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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女帝師五(33)

  【第二十三節 鴟梟不鳴】


  完成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連車馬也陡然輕快起來。回到府中,已是亥初,卻無半分困意,於是梳洗過後拿了一卷書隨意翻看。


  銀杏也散了頭髮換了衣裳陪我坐著。我見她一面通著長發一面發笑,不禁將書合在胸口,笑問道:「什麼事這樣高興?」


  銀杏歪著頭抿嘴一笑:「姑娘為何睡不著,奴婢就為何高興。」


  我也懶得再問她,於是舉起書遮著臉。銀杏草草綰了頭髮,移一盞燈放在我腦後的小几上,自顧自道:「今晚公子真是幫了姑娘的大忙。」我眼前一亮,只嗯了一聲。只聽銀杏又道,「這半年以來,公子一直擔心誰會在背後捅他刀子。如今禪位在即,他更要擔心會不會因為自己的紕漏,壞了信王的大計。再者皇太後有了身孕,只怕更加痴纏。依奴婢看,公子表面雖無事,實則快支撐不住了。知道姑娘今晚要去,特意拉了母親和妻兒陪坐,當著眾人的面,姑娘總不好究根問底的。幸而老夫人回房去,姑娘也跟了去。公子一定鬆了一口氣呢。」說罷一聳肩,嘻地一笑。


  我笑道:「你怎麼也和綠萼似的,藏不住話了。」


  銀杏笑道:「奴婢很怕公子心虛之下告訴姑娘實情,這樣咱們反而不好行事了。幸而問過一次也就罷了,從此以後可以不必再問。」


  我眼也不抬道:「這一次雖過了,卻還要防備他承受不住時,向我吐露實情。」


  恰逢綠萼剛剛洗了頭髮進來,一張臉被熱氣蒸得通紅。散著褲腿,肩頭搭著巾子。「這世上也就姑娘最奇怪了,別人都盼著罪人認罪,姑娘偏偏盼公子不認罪。」


  朱雲若真向我坦誠一切,我便算入了信王一黨,從此想要自行其是,怕是不能了。更不用說出京雲遊,脫離他們的視線。我想了想,翻了個身道:「只怕不等九錫,皇太后就要禪位了。朱雲會愈加焦躁,得防著些。咱們還是出京去避一避的好。」


  銀杏一拍手道:「這個主意好,不知姑娘打算去哪裡?」


  我笑道:「我的傷好了,論理也該出京去了。」說著以書抵頜,「嗯……那就回青州好了。」


  銀杏笑道:「青州是姑娘的舊居,姑娘說回壽光養病,於誰都沒有妨害,也不大會引起誰的猜疑。」


  綠萼道:「去青州好。奴婢明日就給姑娘收拾出門的物事。」


  銀杏笑道:「平日里,綠萼姐姐總是嫌我們出門的時間太長,這一回倒很順從。」


  綠萼拿起發梢甩了銀杏一肩的水點子:「你們以前是閑逛,這一回是回鄉,又是辦正事,怎能一樣?」


  銀杏笑道:「那奴婢明日就將仁和屯的舊屋子收拾出來,這樣姑娘就能早點過去住了。」


  綠萼奇道:「收拾仁和屯的舊屋子做什麼?」


  銀杏道:「姑娘出京,本是為了避開公子。可出京這樣的大事,總得知會宮裡。這一請示,少則一日半日,多則一個月也是有的。先把仁和屯的舊屋子收拾出來,姑娘好去住的。」


  我頷首道:「銀杏思慮周全。離京前總該去看一看父親和芳馨姑姑才是。」


  今夜該綠萼值夜,好容易她晾乾了頭髮,我二人回房就寢時,子時已過。半睡半醒之間,我彷彿聽見綠萼的嘆息。床帳中透進一絲涼風,我忽而醒了過來。揭開帳子一瞧,只見綠萼開了窗子,抱臂獨立。漫天的星斗蜂擁而入,地毯微微發亮,像落了一地銀色塵埃。她的影子很長,筆直延伸到我的面前。


  平日里她總是很警醒,今夜我已經坐起身,她卻仍然不覺。我笑道:「綠萼,怎的不睡?」


  綠萼嚇了一跳,連忙關上窗戶,又點了燈,笑道:「姑娘醒了,是要喝水么?」


  我點一點頭。綠萼服侍我喝過水,我又笑問:「我好像聽到你在嘆氣,是有什麼心事么?」


  綠萼微微局促:「也沒什麼,就是睡不著。」


  「為何?」


  「在宮裡太過閑散,一出宮就像有千頭萬緒在等著奴婢,奴婢愚笨,得好好想一想才行。」她語帶惶惑與傷感,我一怔,竟不知從何寬慰起。綠萼又道,「若不是京城情勢劇變,奴婢大約也沒什麼機會日日跟在姑娘的身邊。奴婢看著姑娘費心籌謀,自也免不了想一想將來的事。」說著微微一笑,「姑娘,皇太后真的會將皇位讓給信王么?」


  我如實道:「信王苦熬多年,就是為了這一日。即使皇太后不願意,信王也會逼迫皇太后讓出皇位。禪位是好聽的,不說廢帝便是客氣了。」


  綠萼不解道:「太宗還有兒子在,信王憑什麼當皇帝?難道群臣不會反對么?」


  我笑道:「群臣當然有反對的,然而倘若皇太后自己都不想要這江山了,旁人再反對,又有什麼用?更何況信王是太祖的長孫,功勛素著,禪位於這樣的長君,也是名正言順。」


  綠萼低了頭,嘆息道:「奴婢竟不知道皇太後有這樣大的權力。」


  我失笑:「原來你睡不著,是在想這些么?」


  綠萼的臉被燭光照得通紅,扁起嘴道:「姑娘不準笑話奴婢。」


  我娓娓道:「皇太后即使不臨朝,也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當年漢昭帝英年早逝,霍光承上官太后詔,先是迎立昌邑哀王之子劉賀為帝。后劉賀行淫亂,霍光與群臣上白上官太后,痛陳劉賀不能承宗廟之故。於是上官太後下詔,摒斥隨昌邑王入京的屬臣。太后披珠襦,盛裝坐朝,侍衛數百人持戟陳列,召劉賀伏地聽詔。於是廢劉賀,立宣帝。史書上官太後傳載:光與太后共廢王賀,立孝宣帝。」[77]

  綠萼頷首道:「霍光的事,奴婢聽姑娘說過。可這分明是霍光在行廢立之事,又不是上官太后。」


  我嘆道:「霍光再強橫,在名義上也只是臣子。若無皇太后的詔書,一來無法爭取人心,恐釀成變亂;二來即便強勢廢帝,在史書上也只能落個亂臣賊子的罪名。所以即使是霍光這樣的權臣,要行廢立之事,若無皇太后的一紙詔書,在名分上終究是虧了。當今太后就好比當年的上官太后,尊貴無匹,至親信王又掌握朝政和兵權。若不行廢立之事,那才奇怪呢。」


  綠萼道:「歷朝歷代,都是這樣行事的么?」


  我笑道:「不錯,禪讓或當朝太后廢立,是改朝換代最溫和、最符合法統的方式。即便血流漂櫓、塗炭萬里,大多數的帝王仍是經禪讓取得皇位的,如此在名義上,方無可挑剔。信王雖是太祖的長孫,也積了一些功勞,可畢竟不是太宗的子孫。而太宗現有兩個皇子在世,論親疏,皇位也該輪到他們坐。信王要獲得皇位,唯有皇太后願意禪讓,方才不失人心。」


  綠萼想了想道:「那皇太后究竟是心甘情願的,還是被信王所逼迫?」


  我笑道:「是心甘情願,還是被逼無奈,又有什麼關係?只要信王一紙詔書在手,誰也奈何他不得。」


  綠萼嘆道:「這樣看來,信王是非登基不可了。只怕姑娘費盡心力,也阻止不了信王。」


  若無一百分的好處,高暘如何會使二百分的力氣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刺殺高曜?哪怕昌王真的引回鶻南下,哪怕汴城已被重重圍住,哪怕天翻地覆、四夷騰越,哪怕人心盡失,人人側目,哪怕今日生、明日死,高暘也必會稱帝。我坦然道:「這是自然。」


  綠萼垂頭道:「朝政上的事情,奴婢當真是不懂。奴婢也不如銀杏妹妹,能幫上姑娘。」


  我笑道:「誰說的?我被困在信王府的時候,多虧你當機立斷,指點銀杏和劉鉅去找施大人,我才能查到朱雲刺殺先帝的鐵證。若不是你,我用什麼來籌謀呢?」


  綠萼垂眸一笑,微微出神,好一會兒才又問道:「咱們真的能為先帝復仇么?」


  我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竭節而赴義者我也,成之與敗者時也』[78]。我雖遠稱不上『竭節赴義』,但先帝被刺,我沒有別的路可走。」


  綠萼嗯了一聲,認真道:「恕奴婢直言,其實先帝已然崩逝,姑娘大可不必如此執著。奴婢不是怕死,只是人生短短數十年,姑娘已經操勞了半生,何必總是為難自己?除了父母之仇,有什麼仇是非報不可的?」


  隱秘而深藏的恨自心底洶湧而出,那冰寒窒息、敲骨吸髓的痛楚,足以令我拼盡餘生相抗。綠萼和銀杏終究還是不懂。我已無力分辯,連支撐身體的力氣也闃然散去,帳頂的暗紅似層層疊疊的血色脹滿我的雙眼,教人澀然落淚。我嘆道:「別胡思亂想了,好好歇息吧。」


  仁和屯的屋子不過一兩日便收拾出來了。我稟明了母親,說要去青州,母親再沒有像往年那般傷心怨憤,彷彿很贊成似的,做了許多糕點,備了許多丸藥讓我隨身帶著。出宮的第三日,我便帶著銀杏與綠萼,往仁和屯去了。


  太陽剛剛露出半個頭,晨光貼地奔涌,整片大地都染成了金黃色。陽光透過父親和芳馨長眠的小槐樹林子,像燒得通紅的長劍淬在雪裡,燃起濃烈的花香。我拜祭過父親和芳馨,這才去往舊居。


  村居冒起炊煙,似飄搖的召喚。兩進舊屋子臨水而立,門前兩株玉蘭盛開。水邊垂柳沐首,池心天光雲影。我忽然想,就這樣停下吧,若能在此度過餘生,又葬身於此,夫復何求?

  這樣想著,不覺雙眼一熱。再向前數步,塘邊的柳樹下轉出一個人來,一張圓臉,身材矮胖,正是五年未見的杜嬌。我又驚又喜,連忙上前行禮:「杜大人,多年不見。」


  杜嬌一襲青衫,以逍遙巾束冠,甚是質樸:「君侯安好,在下杜嬌有禮。」


  我好奇道:「杜大人怎的到這裡來了?」


  杜嬌笑道:「本想踏青,誰知看見君侯的車駕早早便出了東門。在下猜君侯定是來仁和屯拜祭先公,所以先到此等候。」


  我笑道:「若說踏青,杜大人出城也太早了些。」


  杜嬌道:「不早。晚些賞春的人多了,在下正好回城處置公務。」杜嬌身為秘書省監、太常寺卿,本當日日上朝才對。想是柔桑在宮中養胎,託病免了早朝,他才能如此悠閑。


  東南風吹皺了水面,柳絮向天飄散,一陣洋洋洒洒往西北去了。杜嬌來仁和屯等我,也不是頭一次了。於是我徑直道:「聽聞裘大人外放了,不知是哪州哪郡。杜大人與裘大人可有聯絡?」


  杜嬌道:「裘大人去了涇州,在下與裘大人偶有書信往來。」


  我頷首道:「涇州在西北,戶不滿二萬,口不滿八萬,所轄才只四縣。以裘大人的才能,當真是大材小用了。」


  杜嬌淡淡一笑:「『不以不必顯而廢忠』[79],都是國事,談何大用小用?」


  我笑道:「大人高見。」


  杜嬌笑道:「君侯可知道昌王的事?」


  我搖頭道:「我只知先帝駕崩,昌王不肯回京,其餘的消息,一絲未聞。」


  杜嬌笑道:「『不肯』?君侯這樣說,並不算『一絲未聞』。」


  我連忙施了一禮:「杜大人既與裘大人有書信往來,西北的情勢想必比玉機所知為多。」


  杜嬌道:「在下只聽說,昌王在狄道屯兵,說是防備吐蕃。」


  我心中一驚,狄道在洮水下游,隸屬熙州。當年姜維大勝雍州刺史王經,乘勝進兵狄道城下。鄧艾等力主退兵,陳泰卻道:「若維以戰克之威,進兵東向,據櫟陽積穀之實,放兵收降……傳檄四郡,此我之所惡也。」[80]遂以奇兵大破姜維。昌王的兵馬糧草自洮水逆流而上,經渭河到達長安,不過數日而已。昌王只要拿下長安,沿途州縣傳檄而定。若拿下潼關,隴右、河西與關中便非朝廷所有。我不覺冷笑,怨不得竟一點消息也沒有,若眾人皆知,只怕整個汴城將陷入恐慌。


  杜嬌道:「聽說昌王本已回京奔喪,不知何故忽然迴轉。從此西北杳無音信。」說著轉眸凝視,又道,「昌王忠心護國,這便是天意。」


  我只作不見,仰面望著湛藍高遠的天空,目光追隨柳絮越去越遠。昌王因何迴轉,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他折回西北,便再無回頭之路。的確是天意。


  夜半下了一場雨,門前的玉蘭花落了一地。春煙裹脅著柳色,雨後的塘子宿醉未醒,汴河卻已喧囂。八名身著青布短直裰的縴夫把信王府的游舫拉到城中的渡頭。游舫赤柱華蓋,雕欄畫枋,前後各一亭,中間闊朗通暢。前亭中坐著一班女樂,后亭中已擺下了茶酒點心。服侍的從人有三十多,依艙壁而立。弦停歌住,一片鴉雀無聲。


  啟春親自下船迎接,兩邊女人雁翅排開,一色的珠翠華衣,甚是氣派。相比之下,啟春只一襲牙白色窄袖春衫,通身不飾珠玉,只以玉簪束髮,更顯英麗明快。三月未見,啟春清瘦不少。春風拂起她的衣裙,纖腰一握,她彷彿要從這繁華輻輳中乘風飛去。


  彼此寒暄一番,便攜手上船。路過前亭,幾個美貌的樂伎都起身行禮。軟糯清新的話音中,一片環佩叮咚、珠玉泠泠。柔風掃動七弦,似有嗚嗚喑鳴之聲。


  穿過艙中兩列人牆,來到后亭。但見小方桌上擺了一件三層黑漆描金牡丹食盒並一套青瓷茶具,船尾擺了小爐,正在烹煮茶水。兩個小丫頭守著茶爐,像普通漁女一般,挽起袖子和裙褲,並肩向水,輕聲說笑不絕。連岸上縴夫的姿態亦是輕鬆閑適的。


  我笑道:「姐姐費心了。」


  啟春一抬手,船頭響起幽幽一縷笛聲,越過我的耳畔,一徑向下游去了。啟春笑道:「你一出王府,便進了宮,這一向也有數月未見。我這幾個月實在有些忙碌,雖進宮了好幾趟,卻沒來得及去漱玉齋看望妹妹。望妹妹見諒。」


  我笑道:「信王乃柱國,姐姐自然也跟著忙碌。」


  茶水齊備,啟春親自為我斟茶,一面笑道:「妹妹今日的氣色甚好,到底是宮裡的御醫醫術高明。」


  我忙道:「若無姐姐府中的女醫及時救治,只怕沒有御醫什麼事。」說罷舉起今春新炮製的碧螺春,似揚起美酒,笑意更深,「就更不得見此盛景了。」


  啟春垂眸一笑,唇角微顫:「說起妹妹的傷,我不敢居功,只有慚愧的份。」


  笛聲隨風遠逝,箏鳴稍起。我笑道:「姐姐當真慚愧么?」


  啟春眸色一跳,凝成一線暗綠的疑光:「妹妹在我府中受傷,我一直傷心慚愧,自責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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