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兵行險招

  葉昭最近有些煩,她會打架、會行軍、會布陣、會橫行霸道,唯獨對應付女人眼淚有些不行。安太妃的眼淚卻和不要錢似的,說掉就掉,哭得她莫名其妙。比如前幾天上朝前,她慣例去請安時,太妃幽怨地說:「幸虧你日日請安,好好服侍,讓我清減了好多。」


  女人愛美,葉昭心領神會,立刻奉承道:「太好了,婆婆瘦下來更標緻了,好像年輕了十歲。」


  安太妃張大嘴看了她半晌,「哇」地一聲淚奔了。


  葉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為她病了,趕緊去請教御醫,問老人喜怒無常是何故。御醫摸著白鬍子想了許久,說是人老了心火失調,情緒容易失控,還開了幾副藥物給她,叮囑要定時服用。她便親手熬了葯送去給安太妃,將御醫的話轉述一番。未料,安太妃不但不肯吃藥,還哭得更凶了,於是她又買了糖葫蘆回來哄……


  夏玉瑾匆匆趕來,黑著眼圈道:「約定作罷吧,算我錯了,你別服侍我娘了。」


  「天地君親師,孝順長輩是應盡的本分,你娘說得也是有道理的,哪家媳婦能不孝順長輩?就算她不當我是媳婦,做小輩的不孝順長輩也是錯誤的。更何況我領兵多年,最重承諾和義氣,既然答應了你,便要做到底,怎可半途而廢!否則在軍中威名何存?顏面何存?!」葉昭嚴詞拒絕,然後拂袖而去,再沒看留在原地做木雕的夏玉瑾一眼。


  這些婆婆媽媽的內宅瑣碎不過是小事,更讓她鬱悶的是最近招募來頂替老弱病殘的三萬京城新軍。


  上京附近民眾富饒,樹上落片葉子也能砸中兩個和官員帶親的。他們眼看著蠻金被擊潰,近年不會有大動亂,就打起了京城軍的主意。有不少遊手好閒的混混角色,托關係進去,偷懶耍滑,只想混幾年餉糧。更有官員家的紈絝,眼見科舉無望,京城大軍又輕易不開往前線,相對安全,就仗著關係硬挺,硬擠進來,想賺幾年資歷,弄個武職噹噹。


  他們訓練時仗著靠山,在軍中拉幫結派,吃喝嫖賭樣樣來,視軍紀為無物,教頭略微呵斥,就敢硬著脖子頂撞。


  葉昭接到手下投訴,卻將這些事情統統壓下,不但沒處罰,就連呵斥都沒一聲。


  他們越發膽大包天,漸漸連她都不放在眼裡,背後悄悄取笑,猜她是只紙做的母老虎,傳言太過誇張了,蠻金大戰勝利八成是借了葉家的積威,手下擁護,僥倖立了大功,就妄想站在男人頭上。


  娘們終究是娘們,能頂什麼事?


  葉昭聽見這些傳言,置之一笑,不予理會。


  昨天,有新入的小隊夜間集體賭錢喝酒,徹夜喧嘩未眠,誤了晨練。教頭派人去傳喚,他們借著酒膽,人多勢眾,反把傳信的小兵揍了一頓。


  葉昭下朝來到軍營,聽得此事,對眾將吩咐:「是時候了,去辦事吧。」


  眾將會意,帶兵直赴兵營,將鬧事的二十三個傢伙五花大綁,拖去校場的高台上,跪在全軍面前。


  這個小隊帶頭的傢伙叫馬有德,是宮裡受寵的馬貴人的侄子,家裡有當權的朝廷官員,所以他的底氣最足,壓根兒不信葉昭會將他怎麼樣,還嬉皮賴臉道:「將軍,小的知錯了,小的一時糊塗,饒了小的這一回,待會去給兄弟賠禮道歉,以後萬萬不敢了。」


  葉昭穿著銀甲,在校場高台上,身影筆直,她聽完懇求,並不言語,只朝旁邊揚揚手。


  校尉上前,手持太祖鐵令,一條條高聲宣讀。


  「一、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二、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三、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之。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五、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犯者斬之。六、好舌利齒,妄為是非,調撥軍士,令其不和,此謂謗軍,犯者斬之……」


  太祖軍法,十七禁令五十四斬,字字如鋼鐵般堅硬,敲得台下跪著的二十三個紈絝心驚膽戰,有膽小的已抖成了一包糠。大家這才明白,將軍早已對他們動了殺機,不過是暫且忍著,待事情鬧大,再來殺雞儆猴。


  誰也不想做被殺的那隻雞。


  「饒命啊!」


  「將軍饒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下次不敢了!」


  高低起伏的磕頭聲響起,有人還嚇得尿了褲子。


  葉昭不理不睬,揚手道:「劊子手,準備。」二十三個劊子手,扛著大刀,站去他們身後。


  馬有德見大勢不妙,趕緊喊道:「我姑姑是貴人!身懷龍胎,就快封妃了!我爹爹是三品大員!我哥哥掌管吏部!誰敢殺我?!不要命了嗎?!」


  葉昭持玄鐵鞭,冷然道:「葉家治軍,只認軍法,不認人情。」


  馬有德咆哮:「你這娘們若敢殺我!我姑姑定不會放過……放過……」


  他的話並未說完,鐵鞭悄然無聲地掠過半空,化作鋼刀劈過,撕斷咽喉,頃刻間頭顱已跌落地上,眼睛還睜得滾圓,驚恐地看著地上的塵土。直到大量鮮血隨之從頸部湧出,噴得到處都是,他彷彿才意識到自己死亡的事實,跪著的身軀轟然倒地。


  所有士兵都抬起頭,倒吸一口涼氣,不可置信地看著葉昭。


  「不敢?!」葉昭一邊擦拭玄鐵鞭上的血跡,一邊說,「當年葉春老太爺鎮守漠北時,曾親手斬了延誤軍機的親弟弟,方練就了葉家鐵軍,震得周邊蠻族各部,不敢輕易冒犯。爾等在天子腳下,鎮守京師,是聖上與百姓的最後一道防線,更應遵守軍紀,斷沒心存僥倖,無事遊手好閒,有事臨陣磨槍的道理。」她越說越怒,聲音也越來越大,「罔顧軍法!視軍規為無物!往太陽下一站,一群連毛都沒長齊的小兔崽子也敢跳著造反?!干他娘的!當我葉昭是吃素的不成?!廢物!混球……」


  軍中都是不識字的老粗,不會罵粗話就不是自己人。將軍的咆哮不停在校場回蕩,言簡意賅,直指祖宗十八代的教養問題,終於讓大家聽明白了。


  誰他媽說她是個娘們的?


  有些人回過神來,想起自已曾干過的好事,嚇得腳軟,搖搖欲墜,有些人則白著臉,嗡嗡討論。就連劊子手都給罵獃滯了。


  葉昭罵痛快了,停下來命令:「秋老虎!監刑!」


  「讓我來,我親自來!等好久了。」秋老虎土匪出身,被收編后因戰功官拜游擊將軍,殺敵最是勇猛,回京多日沒殺人,早就手癢了。他立刻衝過去,推開發愣的劊子手,抄起鋼刀,一刀一個頭顱,砍得好不痛快。


  二十二顆人頭在台上滾了幾下,靜悄悄地不動了,溫熱的鮮血四處流淌成小溪,腥臭的味道漸漸瀰漫,仿若人間地獄。


  秋老虎猶在大笑:「將軍!再來幾個!不過癮!」


  全場鴉雀無聲,軍姿瞬間站得整齊,連大氣都不敢出。


  校尉踏著鮮血上前,拿出一份長長的違反軍紀處罰名單,高聲宣讀起來:「羅大有,帶頭聚眾賭博,斬;吳力,帶頭聚眾賭博,斬……」


  十四個在軍營裡帶頭喝酒賭錢和十二個欺壓百姓的被判處斬刑。另有三百二十七個附隨鬧事的判打一百軍棍,七百六十八個徹夜不歸的打五十軍棍,其中五百四十三個被控藐視上官的加打二十軍棍,合計斬二十六人,打一千六百三十八人,立即執行。


  校場上堆著數十顆人頭,將軍踢開擋在她面前的一顆頭顱,冷著臉,站在血泊里親自監刑。


  上千人脫掉褲子趴成一排,木棍打肉的聲音此起彼伏,哭聲震天。


  京城軍營里的慘狀很快傳了出去,家裡有子弟在裡面當兵的都駭得發慌,死者已逝,還在打板子的急忙托關係,上門說情。去軍營想見將軍的統統被攔了出去,鎮國公府黃氏閉門謝客,一概不理。有幾個腦筋轉得快的,衝去安慶王府,拉著安太妃一通哭訴。安太妃耐不住幾個相熟的閨蜜哀求,便派人給葉昭送信,讓她高抬貴手,賣個人情。


  葉昭接過信,點頭道:「婆婆的人情是要給的,給名單上的這幾個傢伙換個熟手打,小心不要打死了。」


  參將報告:「將軍,早就打完了,死了十三個,您的意思是……再打一輪?」


  葉昭很大度地搖頭道:「算了,第一次整理軍務,寬鬆點也無妨。你們去好好教育地上那群廢物,告訴他們什麼是軍規,教育不明白的再拖去打二十軍棍,再長長記性,教育明白的就讓他們好好去養傷吧。」


  參將領命而去。京城軍營立刻掀起了學習狂潮,只要還有口氣的人都在拚命背軍規,比考狀元還積極。


  葉昭對大家的努力深感欣慰。


  好幾個官員得知消息,氣得去面聖,欲告葉昭暴戾氣盛,處罰過重,寒了廣大軍士之心。


  當今天子是個仁厚之人,養的鳥死了都會掉兩滴眼淚,自不會行殘忍之事。可惜他當時在專心致志地玩最新進貢來的玉頂金豆,把跪在外頭的官員忘記了,足足耽擱了他們兩個時辰,待召見的時候,人頭已經落地,板子也打完了。只好隨便安慰了淚流滿面的大臣幾句,讓他們管束好兒孫,又給葉昭下了一道不痛不癢的聖旨意思意思,然後繼續玩鳥去了,葉昭也將這道聖旨不痛不癢地擱一邊去了。


  大家見聖上如此行事,心裡一片透亮。


  更何況各大家族中但凡有出息想從軍的子孫都是靠武舉進入軍營,不至於干出那麼混賬的事情,若是受寵的子孫,也捨不得將他們送去軍營里受苦受累。所以死的除市井混混外,剩下的八成是各大家族中不成器或不受寵的傢伙。就算萬分難過,可心頭盤算一下,為他們得罪宗室權貴就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好幾個見風使舵快的,立刻拍馬屁說京城軍營鬧得不太像話,正應雷霆手段整治,方得保大秦萬年江山。還有腦子沒轉過彎來的,比如馬貴人,她入宮前和侄子關係甚好,聽聞死訊,立刻抱著肚子,哭哭啼啼地找上門,要皇上給她做主。


  皇上一邊逗鳥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你侄子為何會入京城軍營啊?」


  馬貴人道:「他自幼便想為大秦效力,端得是一片赤膽忠心。」


  皇上再問:「為大秦效力的途徑不少啊?科舉、經商、種田樣樣都很安全,為何非要從戎呢?」


  馬貴人不敢說自家堂弟文不成武不就,托關係進去混飯吃,只好哭著說:「這……他熱愛軍隊,想在軍中掙功名,報效聖上,也可光宗耀祖,出師未捷犯了點小規矩,卻招葉將軍毒手,可憐啊……」


  皇上嘆息:「確實可憐,軍中功名不好掙,那是用腦袋換的啊,這孩子今年多大?進京城軍營幾個月了?」


  馬貴人急道:「二十三歲,三個多月了。」


  皇上:「為何一個想掙軍功的人,活了二十三年,進軍營三個多月,還不明白十七條太祖軍規?」


  馬貴人一時語塞,兀自強辯道:「是葉將軍教導無方,胡亂殺人。」


  皇上拂袖怒道:「葉昭是持太祖的玄鐵鞭,按太祖軍規處置了你侄子,莫非你認為太祖的教導是錯的,太祖立下的軍規是胡亂殺人的?好大的膽子!」


  馬貴人:「不……陛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肚子痛了。」


  她流著淚,顫抖不已,搖搖欲墜。


  「別跪了,你是雙身子,流太多眼淚對孩子不好,」皇上趕緊扶著愛妃,安慰道,「這事已無可挽回,但你還有一個表兄弟在軍里吧?我估摸他和葉昭的八字也合不來。既然他有報國與光宗耀祖之心,不如給他封個小官,再調個地方吧。你說去西南邊軍前鋒營怎麼樣?那裡立功的機會最多,待捷報傳來,我便給他好好的加封晉賞。」


  西南邊境常有夷族入侵,兼毒蟲沼氣無數,西南邊軍的前鋒營號稱「送死隊」,裡面用的是發配充軍的犯人或是當地走投無路的窮人,能熬過幾年活下來的,固然能升官發財,數量卻寥寥無幾。


  馬貴人的腦子總算轉過彎來了,趕緊跪下,磕頭求饒。


  「不想去就算了,這是何必呢?」皇上再次將她扶起,含笑道,「雖然太子已立,兒子也不少了,但我對你懷中孩兒還是很歡喜的,最好是個和你長得相似的小公主,定會美貌過人。」


  馬貴人一陣天旋地轉,她覺得肚子真有點痛了。


  軍營內,處罰后的各項事務整理還未結束。


  葉昭端坐主將廳,一份份查看各項材料,不知不覺已到傍晚。


  胡青優哉游哉地逛了進來,走到她身邊,又轉了個圈。


  她終於留意到對方的存在,抬頭道:「狐狸,這些天為收拾這群兔崽子,辛苦你了,難得罪狀收集得那麼齊全。」


  「應該的,」胡青大咧咧地坐在她身邊問,「明日正逢休沐,我們去喝酒?」


  葉昭搖頭:「酒品不好。」


  胡青:「我不嫌。」


  葉昭:「我是說你酒品不好。」


  胡青尷尬地摸摸鼻子:「哎呀,大家彼此彼此,誰也別嫌誰。」


  葉昭看著高高的文書:「改日吧。」


  胡青:「不行!」


  葉昭皺眉:「為何?」


  胡青沉默了一會,哀怨道:「你這傢伙啊……莫非又將我們的山盟海誓統統忘了?」


  葉昭給嚇得渾身僵了一下,警惕問:「你又在搞什麼鬼?」


  胡青笑眯眯地看著她:「你猜?」


  葉昭思索片刻,半眯著眼睛威脅道:「就算和你這頭混賬狐狸交情好,也不妨礙老子有時會琢磨怎麼捏死你……」


  「哧哧——幸好只是有時候,幸好只是琢磨。」胡青嘲弄兩句,見她神色不妙,趕緊交代,「當年我們誓死復仇,突襲的前夜,你說若是大家能活著回來,便請大家在上京喝最好的酒,莫非忘了?」


  葉昭聞言,笑了。怎會忘記那一夜?

  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從漠北屠殺中逃出的三千將士聚在黑山頭,磨亮長刀利器,鍤血為盟,誓死復仇。


  沒有壯膽酒,用清水來代。沒有大塊的肉,用窩頭來代。


  她站起來告訴大家:「若得勝回京,就請兄弟喝好酒!」


  大家笑著起鬨:「光是好酒不行!秦河上畫舫最好,六安巷的舞姬最美,將軍不可小氣,非要喝窮你不可!」


  她笑著說:「那便喝上三天三夜!」


  「好!」大家豪爽地幹了碗中的水,摔碎大碗,高吼著,「旗開得勝!」「上京再見!」然後披上鎧甲,提起武器,跟著她一起衝下山,直搗敵營。


  死戰!


  死戰!


  用命去戰!


  那一夜,他們擊敗了敵軍,一千二百三十七個兄弟卻再沒有回來。


  六年後,當年的三千兄弟,僅餘五百三十二人。


  會唱戲的老黃死了,犟脾氣的狗剩死了,情歌唱得比黃鸝還動人的小何死了,燒得一手好飯菜的老貓死了,會用草葉編蟈蟈的老牛死了,天天念著要討媳婦的鐵柱死了,最愛吵架鬥嘴的阿牛也死了……


  沒有什麼比活著更值得慶祝?


  「要喝,這酒必須喝!馬上去秦河將所有畫舫包下來,去六安巷把最好的舞姬樂師統統叫來,我要請兄弟喝最好的酒!」


  夏玉瑾最近有些煩躁,他好不容易哄完母親,有酒肉朋友上門來找他一起去喝酒聽說書,便應了下來。


  未料,百姓對大破蠻金的熱情尚未褪去,沿著秦河走了十家酒肆,九家都是在說葉昭將軍的英雄傳奇,故事用盡誇張手法,說書先生口沫橫飛,博得眾人陣陣喝彩,賞錢不斷。剩下一家在說《會鶯記》,講的是才子佳人,魚雁傳書,月下相會,客人寥寥無幾,剩下的都在起雞皮疙瘩。夏玉瑾猶豫片刻,決定去聽雞皮疙瘩。


  「燭火燈下,金鶯姑娘正傷心地看著情郎送的摺扇與情書,上門寫著等他三年後金榜題名時,便是迎親之日,如今情郎高中狀元,正是喜上眉梢,未料父母貪錢,竟早已悄悄將她許配給縣太爺的浪蕩公子,這可如何是好?真真愁壞了好姑娘。」


  「這是什麼狗屁?!」夏玉瑾眼皮上下打架,昏昏欲睡。


  身旁正往窗外張望路過美女的紈絝忽然驚叫了一聲,問:「咦?那不是葉大將軍嗎?」


  其他的紈絝也紛紛探出頭去,驚訝道:「是啊!郡王,那不是你家媳婦嗎?她在秦河邊幹什麼?旁……旁邊還有個男人?看起來好親密的樣子。」


  「什麼?!」夏玉瑾從椅子上跳起,瞌睡全醒了,他匆忙趴在窗邊,直勾勾望向秦河岸上,卻見葉昭穿著身簡單便服,英姿颯爽地站在柳樹下,惹得大姑娘小媳婦紛紛回頭張望。站在她身邊的是個熊腰虎背的年輕男人,穿著戎裝,正和她有說有笑。待這個熊腰虎背的傢伙走入河邊畫舫后,又跑來一個肌肉糾結的男人,他興奮地在葉昭身上拍了下,大聲放肆地說了幾句什麼,也步入畫舫,沒多久,幾個粗獷漢子跳下馬,個個都對著她喜上眉梢,熟絡得差點撲過去勾肩搭背,以敘相思……


  一個男人走了,又來一個,幾個男人走了,又來幾個,再幾個……高矮肥瘦、老弱俊丑什麼類型都有,唯一共同點就是和他媳婦都很親熱。


  接著,上百個青樓歌姬與樂師陸續到來,逐一步入不同的畫舫。百花樓的花嬌、花羞姐妹,萬春樓的賽鳳凰、賽如意,丁香閣的牡丹、芙蓉,紅袖坊的陸芊芊、楚萱兒,鳴歌軒的李秋好、莫惜君,五大青樓里最具盛名的十大美人盡數到齊,衣香鬢影,環佩叮噹,艷滿秦河。


  最後,葉昭也走進最大的一艘畫舫……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酒肆里的說書先生還在有板有眼地說著金鶯小姐月下私會情郎,互述衷情。夏玉瑾揉著眼,捏著臉,只覺人生如夢。酒肉朋友們見勢不妙,忙挖空心思,出言安慰:


  「畢竟是將軍嘛,和尋常女子不同,總會有應酬的。」


  「她以前和幾十萬軍隊在一起同吃同睡,都習慣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進房間定是有私情,一個女人和一群男人進房間,什麼都不會發生。」


  「對!郡王放心,你不會戴綠帽的,更不會戴幾百頂綠帽的!」


  「就是就是,名妓們不會看上你媳婦啦!」


  夏玉瑾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臉色一會發青一會發白,待畫舫離岸后,他硬撐著從喉嚨里憋出幾個字:「爺哪裡來的媳婦?簡直荒天下之大謬,去找畫舫來,爺今晚要和美人們游秦河。」


  「郡王,將軍那麼大的手筆,哪裡還有畫舫?」


  「老李家那艘畫舫應該翻修得差不多了,讓他開出來吧。」


  「郡王,美人都給將軍包圓了,剩下那些老貨寒磣人啊。」


  「上次劉二郎不是說寒山觀里的小道姑們長相標緻,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嗎?用馬車請上幾個,換身衣服便是了。」


  「郡王,將軍發火怎麼辦?」


  「滾你媽的!老子看她去喝花酒都沒發火!她火個屁啊?!」


  「郡……郡王……小的肚子不舒服,能不能下次再來啊?」


  「臨陣退縮者,看爺以後怎麼玩死他!」


  十里秦河裡,燈火輝煌,將黑夜映得如同白晝。畫舫飄香,絲竹聲慢,勾得無數行人駐足聆聽。脂粉鄉中,觥籌交錯,好一片旖旎景象。


  葉昭坐的畫舫中,並無名妓相陪,只有數個老練樂工,年齡約摸有三四十,各持鼓箏,奏的是金戈鐵馬之音。酒宴里,坐的是漠北歸來的新晉都尉、都騎衛、虎賁中郎、偏將軍、游擊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等二十餘人,尚有將軍身旁的近衛、幕僚、親信等六人,坐得滿滿當當,全部都是過命的交情。幾壺烈酒灌下,漸漸都有了三分醉意,回憶起當年慘烈戰況,爭執的有、唏噓的有、驕傲的有、興奮的有、哭鼻子的有,光膀子跳舞的也有。


  「今天,老子為了和兄弟們喝這杯高興的酒,連兒子成親都不管了!」


  「去你的,你兒子成親關你屁事?!」


  「干你娘的!我兒子成親怎麼不關我屁事了?!」


  「是是,關你屁事就關你屁事,再喝!」


  秋老虎急忙丟下酒杯,撲過來掐著那娶兒媳婦的校尉脖子,吼道:「干!你小子居然有兒子娶媳婦!怎麼不先娶我家閨女?!」


  校尉和他扭成一團,罵道:「滾!咱家兒子是斯文人,我才不要看他天天給媳婦抄大刀追十條街揍!還沒得還手!」


  秋老虎怒道:「窩囊廢!」


  吳偏將幫腔道:「老虎啊,在漠北時,母豬都比貂蟬貴,想娶你女兒的將士可不少,你閉著眼挑兩個便是。」


  「那群目不識丁的老粗是不成的,」秋老虎搖頭道,「爺就是吃了一輩子睜眼瞎的虧,被地主老財逼得上山做土匪,如今翻了身,非得給閨女們找個有學問的相公!好抱兩個狀元外孫!」然後他朝著胡青叫道:「胡軍師啊,乾脆我把女兒都嫁給你吧?反正她們姐妹感情好得很,可以效仿那個什麼皇什麼英的,嫁一個送一個!包管你不賠!」


  胡青差點噴了,開玩笑道:「你一個女兒就能揍掉我半條命,兩個女兒還不直接要我命?大家都那麼熟了,給條活路吧。」


  大家也跟著鬨笑:「乾脆等下次科舉完了后,咱們去道上劫兩個眉清目秀的舉子,綁起來往洞房一送,給倆妹子做個壓寨相公如何?!」


  秋老虎揍了帶頭鬧事的兩拳,直接找葉昭叫道:「將軍!你得給我女兒做主,她們的終身大事就指望你了!」


  葉昭連聲應道:「好!好!」


  許侍衛趕緊湊到秋老虎身邊,可憐巴巴地求道:「虎大哥,把秋華妹子許我吧,俺稀罕她好幾年了,莫便宜了那些酸腐秀才。要不是當年她們天天跟著將軍轉,鬧得大家兄弟都以為是將軍的女人,沒敢出手,你早就做外公了。」


  秋老虎大聲恥笑:「追個女人都不敢,就你這點德性也配娶我家女兒?!」


  「就是,」葉昭也醉醺醺地敲著他的腦門道,「什麼時候把字識齊了,把膽子練肥了,再去向岳父大人提親。」


  大家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勸酒聲中,葉昭又給灌了七八杯下肚,她醉意更盛:「美人呢?這船上怎麼沒美人?快叫兩個來跳舞!爺今天要和兄弟們盡興!」


  胡青笑道:「兄弟聚會,把酒言歡,要美人做什麼?!現在這裡個個都是官大爺,你還怕他們和以前一樣下個窯子都要賒賬?」


  「那是!」大家搖頭晃腦,追憶往事,感慨道,「現在去窯子,咱不差錢了。更何況和將軍去喝酒,紅姑娘個個都是盯著她眼睛發亮,咱才不掃這個興!幸好將軍是個女人,死了那些娘們的心,否則真他媽沒活路了。」


  「有這事?」葉昭迷惘。


  「有!」悲憤的吼聲震耳欲聾。


  葉昭解釋:「美人美景賞心悅目,我就喜歡看兩眼,沒別的……」


  「滾!」大伙兒拍著桌子,群情洶湧。


  葉昭不再強求,繼續喝悶酒。


  沒美人可看的傢伙揚著脖子,三三兩兩走去甲板,爭看其他畫舫上的美人。


  莫將軍道:「看!還是丁香閣的芙蓉身段最好!胸部大!真大!真他媽的大!」


  錢幕僚搖頭:「汝大錯特錯,花羞姑娘美目倩兮,波光流轉處如秋水含情,身段如弱柳迎風,真是絕代佳人。」


  車騎將軍湊過來,看了兩眼,鄙夷道:「沒眼光,她們哪有陸芊芊姑娘的床上功夫好?」


  「是啊,等等!」秋老虎忽然叫道,「左邊畫舫上的那幾個娘們長得可真標緻啊!你們快看!哪家的?!」


  「中間那個最標緻,就是個頭有點高。」


  「傻瓜!長腿細腰的女人才好看!」


  「那女人的氣質……大戶千金都比不上啊!」


  「好像沒在秦河窯子里見過她,讓船家把畫舫開近,再看仔細些。」


  他們趕緊招呼大家過來看美女,還朝美女吹了聲口哨。


  葉昭也好奇地走過去看,卻見不遠處有艘嶄新的畫舫,也在向他們靠來,甲板立著幾個美人,團團擁著個穿著鑲白狐皮雪裘的美人,她氣質出眾,鶴立雞群,隨意挽起的青絲被河風吹亂了幾縷,待船開到近處,燈光下隱約可見膚如美玉,墨眸含星,縱使看不清五官,只憑舉手投足里透著的尊貴,也可壓得所有名妓都像庸脂俗粉。


  醉鬼們很猥瑣地繼續吹口哨,試圖調戲。


  葉昭看了一會,重重地咳了聲:「別吹了,那是我相公。」


  寒山觀的小道姑質量相當高,皮膚都是水嫩嫩的,眼睛里含著春意,動作柔媚,聲音嬌嗲,配上綢緞華服,珠寶首飾,美貌更添三分。而且山中清苦,前途無望,她們對錢財比別人更稀罕,在夏玉瑾揮金如土的大手筆下,個個都表現得積極熱情,發揮一不怕死二不怕將軍的氣勢,把媚眼拋得比秦河歌姬還動人。也難怪將軍船上的粗漢們一個個吹口哨拍手掌,恨不得將眼珠子都丟出去。


  夏玉瑾很滿意,他讓畫舫再大搖大擺地靠近些,想給大家看清楚南平郡王是多麼的放蕩不羈!遊戲花叢!左擁右抱!比起媳婦毫不遜色!

  未料,船隻近時,他很驚詫地發現對面那些吹口哨的傢伙統統閉嘴了,葉昭正大刺刺地站在眾人中間,目不轉睛看著他,臉色有些難看,氣氛沉重。


  對!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夏玉瑾很高興地抱著美人,做足耀武揚威的架勢。


  有個醉鬼湊過去,小聲對葉昭說了幾句話。葉昭便沖夏玉瑾勾了勾手,示意讓他的船隻再靠近些。


  夏玉瑾自是不依,還朝她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


  葉昭便抄起船邊的一根繩索,綁上個銅酒壺,在空中甩了兩圈,飛擲過去,瞬間勾住對面畫舫的船欄,然後縱身踩上繩索,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她要在那麼多人面前揍他?!


  夏玉瑾有些緊張,可是想起大庭廣眾之下暴打丈夫,告到皇上面前便能立刻和離!又大喜過望起來,他急忙挺起腰桿,示意小道姑們退開兩步,勇敢地迎接痛揍!

  未料,葉昭帶著渾身酒氣,搖搖晃晃走過繩索,先看看道姑們,又看看他,欲言又止。


  夏玉瑾冷笑著問:「看什麼?沒見過男人逛窯子啊?啊……抱歉,我忘了你是喝慣花酒的人。」


  葉昭又掃了一眼小道姑,湊過去低聲問:「她們是哪裡來的?」


  夏玉瑾昂首道:「爺要玩女人,與你何干?」


  「我不是這個意思,別那麼大聲。」葉昭摟過他的肩膀,拉去角落,將聲音壓得更低,鬼鬼祟祟地問,「柳都騎說你身邊那個矮個姑娘長得水靈,氣質不同尋常,讓我來問問是哪家青樓的姑娘,好去光顧一二。」


  夏玉瑾肚子都快氣爆了,他猛地抽過身,指著葉昭的鼻子問:「你們剛剛拍掌叫好,就是想搶我帶的姑娘?!」


  這個問題實在尷尬。葉昭遲疑了許久,最終將視線轉向江水,沉重點頭道:「差不多吧……」


  夏玉瑾有些得意,炫耀道:「哼,就算你包了全秦河的歌妓,老子一樣找得著更好的美人服侍!你管得著嗎?」


  葉昭回頭看了他一眼,見白色的狐毛在耳邊輕輕飄舞,被寒風吹得發紅的臉上掛著眉飛色舞的表情,很是靈動,不由贊同道:「確實是美人。」


  夏玉瑾不耐煩地揮揮手:「反正,我和我的美人鬼混,你回去和那群男人鬼混吧。」


  「別亂說,」葉昭急忙解釋,「他們都是跟了我六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曾答應在凱旋后,於秦河設宴,為大家慶功。如今好不容易撈了條命回來,功成名就,大丈夫一言九鼎,不能出爾反爾。」


  「誰愛管你的閑事?」夏玉瑾覺的她說得也有點道理,可心裡還是非常堵。


  葉昭又拉過他肩膀,湊到耳邊,有些曖昧地問:「不如……你也過去和大家一塊兒喝酒如何?」


  夏玉瑾皺著眉頭,嫌惡地想推開她的手。


  葉昭卻咬著他的耳朵,笑嘻嘻地說:「我將你介紹給他們,好不好?」


  她平日剛硬的表情放柔和下來,嘴角掛著很溫和的笑。琉璃色的眼珠子里是迷離的醉意,在昏暗燈光下熠熠生輝,波光流動間,竟有幾分勾人的味道。


  夏玉瑾遲疑了半刻才硬下心腸,準備開口婉拒。


  未料,對面船艙內衝出個光膀子的醉鬼,沖著這邊大吼大叫:「美人呢!剛剛你們說的細腰長腿嬌滴滴的美人呢?!」


  秋老虎看熱鬧看得正精彩,見這後知後覺的傢伙破壞氛圍,氣得一腳把他踹下河去,怒罵:「胡說八道!亂放狗屁!什麼細腰長腿美人!那明明是將軍的男人!你還調戲個屁啊!沒看到大家都閉嘴了嗎?!」


  葉昭覺得懷裡的人一下子僵硬起來,臉色越變越難看,她還想解釋。


  夏玉瑾已狠狠一腳踩在她腳背上,再抄起花盆裡的泥土揚向她的眼睛,掙扎得比落入陷阱的老虎還兇猛。葉昭無奈,只好鬆開手。


  夏玉瑾趁機沖入船艙內,狠狠摔上了門。


  葉昭過去敲門,道歉:「別生氣,兄弟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時眼拙了。」


  「滾!你他媽的臭婆娘!以後別出現在老子面前!」夏玉瑾的咆哮聲壓過絲竹樂聲,在秦河上久久飄蕩著,「老子對天發誓!以後有你沒我!」


  小道姑們憋笑憋得直發慌,紛紛和葉昭告了個退,又悄悄偷看了兩眼,然後跑回船艙里安慰她們的金主去了。


  葉昭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去了,見船上兄弟個個笑得肚子疼。罪魁禍首秋老虎還狡辯:「這小子不錯,面對那麼彪悍的將軍,明知不敵,還敢摔門頑抗!有我當年幾分風骨!將軍好眼光啊!」


  她立刻抬腳狠狠踹去這胡言亂語的傢伙屁股上,將他踹下河與兄弟作伴,然後面如鍋底地回去喝酒。


  「冷死我了!」秋老虎猶在河中掙扎著叫嚷,「將軍!你太他媽的重色輕友,老子和你沒完!」


  葉昭抄起個酒壺砸過去:「滾!」


  一直坐艙中抱著酒杯喝悶酒的胡青,揉揉眼睛,爬過來,湊在她耳邊道:「將軍,你醉了。」


  葉昭灌了兩口酒,拍著桌子怒斥:「胡說!老子千杯不醉!」


  胡青認真打量了她幾眼,搖頭:「得了吧,認識你七八年了,你小子每次喝醉酒就調戲美人,這回碰壁了吧?」


  葉昭憤憤然道:「我調戲自家相公算調戲嗎?好過你每次喝醉了,就到處逮人聽你唱山歌,聲音比鴨子還難聽,調能從漠北跑到南夷,內容肉麻得能讓人把隔夜酒菜都吐出來!我警告你,這次要唱你就逮外面的老虎!再敢找我就把你踹河裡洗澡去!」


  胡青的眼睛轉過一絲黯然,很快又沒心沒肺地笑著說:「有啥丟人的,男人喜歡一個女人,什麼蠢事都會為她做。不過你家相公如此待你,怕是不喜歡得緊了。」


  「哈,從最初以死拒婚,再到三番四次的作對,他何止是不喜歡,簡直是恨,」葉昭仰頭喝盡杯中酒,「不過他的憤怒也差不多到極限了。」


  胡青問:「這場仗,將軍打算怎麼打?」


  葉昭丟開手中杯子,蘸著酒水在桌上畫了座圍城,然後淡淡地說:「開局就是死路,應行險招。」


  胡青再問:「久攻不下,當何處置?」


  葉昭果斷道:「暫退,誘敵出戰。」


  胡青問:「何時反擊?」


  葉昭道:「就在今夜。」


  酒杯在指尖被捏得粉碎。這世上,還沒有她贏不了的對手!擒不住的獵物!

  明月徐徐沉下,東方翻出魚肚白,秦河笙歌聲停,人群方三三兩兩各自歸家。


  夏玉瑾一晚上沒玩好,被幾十個男人圍著調戲是他自被誤認小倌以來的第二大恥辱,就連小道姑的柔情和狐朋狗友的勸慰都不能減低他心頭的憤怒,而那個把恥辱帶給他的女人還大搖大擺地跑回去繼續尋歡作樂,恨不得把他活活氣死!

  可是他能怎麼做呢?打女人是他不屑為的事情,而且也打不過人家一根指頭……當街吵架他倒不怕,可是轉念一想,不管罵她沒女人樣還是欺壓男人,丟的都是自家的臉。


  想拿母親壓對方,又怕自家母親給活活鬱悶死。


  妾室通房更不用指望,早就爭先搶后地「通敵叛國」,被勾引走了。


  仙人跳?她是女人,跳個毛!


  設騙局?她吃喝玩樂都不愛,每天不是忙軍務就是忙練武,弱點尚未找到!

  綁架勒索?這個就別想了……


  把她的親人拿來做把柄?他雖然挺畜生……但還沒畜生到這地步!

  比武力、比權勢、比無賴、比流氓、統統技差一籌。夏玉瑾陷入了被圍困的孤城中,糧草耗盡,援兵被斬斷。若是開城投降,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他終其一生都要恥辱地在女人手下討飯吃,從此改變自己的生活,活得像入贅的女婿般窩囊,每天小心翼翼地討好媳婦過日子。


  不!大丈夫寧死不屈,就算孤立無援,他也要頑抗到底,決不讓那死女人把自己當入贅女婿養!

  夏玉瑾想到亢奮處,睜開布滿血絲,活像兔子般的醉眼,握著酒杯,指天咆哮道:「我是安王的兒子,是南平郡王,不是被包養的小白臉!老子這就回去休了她!就算被聖上拖去午門問斬也要休了她!」


  道姑們紛紛上前攔下:「郡王,萬萬不可!」


  夏玉瑾怒道:「別攔我!難道你們以為老子會怕死?!告訴你們!打娘胎里出來后!爺最不怕的就是死!」


  道姑們拚命搖頭:「你再走前一步就要掉水裡了!」


  「啊——來人啊——郡王落水了——」


  「救命——」


  初春將到,秦河水暖人先知……紈絝子弟們都光著膀子回家了。夏玉瑾穿得嚴嚴實實,抱著小手爐,讓小廝提著他濕漉漉的白狐裘,雄赳赳氣昂昂地朝安王府走去。


  安太妃早知道自己兒子經常在外胡鬧,所以留了門,並讓身邊的大丫鬟將他狠狠罵了幾句,命鎖上二門,不準再亂跑。夏玉瑾氣勢洶洶地推開這些攔住他的人,鼓起全部膽氣,捲起袖子,衝去葉昭住的正屋,準備用淋漓筆墨先斬後奏給她休書一封,將這不但不體貼相公還和手下一起調戲相公的混蛋休出門去!

  他隨身小廝骨骰一直死死拖著他叫:「郡王,你快去醒醒酒吧,頂撞將軍會沒命的!她殺的人可多了,不差你一個,你可憐可憐小的吧……」


  未料,主僕二人撲了個空,正屋裡空空蕩蕩,只有秋華秋水在暖閣里打瞌睡。


  夏玉瑾叫醒二人,問:「將軍呢?」


  秋華朝他陰森森地一笑,就好像開人肉包子店的老闆娘。秋水比較好心,替他指明方向。


  夏玉瑾順著她手指方向看去,正是自己住的書房,心裡有點毛骨悚然。


  書房內,點著一盞水晶燈,將軍斜倚貴妃榻上,寶劍擱在身邊,手裡捧著一冊書,隨意翻看著,氣氛是說不出的古怪。


  夏玉瑾踹門而入,昂首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葉昭揚揚手中的《北俠記》,笑道:「你這兒的書蠻有趣的。」


  夏玉瑾劈手將書搶過,怒道:「誰准你在這裡亂翻的?!」


  葉昭:「看看罷了,不好嗎?」


  「當然不好!」夏玉瑾想起今夜的委屈,怒氣沖沖地發泄道,「你搶了我的家,我的卧室,我的生活,甚至還搶了我的小老婆!現在還賴在這裡幹什麼?!連我最後的清凈地盤都要奪去嗎?!若是你想逼死老子,老子先和你拚命!」


  「冷靜冷靜,」葉昭試圖安撫這頭被逼得快炸毛的貓,「我來是想給你一件好東西的。」


  夏玉瑾不屑道:「你能給我什麼好東西?!」


  葉昭站起身,從桌上拿起一張薄紙,推到他面前。


  夏玉瑾看看她嚴肅的表情,終於將視線轉去薄紙,紙是上好的熟宣,鐵畫銀鉤寫著幾行蒼勁的小字,開頭便是:南平郡王夏玉瑾謹立放妻書。先是簡潔謝過皇恩,然後誠懇地表示二人性格相離,相憎相惡,恩斷義絕,甘願和離,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落款是葉昭的簽名。


  「真……真貨?」夏玉瑾將這份玩意反反覆復看了幾次,確認簽名筆跡無誤,頓時傻眼了,他滿肚子的氣就像被打穿的皮鼓,所有休妻的念頭都被塞回肚子里,只結結巴巴地問,「你……你真的願意?」


  葉昭輕輕地嘆了口氣:「牛不喝水莫按牛頭低,棍棒打出來的男人沒有真心,這點道理我是懂的。原本抱著僥倖,希望兩人性情相合,結果卻是貓鼠相惡,這就沒有繼續的必要了。早點和離還能留幾分交情,路上遇見也好說話。若硬纏到底,只會兩敗俱傷。」


  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她那麼明白事理呢?心心念念的事情忽然就成了,夏玉瑾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但是……」葉昭頓了一下,為難道,「我們的親事是太后賜婚,至今不過三四個月,若是和離得太快了,就太傷聖上和太后的一片慈愛之心了,故我將和離之期定在三年後,到時候我會親自上殿,將此事奏知聖上,你看如何?」


  夏玉瑾看著和離書,如今是德宗十三年,落款處的時間卻是德宗十六年。


  葉昭再道:「和離書已交到你手上,只要你簽名蓋印,三年後送去官府備案就可以了。你我夫妻一場,就算是孽緣也是緣,好歹要給聖上、太后、安慶王府與鎮國公府都存幾分顏面。」


  三年時光很快就會過去。有這份親筆簽名的和離書在手,她絕對翻不出別的花樣。


  夏玉瑾心頭大石落地,整個人都輕鬆起來,就連看著葉昭也順眼了許多,半開玩笑道:「這樣也好,反正你也不喜歡我,和離了至少不用睡覺也帶著兵器了吧?別看了,好歹安王府是我家,人也是我的人,你這點小動作是瞞不過我的。」


  葉昭很怪異地看他兩眼:「對付你還用得著武器嗎?」


  夏玉瑾臉一紅:「那你新婚之夜還帶什麼武器?嚇唬我嗎?」


  葉昭沉默片刻,方道:「你怕是想偏了,不過是打仗落下的習慣,方便隨時跳起來衝鋒或撤退,有一次睡夢中還差點遭了刺客暗算,所以現在枕下沒有武器,我便睡不安穩了。為此嚇著你,卻忘記解釋,是我不對。」


  夏玉瑾愣住了。


  輕描淡寫的敘述,漠北的慘烈戰事傳聞,再次湧上他的心頭。被滅門的葉家,被屠城的漠北,三千個鐵血的勇士,流成河的鮮血,堆成山的屍骨。「活閻王」的稱號背後是如鐵的堅強與信念。在刀槍箭雨里磨練出來的她,可以做一個好將軍,卻無法成為一個正常的妻子。


  滿上京願意在她手下幹活的男人有許多,願意娶她的男人卻寥寥無幾,她又心高氣傲,怎會甘心相夫教子?像普通女人那般度過一生?若是和離,無論理由為何,怕是今生今世再也嫁不出了。


  可是她依舊願意放過自己,選擇和離。


  他……是不是做得有點過分了?

  塵埃落定后,夏玉瑾才開始感到心裡發虛。


  「不必多慮,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與你無關,」葉昭看穿了他的心虛,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若是你覺得不好意思,便請我喝酒吧。讓我們好好慶祝和離成功,好歹夫妻一場,恩情斷絕仁義在,以後也可做個兄弟朋友!」


  夏玉瑾努力將思緒收回,硬笑道:「也是,少一個仇人,多一個兄弟。」


  「夏郡王夠痛快!」葉昭豪爽地拍掌道,「你號稱滿上京吃喝玩樂最在行,請客不可小氣,必要請我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


  夏玉瑾拍著胸脯保證:「放心!以後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我夏玉瑾上刀山下火海也會給你弄到手!」然後他轉身往門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叫,「杏花樓的酒最好,老高家的羊肉最好,正適合冬天驅寒,你在畫舫上待了一晚,身子也冷了,我去給你弄幾斤來下酒。」


  葉昭目送他離去后,一邊在桌上畫著圖,一邊自言自語道:「用兵之道,攻心為上。守城將圍城盡毀,可攻。」


  和離那麼大的事,無論夏玉瑾再怎麼混賬,也得第一時間告訴母親。


  安太妃捂著心口,淌著熱淚,連喚了幾聲好,並慶幸可理直氣壯地不用每天早起被媳婦請安,也不用琢磨自家媳婦老往她房裡轉,是不是看上了哪個丫鬟想討回去做妾室,更不用擔心兒子被毒打。因為自將軍重整軍務大開殺戒以來,她每天做的噩夢都是兒子被媳婦拖去砍頭啊……


  夏玉瑾報告完畢,歡天喜地出門給媳婦找酒肉。


  楊氏遠遠看見他這些天第一次露出眉飛色舞表情,直覺不妙。立刻喚來貼身丫鬟芸香,讓她去打聽消息。芸香長得伶俐可愛,是郡王的貼身小廝骨骰心心念念想求娶的意中人,他為了討好意中人,立刻將和離之事說得一乾二淨,並千叮萬囑,此事機密,萬萬不能透露給外人。


  芸香應下,轉頭將事情原原本本告之楊氏,楊氏震驚。


  楊家本是破落的皇商,她父親被逼著讀了二十多年書,才好不容易考了個舉人,再砸錢走關係混了個小官,由於除了錢外沒什麼本事,在官場上還是經常被瞧不起,處處碰壁。安王因身體殘疾,無法正常出仕,皇上破例讓他監管皇商,雖無權勢,卻是個肥差,算是彌補對前安王積勞早逝的遺憾。楊家聽聞夏玉瑾要納妾沖喜,便將她這個不受寵的庶女嫁了過來,換了幾年的富貴。


  待在小小的庭院里,過不受寵的生活,小心翼翼地在主母手裡討飯吃,被人輕視,慢慢地蹉跎掉青春,蹉跎掉歲月,然後再期待下一輩子輪迴。


  這就是她的命。


  原本她已經認命了,偏偏又遇上了這樣的將軍。


  將軍事忙,郡王事煩,南平郡王院子里的事都由她一手打理,大部分的內宅人情往來也要先經過她的路子。幾個月下來,各項事務也算井井有條。將軍滿意之餘,得知她出身皇商,耳濡目染,也有幾分經商才能,算是聰明伶俐,竟將自己的陪嫁店鋪連田產統統丟給她去管,給了很厚的一筆利錢,甚至還允了她,待南平郡王府全部修繕完畢后,搬過去就讓她來主持中饋。她在府中地位今非昔比,是所有管家僕役討好的對象,就連地位稍低些的官夫人,見了她都得客客氣氣,唯恐得罪了背後的將軍。


  妾室能主持中饋,還不用背狐媚惑主、大逆不道的惡名,這是何等幸運?何等榮光?

  主母對妾室不但不嫉妒,還百般寵愛,甚至給她們撐腰,哪家能找出第二位?


  若是將軍和郡王和離了,再來一個新主母,她會怎麼樣?她時運不好被迫為妾,又不是天生犯賤的命。縱使新主母不是善妒的女人,能給她的好處,絕無將軍給的一半多!嘗過了蜂蜜怎可能回去吃黃連?有過希望怎能再陷回絕望泥沼?

  楊氏咬碎了牙關,揉爛了錦帕,心一橫,急急忙忙派人去將眉娘與萱兒找來,共商對策。


  眉娘聽聞噩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將軍自己不愛打扮,卻最喜歡美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所以她手上戴著的白玉鐲、鬢邊插的蝴蝶戲花珍珠簪、耳上戴的藍寶石金牡丹耳釘、腰間的綠松石鑲金佩,全是將軍送的,還是罕見的西蠻工藝,將軍還把嫁妝里的漂亮綾羅和珍貴皮毛送給她們裁衣裳,隨便她們愛怎麼招搖就怎麼招搖。前幾天觀音誕時,內眷都去進香,她打扮得十二分出色,那些女人們嫉妒的眼神,簡直想將她戳幾個窟窿,要是換個厲害的主母,厭惡她貌美,下狠手收拾怎麼辦?

  萱兒則是目瞪口呆,久久說不出話來。她哥哥是是低階小軍官,因為性格耿直,得罪上官,升遷處處被壓迫,將軍來后聽她提起此事,便翻查此事,確認無誤后,把她哥哥的上級抓來訓斥了頓,回頭便調了職位,提拔了兩級,家裡正歡喜著呢。而且將軍還答應分府後,讓她經常回家看看,她的小弟弟今年三歲了,聰明伶俐,雪團兒般可愛,見了她就甜甜地叫姐姐,真是怎麼愛都愛不夠,要是換個重規矩的主母,不讓她回家怎麼辦?!


  大家都強烈意識到危機。將軍走了……所有美好生活都成泡影了。


  她們怎麼能讓這樣的事發生在眼皮下呢?!三個女人同仇敵愾,瞬間結成戰線,共同發誓:「無論使出任何手段,決不能讓郡王與將軍和離!」


  葉昭正興緻勃勃地坐花園裡一邊磨刀一邊等酒肉,冷不防看見三個美人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


  楊氏手裡捧著醒酒湯,眉娘端著杏仁糕,萱兒提著一大籃蜜桔,團團將她包圍,眼睛一個賽一個溫柔,笑容一個賽一個甜蜜,看得人心裡直發寒。


  葉昭丟下大刀,狐疑地看看包圍圈,嚴肅發問:「你們在做什麼?」


  美人們異口同聲答:「聽說將軍昨夜醉酒,特來服侍——」


  昨天郡王酒後落河,不是醉得更厲害嗎?葉昭撓撓頭,更覺情況不明。


  眉娘和萱兒不停使眼神給楊氏鼓勁,楊氏拿著銀勺子吹著醒酒湯上的熱氣,一邊輕輕往葉昭口裡送,一邊低聲道:「昨夜之事,郡王太不地道,怕是將軍惱了。可是他也不是常常這樣的,那些什麼粉頭花娘,隔夜就忘,比阿貓阿狗都不如,將軍切莫放在心上。而且他人也沒那麼壞,脾氣挺好的,下人做錯了事,頂多罵兩句,甚少重罰,在外頭胡鬧是有的,被人打上門也是有的,亂花錢也沒有敗家,所以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小時候體弱,被太妃關在院子里療養了十來年,又怕他有什麼三長兩短,連個血脈都留不下,所以納我入門,其實也不怎麼恩寵。後來他身體大好,少年心性爆發,貪玩一些,新夫妻過日子都要磨合,很快就會安穩了……」


  眉娘接著上:「郡王人真的很好,也不是笨人,宗室子弟婚前都有通房,太妃便挑了我和萱兒服侍。可是他一直淡淡的,雖然也有來,卻不甚恩寵。我當時還不明白,問他為什麼?郡王說北邊亂葬崗又多了幾具從內院里抬出去的屍體,有某某侯爺家的,也有某某大官家的,不是得罪了主母被發作,就是被有心人陷害,裡面有好幾個他以前見過,都是聰明美麗的美人,統統落到這個可憐下場,無非是受的恩寵太盛,惹來不滿。他還說自己將來定是要娶妻的,如果妻子溫柔大度,他寵愛我們便是傷了妻子的心,如果妻子不溫柔大度,他寵愛我們便是害了性命。他認得的混蛋多,了解那些內宅陰毒手段,簡直防不勝防,倒不如就這樣淡淡的,保一世平安……」


  萱兒最後開口,怎麼也想不到可以贊的,被大家瞪著,努力張了好幾次口,最後靠過去撒嬌道:「郡王還是很好看的,所以將軍你不要生他氣好不好?一定要舉案齊眉啊……」


  她們拼盡全力,要將夏玉瑾往天上誇。聽得葉昭差點發笑,花了好大氣力才忍下去道:「是他生我的氣。」


  楊氏:「不怕!只要男人喜歡你,這點小氣算什麼?我來教你如何溫柔賢惠!包管郡王消氣!」


  眉娘:「我來教你如何討好太妃。」


  萱兒:「我……我在後頭給你鼓勁!」


  葉昭看著這三個如狼似虎的女人,饒是彪悍如她,也不禁打了幾個寒戰。


  趁秋華求見,如蒙大赦,落荒而逃。


  是宮中傳來太后召見旨意。


  葉昭將此事交侍衛們轉告安王府眾人,然後急急更衣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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