讓紅鶯去死,也是心甘情願的。」


  葉昭痛罵一聲:「荒唐!」


  柳惜音怨恨地看著她:「表姐,我太祖母是苗王女,我雖只學了點皮毛,若真想害他,什麼蠱下不得,還用得著這點招數嗎?而且,若是漠北沒戰事……」她的話說到這裡停了停,陣陣難受再次湧上心頭,用夏玉瑾聽不清的聲音低低地問了句,「你果真不會娶我嗎?」


  葉昭有些猶豫。若漠北沒戰事,她就不會女扮男裝從軍,沒有軍功,皇上就不會賜婚,夏玉瑾也不會與她有緣。而她怪異的脾氣和作風也無法正常嫁人或娶親,為了葉家面子,只能在出家和娶個能替她隱瞞真相的妻子中任選其一。她對柳惜音有相當的好感,若對方知道真相后,還不在乎性別身份,像現在這樣死心塌地要嫁,她為了不做和尚,大概也會半推半就地同意。


  兩人性情相投,雖說少了點床笫之歡,但世間男子多薄情,喜新厭舊,縱有天仙美貌,也不過是後院的女子之一,難得長寵不衰。倒不如與知己在一起,沒有妾室通房添堵,從此神仙美眷,逍遙自在。


  夏玉瑾見她們又在眉來眼去,敲了敲床板。


  葉昭對丈夫還是多些偏袒,只好微微地搖了搖頭。


  柳惜音喉嚨又是一堵,就像被丟掉的小貓。


  葉昭見她可憐,心裡也不好受,好端端的絕色美人,才貌雙全,原本什麼高門大戶都嫁得,卻因她年少荒唐,鑄成大錯,在漠北和上京鬧得名聲盡毀,下半輩子全砸她手上。


  有因才有果。柳惜音犯的錯和她犯的錯比起來,宛如天淵之別,可是驕傲任性的她卻要伏低認錯,跪地求饒。看著這一幕,葉昭心裡是翻江倒海的悔恨和擔憂,哪捨得處罰這對主僕,只恨不得馬上扶起來,好好安慰一番。於是她輕咳了兩聲,尷尬地推了推夏玉瑾,為難地勸:「畢竟沒出什麼大事,又是自家人,過去的事不如算了吧,想想以後比較重要。」


  「誰和她是自家人……」夏玉瑾聽見「蠱」字,想起小時候奶娘說的西疆恐怖傳說,頭皮發麻,忍不住抖了抖。柳惜音這瘋子為了葉昭,連死都不怕,誰知道會不會為愛發狂,給自己下點什麼恐怖的東西,來個同歸於盡?而且她武功雖低,打自己三個還是綽綽有餘,隨身丫鬟也是暗器高手,背後還有個握兵權,擔大任的叔父,媳婦又心存憐愛,有心包庇,他自己卻是個被混混揍兩拳皇伯父都不理的倒霉侄子,也不好找奶奶哭訴自己被女人欺負了。


  既然對方已下跪道歉,給足面子,還不見好就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說不準要倒霉。


  夏玉瑾素來很識時務,懂得做人要留三分餘地。他琢磨半晌,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為一時逞能把對方逼得狗急跳牆不划算,便硬著頭皮,大度道:「算了,誰讓爺心軟呢,只是這種混賬事以後不準了。」


  柳惜音趕緊磕了幾個頭,謝過郡王大恩,額頭青了一塊。


  把葉昭心疼得不小心把床頭雕花喜鵲生生扳斷了腦袋。


  夏玉瑾看了眼媳婦手上的喜鵲頭,深呼一口氣,讓柳惜音先出去,磨牙切齒地問她:「你打算如何處置表妹?」


  葉昭抱著點希望,低聲問:「真不能納?怎麼說也是個美人,擱著也養眼。」


  夏玉瑾怒:「再養眼,老子也不能給自己找綠帽子戴?」


  葉昭耐心:「其實相處下來,她性子雖烈,卻也很可愛。」


  夏玉瑾更怒:「再可愛也不要!」


  葉昭觀顏察色,知強扭的瓜不甜,不好強勸,只能作罷。


  夏玉瑾恨極,對誰都沒好臉色看。可是有一個人,他不能不賠笑小心應付。


  就是他娘。


  安太妃對葉昭這個丟盡自己顏面的媳婦討厭得無與倫比,只要能有給她添堵,讓她快快滾蛋的機會,不管是給兒子納妾還是包外室養小子,統統都想嘗試。


  何況柳惜音的美貌放在上京也屈指可數,更難得是氣質優雅,落落大方,父親死前是五品官,她是嫡出,無論門第、品貌還是教養都符合她心目中好媳婦的上上人選,兩相對比,看葉昭越看越厭。所以當夏玉瑾與柳惜音的流言傳入耳中,她簡直大喜過望,對把柳惜音納為妾室,是千肯萬肯的,只恨不得兒媳婦能換個人做。


  通過安插在南平郡王府的心腹,得知葉昭河東獅吼阻止丈夫納妾后,她憤而摔了個青瓷茶杯,氣勢洶洶地帶著安王妃,上門興師問罪。


  來到南平郡王府,她先看了回在床上,瘸著腿,包著手的兒子,心疼地掉了兩滴眼淚,然後敲著拐杖罵葉昭:「做大家媳婦哪有那麼拈酸吃醋的?別家媳婦過門,都把自家陪嫁丫鬟給丈夫做通房,你呢?還攔著不讓添人!看看把你丈夫服侍成什麼樣子了?!」


  葉昭遲疑許久,小心翼翼地解釋:「陪嫁丫鬟?這……」


  「什麼?」還沒等她說完,秋華秋水先急吼吼地叫起來了,她們面面相窺,交流一下壞心腸,雙雙回頭盯著夏玉瑾,眼神就像看待宰肥豬,還搓著手,臉上掛著要對壓寨相公霸王硬上弓般的邪惡笑容。


  秋華:「郡王爺要納我們?」


  秋水:「嘿嘿,太妃有旨,將軍有令,自然遵從。可是咱爹也是游擊將軍嘛,總得做個貴妾吧?」


  秋華:「妹妹,郡王願意嗎?」


  秋水:「硬上就是,反正咱不虧。」


  夏玉瑾看看比她媳婦還野蠻的兩個女土匪,臉色慘白,死命搖頭。


  安太妃看著這兩個臉色黝黑,粗眉大眼,腰間佩刀,毫無規矩的丫頭,心都堵了,急問葉昭:「這……就是你的陪嫁丫鬟?怎麼挑的?」還游擊將軍的閨女呢,一個長得比一個寒磣,一個比一個沒教養,在郡王府配個管家,怕是管家都要嫌,別提她寶貝兒子了。


  葉昭見婆婆發問,認真解釋:「她們武功最好,也最忠心。」


  「算了算了,」安太妃覺得心口已堵得發疼了,她躺在椅子上,讓丫鬟給揉了好一會,才緩過氣來,偷偷打量葉昭,覺得她今天氣勢平和,眼神看起來也沒那麼兇悍,趕緊把自己的氣勢漲起來,端著婆婆的架子,命令道,「前陣子柳姑娘因救了我兒,失了名聲,我們皇家也不是不知恩圖報的人,就讓玉瑾擇個好日子,將她抬入門做個貴妾吧!」


  葉昭為難道:「不好吧。」


  「哼!」安太妃指著她鼻子罵道,「若是不依,就以七出之條里的悍妒休了你!」


  「我的娘啊——」夏玉瑾被他搞不清楚狀況的娘氣得半死,把剛喝下去的葯都吐出來了,嗆得眼淚直流。


  子不言母過。


  安太妃將葉昭拖去旁邊一通教訓,用身邊和諧家庭來大量舉例,從開枝散葉講到納妾的必要性,再講到女子德容言工和身為主母的肚子容量的重要性,又對她平時不賢惠的表現做了大量批評教育,說得葉昭不停點頭稱是。夏玉瑾眼睜睜地看著他剛剛好不容易打壓下去的「賢惠大度」又開始冒頭,葉昭有搖身變賢婦,聽從婆婆教導,體貼相公,為他納上七八個妾室通房的可能,急得眼都冒火了。


  忍無可忍之下,他單腳跳下床,硬拉著因說得口渴喝了三杯茶,還意猶未盡的母親,連推帶請地送出門外,用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哀求道:「這點小事哪能勞煩你老人家費心,我待會就狠狠教訓她,讓她弄清楚利害。」


  安太妃為兒子出頭反遭嫌棄,見他這副娶了媳婦忘了娘的德性,心裡難過,當場掉了幾滴眼淚。


  夏玉瑾知道母親多嘴,藏不住話,他若解釋真相,不出半個月,就會變成上京的新笑話段子,只好不停哀求:「放心,柳姑娘的事情我已有打算,您就先回去等好消息吧。」


  安王妃在旁邊作壁上觀了許久,她對葉昭幫忙提高自己在婆婆心目中地位是歡喜的,也討厭婆婆亂塞房裡人,便悄悄幫著勸:「母親,既然玉瑾這般保證,就先回去吧。喜歡誰,要納誰進門,畢竟是玉瑾的房裡事。柳姑娘是將軍的親表妹,再善妒也不能隨便欺負。若玉瑾和她兩情相悅,將生米做成熟飯,將軍除認命外,也沒有辦法。」


  安太妃想想也是,打道回府,臨行前再次叮囑兒子:「若那母老虎要發脾氣,就回王府住幾天。」


  「好好好,娘說得什麼都好。」夏玉瑾求神拜佛地把母親和大嫂送出二門,回頭看見葉昭正托著下巴,專心致志地琢磨婆婆的教導,學習「賢惠」精神。他氣急敗壞,只恨不得將她腦殼切開來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豆腐渣,拍案大吼:「過來!行軍打仗見你那麼了得,回家連個媳婦都做不好!真是欠教育!」


  葉昭遲疑片刻,走過來接受教育。


  夏玉瑾對比一下兩人差不多的身高,覺得自己氣勢不足,再次命令:「坐下!」


  葉昭再遲疑片刻,慢慢坐下。


  夏玉瑾知道她對夫妻相處毫無常識可言,感情方面也欠教育,終於按捺怒火,順了順氣,整了整思緒,戳著她的腦袋,憤而教育:「滿上京,哪有家裡男人沒動納妾心思,做妻子就忙著往屋內塞人的道理?你腦子裡到底知不知道『醋』字怎麼寫的?」


  「知道!」葉昭趕緊端正態度,用彙報軍情的口吻,嚴肅回答,「宮裡太后曾說,要我賢惠點,剋制脾氣,不要對妾室吃醋。」


  夏玉瑾敲著桌子再問:「再賢惠有賢惠到你這地步的嗎?你是完全沒把我這個做男人的放心上吧?還是你心裡喜歡的就是女人?盤算著活活氣死老子,再和表妹雙宿雙飛去?」


  「不是,我對做兔兒爺沒興趣,」事關清白,葉昭趕緊解釋,「我只是怕惜音嫁不到好人家,想讓她在南平郡王府的羽翼下,錦衣玉食,無憂無慮一輩子。」


  夏玉瑾滿肚子的不信。想當年,他剛剛病好,胡作非為名聲還沒傳出去時,家裡有成群的青梅竹馬錶姐表妹,想做郡王妃的也不少,他可沒混賬亂來!


  由於葉昭矢口否認,他也沒嚴刑逼供大將軍的本事,只好暫且擱下,繼續教育:「什麼餿主意!就算養她一輩子,你下面有把嗎?不怕她閨怨嗎?」


  「沒有,我沒閨怨過,」葉昭老實搖頭,然後想了想,反問,「你最近不是也沒睡家裡妾室嗎?她們似乎也沒閨怨吧?」


  夏玉瑾差點被這該天殺的回答嗆死了,他想起那三個吃裡扒外的傢伙,心裡更添一把火,咆哮道:「別提那群混蛋!等老子閑下來,把她們統統踹出去!」


  葉昭皺眉問:「你真忍心踹?」


  楊氏十二歲被父母賣入門,眉娘是家生子,萱兒是從外面買進來的綉娘,三個人都小心翼翼服侍病入膏盲的他,安太妃心疼愛子,宣布如果夏玉瑾有個三長兩短,就讓她們去家廟裡青燈古佛,守寡終老。待夏玉瑾病好后,又被安太妃用別家不守本分的妾室的死因來敲打過,不准她們拔尖冒頭,引誘夏玉瑾縱慾傷身。所以她們都老實本分,雖然有些小缺點,卻沒犯什麼大錯。而且妾通玩物,把她們踹出去,也不知會遭遇什麼下場。


  夏玉瑾念及舊情,倒也下不得這般狠手,就算心裡有些不喜,也擱家裡好好養著。


  葉昭見他躊躇,試探再問:「你是喜新厭舊,想換新人嗎?太后說過今年進宮的秀女,想賞兩個給你。」


  夏玉瑾今年不到二十三,受社會風氣影響,有點紈絝的風流,卻沒到葷素不忌的色鬼程度,而且家裡門第高,就算納妾也要十四到十八歲,比自己小的姑娘。可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大多情竇初開,沒多少腦子,難得遇到個英俊瀟洒、才華出眾、武功高強、位高權重、家財萬貫、出手豪闊、溫柔體貼、護短包容的傢伙,春心萌動起來哪管是男是女?就算是妖魔鬼怪,說不準也要跟著跑了。


  把她們擱在後院,萬一又被媳婦迷住了怎麼辦?

  夏玉瑾想起外表看似嬌弱可愛,內心瘋狂決絕的柳惜音,不由打了個寒戰,直覺不妙,連連搖頭。唯恐運氣不好,來個更心狠手辣的,更會演戲的毒婦,入門后想方設法折騰死他,再勾引他家喜歡美人的媳婦。性命攸關,他趕緊吩咐葉昭:「你去和太后說我身體不行,不耐操勞,而……而且要專心讀書,不要為美色分心,所以讓她別賞了,要賞美人就把那幅《簪花仕女圖》給我吧。」至於太后信不信,就隨她吧。


  葉昭有些遲疑:「你真不要妾?」


  夏玉瑾挺直腰板,喝道:「不要!」


  葉昭:「可是太妃說,別人家……」


  夏玉瑾怒道:「老人家犯糊塗,她說她的,你學我這樣左耳進右耳出,陽奉陰違,哄著不就是了!」


  葉昭認識的大部分男人,都是吃著碗里想鍋里的貨色。她出嫁前後,被所有人千叮萬囑,叫她別隨便拈酸吃醋,別拔刀砍狐狸精,要大度些,大方些,拿出正室風度,這也是她這個女紅持家樣樣不能的傢伙,唯一能做到的討丈夫歡心的事情了。


  她又生性豪邁,見慣海闊天空,雄鷹高飛,覺得嫉妒是深宅大院女人的小心眼行為,壓根兒不願去攙和。自從與夏玉瑾成功和解后,她已心滿意足。


  如今夏玉瑾這番與其他男人不同的言語,打破常規,讓她略有困惑。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就好像準備突襲敵軍的營地,卻發現人去帳空,只留下幾口爛鍋般失落,急需調整心理和戰術。


  夏玉瑾還在滔滔不絕地教訓媳婦,從三從四德的遵守順序到天地陰陽存在的必要性,再到表妹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罵得口渴,也喝了三杯茶潤喉,狠狠咳嗽了好幾聲。


  葉昭終於緩緩開口,幽幽眼睛在陰暗的房間里沉沉如潭水,她悶聲問:「咱們都是痛快人,別玩扭扭捏捏這套,直接攤開說,我要怎麼做你才滿意?」


  真用自家媳婦不夠善妒的理由來休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夏玉瑾見她爽快,也懶得藏著掖著了:「柳惜音絕對不能進門!家裡有她沒我!」他頓了頓,覺得葉昭的臉色看不出喜怒,心裡有點毛毛的,既覺得自己說話生硬過分了些,也擔心她還會轉別的念頭,便橫下心腸,懷柔道,「以前的事就算了,我不和你計較,以前的妾也算了,丟著就丟著,你現在對天發誓,只要老子不納妾!你也不準納妾!」


  葉昭愣愣地看了他許久,提醒:「這樣,你身邊便只有我這個粗魯的女人了。」


  夏玉瑾也覺得說法不對,想換個形式。可是琢磨一下,反正葉昭從不管他在外頭怎麼玩,就算家裡沒妾室,他照樣能去摸摸美貌賣唱姑娘的小手,那些女子懂事,知道給錢的是大爺,決不會明目張胆迷上他媳婦來給他添堵。


  他衡量利害得失,覺得划算,立即拍板道:「成交!」


  「這樣你就會高興嗎?」葉昭緩緩伸手,似乎想撫上他鬢邊凌亂的髮絲,卻在離三寸的地方頓了頓,彷彿決定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般,猛地收回手來,過了良久,方斬釘截鐵道,「好,我發誓。」然後她垂下眼,大步流星,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男人不納妾,哪家女人不是高興得半死?她倒給自己臉色看?!


  夏玉瑾給這不知好歹的傢伙氣得半死。


  在外頭守著的骨骰悄悄來報:「柳姑娘似乎給你做了燕窩送來,她是客人,不好趕出去,不讓進門吧?」


  「走!」夏玉瑾見媳婦沒守著,母親沒陪著,正是自由時刻。他當機立斷,拿過拐杖,扶著長隨,往門外蹦去,笑嘻嘻地說,「扭個腳算什麼大事!跟爺喝茶聽小曲去!不留在這裡受憋屈了。」


  陰雨暫停,陽光穿過烏雲的縫隙,暖洋洋地撒在秦河岸邊屋檐上,曬得貓兒很愜意。


  夏玉瑾低調地坐著小轎,哼著小曲,看著窗外風景,慢悠悠地來到畫舫附近,看見末雲居的馬棚里有匹面相兇惡的白鼻子黑馬,正在噴著氣息,欺負旁邊的小母馬,猛地大叫了一聲「停」。


  物似主人形。這是秋老虎的馬,和主人一樣橫行霸道,從不掩飾本心。


  夏玉瑾靈機一動,命人在附近停下轎,溜達進末雲居,找他喝杯小酒,順便打聽點事。


  末雲居內,秋老虎已將胡青灌得大醉,不停拍著他肩膀勸說:「那麼多年的兄弟啊,你就發發好心,把我兩個女兒娶回去吧!她們不出閣,我也不好討老伴啊。」


  「不好不好,」胡青趴在桌上,雖搖搖欲墜,神智里還留了絲清明,沒讓兄弟的詭計得逞,他口齒不清地嘟囔著問,「為何要女兒出……出閣才續娶?」


  秋老虎搖著他道:「自古後娘多狠心,我家閨女哪是能受委屈的?」


  胡青拍桌喝問:「敢情我就是能受委屈的?!」


  秋老虎拍著胸脯道:「我保證她們不打你!」


  胡青:「不要不要,你去找新科進士。」


  秋老虎苦著臉道:「說了十七八個都不成,媒婆看了我都掉頭走。老子每天看著在文華路出出入入的進士們,真他娘的想重操舊業,去綁上兩個臉皮俊的,直接送入洞房,生米做成熟飯,免得把老子的頭髮都急白了。」


  夏玉瑾聽得差點笑出聲來,可是看見喜歡給人添堵的胡青,不想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應付他,便偷偷摸摸轉身想走。


  胡青像個死人般沉甸甸地繼續趴桌子,秋老虎眼尖,看見夏玉瑾那張美玉般的小白臉,病急亂投醫,撲出去,硬拖著他往席間請,一邊拖一邊討好:「郡王爺啊,好歹你也是我們將軍的夫君,幫個忙吧,借郡王府的權勢壓壓人,找兩個人品好、皮厚耐打的讀書人出來,進士最好,舉子沒問題,秀才也湊合,只要把我倆女兒娶回去,倒貼嫁妝都行。」


  夏玉瑾想起那兩個對他橫挑眉毛豎挑眼的女親兵,連連搖頭:「我媳婦還講點理,你女兒是不講理的,勿禍害了國家棟樑。」


  秋老虎賠笑道:「哪叫禍害呢!到時候家裡文能治國,武能安邦,那是天作之合啊!」


  夏玉瑾想了想,順水推舟,試探道:「反正她們那麼崇拜將軍,又跟了那麼久,讓她們嫁了將軍得了。」


  「知我者郡王也!」秋老虎用力拍了下桌子,發出雷霆之聲,唬得旁人差點跳起來,然後他哭喪著臉道,「當初送她們去服侍將軍,就是琢磨著將軍人品好,長得好,重情守義,而且打架厲害,治得住我閨女。若是嫁了她,也算祖上積福。沒想到將軍是女人啊!壓根兒沒法娶妻,把我這准岳父的心都揉碎了……」他用大粗手,像西子捧心般,不停揉著比熊還壯的胸膛,場景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夏玉瑾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嗤笑問:「女人就不能嫁了嗎?想嫁你們將軍的女人怕是不少吧?」


  秋老虎的臉色更苦逼了:「可是將軍不娶女人啊。」


  夏玉瑾見他腦子遲鈍,說不出自己想打聽的事情,便稍微挑明一點:「你怎麼知道葉昭不喜歡女人呢?怕是你女兒不夠嫵媚動人,楚楚可憐吧。」


  秋老虎撓撓頭,不解道:「郡王說什麼傻話,將軍怎會喜歡女人?她頂多看幾眼美人,卻從不抱女人。以前請我們逛窯子時,腰細屁股大的美人兒滿懷柔情,重金自贖,投懷送抱,甘願做小,被她拒絕得那個狠啊,我們都替花魁娘子難受。私下猜她號稱禁慾修身,說不準是有難言之隱。現在真相大白,果然是有難言大隱!床上不如老子純爺們!哈哈哈!」


  夏玉瑾驚問:「什麼花魁娘子?」東夏公主、痴情表妹、貌美花魁什麼的,他媳婦的女人緣和風流賬太多了吧?


  秋老虎回憶半晌,方道:「好像是前幾年的事吧,那花魁娘子貌美如花,差點被蠻金人奪取,承蒙將軍相救,芳心暗許,非君不嫁。糾纏了好久,最後想不開悲憤出家了,可惜了那嬌滴滴的身段和大胸部啊。」


  夏玉瑾依舊不信,低聲嘟囔道:「如果不喜歡別的女人,那是只喜歡錶妹了。」


  秋老虎恍然大悟,湊過去低聲問:「莫非郡王想讓將軍給你勾搭幾個美人回來做妾?聰明啊聰明……」


  夏玉瑾噴了一桌的酒。


  胡青給酒淋到,終於醒了,他抬起頭,醉眼迷茫問:「什麼表妹?」過了一會,反應過來,「惜音真是好姑娘啊,可惜,可惜。」


  夏玉瑾知道他和自己不對付,抓到機會就冷嘲熱諷,便先下手為強,湊過去,在他耳邊低聲道:「是不錯,可惜我讓葉昭親自將她送走了。」


  「你讓她親自送走了?送走了?」胡青不敢置信地反反覆復地念了幾句,「將軍捨得?」


  夏玉瑾嗤道:「不捨得也要捨得。」


  胡青搖頭晃腦:「將軍真是可憐啊……」


  「媽的!」夏玉瑾給他氣得鼻子歪,忙指著自己包著白布的手腳道,「你先可憐可憐我好吧?!」


  胡青充耳不聞,自顧自說:「以柳姑娘的痴情和剛烈,若被將軍送走,肯定無顏面再相見,真是可憐。」


  夏玉瑾發現他知道內幕,還瞞了自己那麼久,不滿道:「再可憐也不過是個表妹,就算心有所屬,可惜造化弄人,葉昭是女兒身,她也是女兒身,兩人不可能在一起。雖然葉昭有戲言在前,誤了表妹,但蠻金殺父弒母之仇大於天,葉昭在蠻金前線,奮勇作戰,為她報了仇,多少恩怨也該抵消得差不多了吧?何況秋老虎說葉昭喜歡看美人,卻不喜歡抱女人,她再痴心也沒用。與其強求沒奈何的事,倒不如祈禱她下輩子投個男胎,重新再來。今生沒什麼好糾纏的,若是扯不清,不見便不見。」


  胡青抬起頭,直勾勾看著他,問:「敢問算上堂表,郡王有多少兄弟姐妹?」


  大秦開國上百年,皇室宗族眾多,再加上外嫁女等等,夏玉瑾說得出名的表姐妹都有幾十人,說不出名的就更多了。他掰著手指數了許久,實在不好作答,虎著臉問:「你管我家家譜幹什麼?」


  胡青再問:「將軍有多少兄弟姐妹?」


  夏玉瑾遲疑許久,答不上來。


  胡青答:「在漠北陪她長大的兄弟姐妹,沒死沒瘋的就剩柳姑娘一個了!」


  生於漠北,長於漠北。漠北屠城死人超過八成,城樓毀於一旦,就算重建,也再不是記憶中的模樣。陪著她長大的親人幾乎都死了,太爺爺痴獃了,大嫂嫁過來不過兩三年,侄子在城破時出生不久,除了母親的口述外,基本沒什麼印象。陪著她在漠北度過美好記憶,陪她度過最難熬時光的親人,是柳惜音。


  胡青再次反問:「不過是個表妹?那是你表妹太多了!你擁有得太容易,而她能護在手心的東西已經太少了!願意去關心她的人也太少了!」


  一個人可以不怕痛,不代表不會痛。


  一個人可以不怕寂寞,不代表不會寂寞。


  一個人可以接受失去,不代表不怕失去。


  一個人可以不會哭,不代表不會難受。


  她太堅強,所有人都忘記她是個年僅十八歲就失去所有親人,挑起重擔,踏上送命征途的少女。她太強悍,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勇敢無畏,沒有弱點的戰神將軍。她太成熟,太頑強,將所有責任挑著肩上……


  秋老虎看看爭執的兩人,感嘆道:「剛剛開始打仗時,晚上野火旁,大家聚在一起說掏心話,劉阿三問大家在戰後,如果老天讓自己活著,回去要做什麼?有人說活著要回去娶媳婦,有人說活著要回去讀書,有人說活著要活著回去買田做地主,有人說活著要回去抱抱兒子,有人說活著要去遊山玩水逍遙一生,只有將軍……將軍說……」


  胡青淡淡地補充:「若老天讓她活著,就是為了贖一輩子的罪。」


  夏玉瑾身子搖了搖,手中酒杯,在空中傾斜,輕輕落下,紅色葡萄酒撒了一地。


  造成的所有傷害,不會因時間流逝而消失。浪子回頭金不換。犯錯容易,贖罪難,幸福太奢侈。


  傾盡所有去努力。她十八年裡犯下的過錯,要用一輩子來還清。


  烏雲蔽月,三兩點細雨飄搖。


  水榭旁,茂密梧桐樹最高處,靜靜坐著一道脊樑挺直的修長身影。她面向北方,手裡抱著最珍愛的寶劍,將它緩緩出鞘,古樸銳利的劍身倒映著樹下燈火,看似流光溢彩,卻顯得如此冰冷寂寞。


  沒有眼淚,沒有笑容,沒有悲傷,沒有歡樂。


  六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每當看不清前路時,她就會一遍又一遍地撫過劍身刻著的「昭」字,點橫豎撇,筆筆鐵畫銀鉤,蒼勁有力,彷彿在傳達著父親的無盡期望。


  葉忠,豪放粗狂的老將軍,半個人生都在沙場上度過,言出必行,他咆哮起來整個房子都會搖,所有人都害怕躲閃。偏偏奈何不了自己的叛逆女兒,總是拿著棍子或大刀追著她滿屋子跑,暴躁地三番四次把她綁起來用皮鞭抽,逼她做回女孩子。


  明明小時候,他曾將自己抱在膝上,說過那麼多有趣的故事。


  「南明朝太平公主親率三千娘子軍,挽長弓,騎胭脂馬,石崖山截斷金兵糧草,死後軍禮下葬。」


  「前朝秦玉女將軍,文才武略,握兵符,練精兵,平播、援遼、平奢、勤王、抗蠻、討逆,身前入麟閣,死後受封一品太傅,追謚『忠貞』,受萬世敬仰。」


  「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裡握兵符。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


  「女子也有凌雲志,巾幗何曾輸鬚眉?」


  世間那麼多奇女子,讓人心生嚮往。為何要逼著她磨滅夢想呢?


  父親啊父親,請你睜大眼睛看清楚,我比所有哥哥更努力!


  父親啊父親,請你別轉開視線,我會比所有的男人更強!


  幼小的期待經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一次又一次的幻滅。


  無論再努力,他想要的接班人不是女兒,是兒子。


  忘了從何時開始,葉昭對輕視她的父親恨之入骨,處處頂撞,處處對著干。她每天都在盼望著,快快長大,遠遠離開,從此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做些了不起的事情,證明自己比所有人都強。


  直到父親死後,經過生死相博,九死一生,成熟后,她才漸漸讀懂了他的心。


  「戰場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是生死關頭的掙扎。」


  「書中歌頌的奇女子,要比男人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生前飽受非議,死後才得以風光。」


  「如果我有女兒,是讓她放棄夢想,在平安的宅子里幸福一生,還是讓她追求夢想,在殘酷的戰場上廝殺一生?」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何處才是幸福?


  父親那把送不出的寶劍,送不出的憂心。


  往事歷歷,想忘卻忘不了,怨恨的記憶慢慢模糊,幸福的記憶漸漸清晰。鞭打痛罵早已忘卻,只有父親的豪爽笑聲,母親的笑語嫣然,祖父的表揚讚美,祖母的萬般呵護,兄長的手足情誼,時時刻刻,猶在眼前,那麼清晰,那麼溫暖。


  如果,能對大家好一點,聽話一點,孝順一點。


  樹欲靜風不止,子欲養親不在。世上沒有後悔葯,人生不能再重來,至少要好好呵護身邊還擁有的。


  戰場上處處是犧牲,留著是痛,割捨是痛,越拖越痛,終應決斷。


  葉昭閉上眼,深深吸了兩口氣,然後猛地睜開,將連日來的猶豫盡掃。她收起寶劍,翻身下樹,推開梧桐院院門。


  柳惜音正和紅鶯商量,如何通過安太妃這條線,加強攻勢,利用夏玉瑾母命不可違的弱點,達成目的,進入後院。忽見將軍深夜造訪,心裡不由一喜,忙遣退丫鬟僕役,親自迎上,低頭玩著衣角,輕輕問:「阿昭,有什麼事嗎?」


  葉昭拿出方沾滿淡淡血跡的舊帕子,送回到她手上,直截了當道:「我欲送你回漠北,好好休養一陣子,等流言過去,再擇良人。」


  柳惜音看著眼前帕子,呆住了,過了好久,才明白髮生什麼事,她如碰到火紅烙鐵般迅速縮回手,拒絕接受,雙眼一紅,含淚問:「我願做低伏小,絕不爭寵奪愛,為何連個小小位置都不給我?」


  葉昭道:「我絕不能讓你做低伏小在後院生活。」


  柳惜音叫道:「那是我願意!」


  葉昭止住了她的辯解,繼續道:「我的表妹是九天翱翔的鳳,是大漠並肩的鷹,有錚錚傲骨,永不妥協,從不低頭。不是那種在後院爭寵玩手段,吃醋鬥心眼的女人!你不能自貶身價,委曲求全,這樣的生活,我受不了,你受不了,夏玉瑾也受不了,長痛不如短痛,不如作罷。」


  柳惜音搖頭:「你騙人!」


  葉昭道:「是的,如果我是男子,我定會娶你,如果漠北沒有城破,我可能也會娶你。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只有結果,沒有如果。」


  柳惜音幾乎揉碎了衣角,哭道:「你本可以不說,只要娶了我,再過繼個兒子,誰能看得出你是女兒?」


  葉昭緩緩搖頭:「我女扮男裝,欺君罔上,是不忠,我頂撞父母,毆打兄長,是不孝,我橫行霸道,殺人如麻,是不仁,我胡作非為,辜負朋友,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不儘力改過,還妄想錯上加錯,瞞天下一輩子嗎?!」


  柳惜音尖叫道:「你明明是愛上了夏玉瑾!所以才不要我!」


  葉昭猶豫片刻,沉重道:「是。」


  柳惜音哭問:「為什麼?明明我比他更愛你!明明我比他付出的更多!明明你不是不喜歡我!是不是就因為我是女孩……所以傾盡所有努力都沒有用?」


  愛情中最殘忍的事,是你千般萬般對一個人好了那麼多年,付出了那麼多年,等待了那麼多年,以為木已成舟,卻被陌生人用一個眼神,一個笑容,輕輕鬆鬆奪去她所有的心。


  領地失陷得是那麼快,讓人毫無防備,措手不及。


  她愛上的那個人,是那麼的無辜,那麼的單純,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卻怎麼掙扎,怎麼妥協,怎麼哭求都沒用。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幸福地牽起別人的手,從此白頭偕老,留下你在原地哭泣。


  柳惜音只恨不得哭瞎了眼睛,再也不要看見眼前這一切。


  「不,」葉昭用手中帕子替她拭去眼角淚痕,輕輕地說,「我不是第一次見他,我很早很早以前就認識他,喜歡他了,只是沒想過會嫁給他。」


  柳惜音搖頭:「我不信!」


  葉昭:「是真的。」


  柳惜音搖頭:「我不信!」


  葉昭輕嘆:「我已負了你,就不能再負了他。馬車已經準備好,你收拾完行李,明日就啟程回去,靜一段時間,再考慮其他。」


  「你這混賬!」相處多年,柳惜音知她鐵石心腸,決定的事絕難更改。悲憤欲絕,氣急攻心,差點吐出口血來,揮起右手,朝她的臉狠狠甩去,指間一枚金蛇戒指轉動,吐出根黑色毒針,竟是要同歸於盡。


  葉昭不躲不避,站在原地,任憑處置。毒針貼在她臉頰近處,卻停了。


  「不,我清楚你的性子,」柳惜音緩緩收回手,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張每天夢裡都在思念的臉,忽然奪過帕子,瘋狂撕碎,然後大笑起來,恐怖的笑聲回蕩在梧桐院,聽得人毛骨悚然,她咬牙切齒道,「打你是讓你心安,殺你是讓你解脫,解脫后你就會放下我!不,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我這輩子不會原諒,不會嫁人。我要時時刻刻恨著你,提醒你,讓你永永遠遠記住對我的傷害和痛苦,就像我對你的愛一樣,一生一世在痛苦中折騰!我要做你幸福里永遠橫著的那根刺,讓你至死也忘不了我!讓愛與恨糾纏到永遠!」


  葉昭在燈火中靜靜地聽著,再次伸手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痕,認真地說:「好。」


  大錯已成,決定已下。不管是好是壞,她願接受一切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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