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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女帝師五(26)

  玉樞嚇了一跳:「你既不知道該怎樣才好,不如便聽我的。母親和我都盼望你留在京中,好生度日。只要咱們一家在一處,過一日算一日,哪怕明日死了,也不後悔。你說好不好?」


  我望著她殷切的目光,心中一暖:「好。那我從此便留在京中,再也不出去了。待時局平穩,我便日日進宮來陪著姐姐,教壽陽讀書,到時候姐姐不要嫌煩才好。」


  玉樞笑道:「有妹妹這個『帝師』教壽陽讀書,我求之不得。」


  聽見「帝師」二字,我心中一空,有驟然下墜的無所依託與慌亂。玉樞自知失言,急切道:「玉機——」我笑道:「那便這樣說定了,壽陽以後的功課便交給我了。」


  從濟寧宮出來,已近巳初,柔桑應當已經下朝了。然而在守坤宮門口候了半日,只得慧珠出來傳話:「太後有旨,君侯尚未痊癒,恐彼此見了傷心,於君侯的身體無益。請君侯安心休養,於第待召便好。」


  我恭敬道:「微臣遵旨。勞太后掛懷,微臣愧不敢當。」


  慧珠笑道:「太后聽聞君侯受了傷,很是關切,多次向信王妃問起。還請君侯保重玉體,待彼此都好些了,再來請安不遲。太后與君侯是自幼的情分,倒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


  我微笑道:「多謝姑姑。那玉機便先行告退了。」


  慧珠目送我轉過西一街,這才回宮。銀杏見左右無人,忍不住冷笑道:「什麼彼此傷心,分明是心虛,沒臉見姑娘。」


  我嘆道:「她若真這樣想,還算有幾分良心。若像信王妃這般若無其事,才真是無可救藥。」


  銀杏道:「姑娘會與信王妃生分么?」


  我搖了搖頭,淡然道:「信王妃自幼見識過人,強過我百倍。從前我有難處,都是她開解我,教導我。我在掖庭獄坐牢,她都敢來瞧我。人生得此益友,夫復何求?『鶴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62]生分?永遠不會。」


  銀杏讚歎道:「姑娘當真沉得住氣。若是奴婢,只怕無法這般若無其事。」


  我一怔,心中甘苦難言:「她畢竟救了我的性命。我病危之時,只要她像母親一樣拿不定主意,或是阻撓女醫施術,或是故意命她們怠慢些,我就沒命了。」


  銀杏撇一撇嘴,囁嚅道:「這哪裡是為了姑娘,分明是為了信王!」


  我笑道:「是為了信王也好,是出自真心也罷,這個恩情,我永遠記住。」


  除了濟寧宮和守坤宮,偌大的皇城,再無可去之處。於是默默向北,預備從修德門出宮。出了重華門,迎面便看見一大幅青灰帳幔三面圍住了歷星樓,寒風中飄蕩著乾燥的木屑香氣和油漆的氣味。兩個瓦匠站在高高的木架子上,給歷星樓換新瓦。還有一個坐在屋脊上歇息,迎著晨光極目向東。


  自高曜即位,歷星樓從未停止過清掃和修繕。這應是他最後一次下令大修母后的故居,可直到他入陵,還沒有完工。慚愧、痛心、悔恨、悲憤一齊湧上心頭,我忍不住哭了起來。


  銀杏勸道:「姑娘,咱們快走吧。」不錯,哭也無益,這些天我哭得還不夠多麼?銀杏怕我太傷心,在宮中失了分寸,遂指著歷星樓西面的漱玉齋道,「也不知如今姑娘的舊居是誰住著。咱們去瞧一瞧好不好?」


  我背轉過身,默默拭了淚,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好。五年未見,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漱玉齋的粉牆上枯藤累累,似漫天的灰黃淚水滾滾而下。桐油黑漆大門嚴絲合縫,玉茗堂無言聳峙。銀杏道:「看這個樣子,漱玉齋是無人居住了。」


  我微微遲疑,仍是走上前去。稍一用力,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銀杏笑道:「原來門沒有關。」我惦念漱玉齋昔日的盛景,於是閃身進去。漱玉齋和五年前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多植了幾株紅梅,冬日裡熱鬧了許多,一掃往年的頹唐蕭索之氣。


  銀杏笑道:「這裡還是老樣子,倒更好看了。」


  周遭空無一人,玉茗堂的門掛了鎖。我隨手拈了一朵紅梅藏在髮髻之中,環視一周,淡淡道:「我還以為這園子荒廢了,不想竟留存得這樣好。」銀杏怕勾起我的傷心,不敢回話。我默默站了一會兒,嘆道:「走吧。」


  忽聽山石後有人輕輕喚道:「君侯……」


  我和銀杏都嚇了一跳。銀杏秀眉微蹙,不悅道:「誰在那裡?!」


  假山石後轉出一個老宮女來,身著絳色半袖,頂著花白的高髻,薄薄的鬢髮早已簪不住宮花,牙白的細絨花在晨風中顫顫巍巍。這老宮女十分眼熟,我怔了好一會兒,失聲喚道:「良辰姑姑!怎麼是你?」


  良辰是當年服侍高思諺的老宮女,自高思諺駕崩,我便再也沒見過她。良辰上前行了一禮,道:「奴婢恭候君侯多時了。」


  我疑惑道:「我來漱玉齋是臨時起意,姑姑怎知我要來?」


  良辰微微一笑道:「奴婢並不知道君侯要來漱玉齋。奴婢只是在這裡等著君侯,天可憐見,奴婢總算等到君侯了。」


  良辰特意在漱玉齋等我,必有重大隱情:「不知姑姑有何賜教?」


  良辰抬眸看了一眼銀杏,我會意,揮手命銀杏走開。銀杏自去門口的鳳尾竹影壁後面門而立。「這裡只有你我二人,姑姑請說。」


  良辰忽然跪在我面前,切齒沉聲道:「人人都說君侯是最聰明的人,再狡猾的罪人也逃不過君侯的耳目。請君侯顧念太宗皇帝的情義,顧念與先帝十數載的師友之情,務必查清先帝遇弒的真相,為先帝報仇雪恨。」


  梅樹輕搖,暗香四溢。她的話沉靜中滿含怨憤。我淡淡道:「弒君的主謀不是已經查清了么?姑姑的話,我不明白。」


  良辰道:「大人難道真的以為是華陽長公主和昱貴太妃么?!」


  宮禁之中,真假難辨。我冷冷道:「姑姑這話荒唐!姑姑請回吧,我今日就當從未見過姑姑,姑姑的胡話我也只當沒聽過。」說罷轉身欲行。


  良辰膝行兩步,牽著我的裙子急切道:「君侯今日進了漱玉齋的門,這便是太宗與先帝在天有靈!只要君侯肯留下聽奴婢一言,打死無怨!」


  我一扯裙角,依舊背對著她,以掩飾我迫不及待想聽她陳述內情的神情,故意用嫌惡的口氣道:「罷了!你說你的便是了!拉拉扯扯的做什麼!」


  良辰道:「人人都以為先帝是被華陽長公主和昱貴太妃所弒,其實先帝是被皇太后——」


  我猛地轉身,驚怒不已,指著她的鼻尖道:「你譖毀皇太后,是何居心!」


  良辰一怔,仰面淡然:「先帝生前最信任君侯。奴婢今日來尋君侯說這番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除了求君侯查明真相,還能有什麼居心?」


  我慢慢蜷起筆直生硬的手指,稍稍平息怒氣:「你說這話有什麼根據?」


  良辰道:「自皇太后入宮,先帝一直待她很好,還想專寵於她。可惜皇太后並不喜歡先帝,新婚之月,便屢屢薦美貌的女御侍駕。久而久之,先帝也察覺出來,便甚少召幸皇太后。後來,先帝以沏茶為名喚桂旗去定乾宮,命桂旗好生監視皇太后的一舉一動,若有所得,重重有賞。」


  桂旗是守坤宮的掌事,在守坤宮當差多年,心腹耳目甚多。高曜選她監視柔桑,確是再合適不過。那一日陪高曜祭掃思幽皇后的陵墓,我已察覺高曜對母后的死起了疑心,只是他不言明,我也不好追問。


  只聽良辰續道:「先帝遇弒之前十數日,桂旗告訴奴婢,慧珠私下曾與皇太后說,若不是熙平大長公主悉心籌謀,思幽皇后哪這麼容易就死。如今坐在這龍椅上的,只怕是濮陽郡王。皇太后立刻命慧珠不可再說。先帝從思幽皇后陵回來,便對皇太后說,自己在昔日守陵之所夢見皇后,盛讚熙平大長公主暗中扶持之德,要給熙平大長公主加品爵封邑。皇太后的臉當即變了顏色。之後數日,先帝便遇刺了。」


  我雖然不知個中詳情,但良辰的話卻並未令我如何意外。他們本可以在我離京之後再刺殺高曜,之所以迫不及待,是因為察覺到高曜起疑,恐已有廢后之意。


  我冷笑道:「即便你說的屬實,也不能證實皇太後派人刺駕。」


  良辰不慌不忙地叩頭道:「是不是皇太后刺駕,只待君侯查實。今日奴婢能對君侯說出這番話,便死而無憾了。」


  我無言可答,亦不忍回頭,只得拂袖而去。直到越過鳳尾竹影壁,我才悄悄回眸。紅梅灼艷,絳色深沉。良辰依舊伏地不起,鬢邊的絨花滑落在地,和塵飄遠。我嘆道:「出宮吧。」


  數日後,我聽玉樞說,小東子自請出宮為高曜守陵。良辰惦念兩位舊主,在監舍中懸樑自盡。皇太后欲留小簡在身邊,小簡卻執意去了皇太妃李芸處。


  自我受傷后,比從前更加怕冷。一連四五日,只在家中睡覺養息。因體力不濟,讀書會客也有限。大雪過後,天地一片蒼茫。時近臘月,華陽長公主和昱貴太妃母子的死期將近。數著雪花,數著日子,我在夢裡都在等待這一刻。


  洗漱后,我歪在榻上讀書,綠萼伏在桌上裁衣裳,小丫頭們在外間遊戲嬉笑。室內溫暖如春,不過片刻,我便昏昏欲睡,手一松,書掉在了地上。綠萼放下剪刀,正欲上前拾起,忽聽門外小丫頭悄聲喚道:「綠萼姐姐。」


  綠萼輕笑道:「什麼事?」說罷放下書,掀了帘子出去了。不過片刻,便回屋來將我喚醒,「姑娘,有客求見。」


  我懶懶地坐起身,不悅道:「都這樣晚了,誰還會來?」


  綠萼攤開右手,潔白如玉的手心上,是一串紅珊瑚梅花香珠,色澤殷紅如血,經年暗香不消。我精神一振,拈起香珠道:「這是個好東西,看上去有些眼熟。」


  綠萼道:「姑娘忘了么?這串梅花香珠是咸平十年的春天,姑娘初入宮時,昇平長公主賜給姑娘的。後來在端午節上,因睿王的長女松陽縣主討要,姑娘就隨手送給了她。松陽縣主如今已是郡主了。」


  我想了好一會兒,不禁嘆道:「是了,那時候松陽縣主才兩歲,被生母董妃抱在懷中。睿王夫婦甚是恩愛。」咸平十年的端午夜宴,眾人濟濟一堂,連高思諺與裘后也展示了帝后之間應有的信任、敬重與恩愛。柔桑還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為了來見我,險些被長裙絆了一跤。如今高思諺與裘后早已不在人世,柔桑臨朝稱制。我的記性也平常了,竟連這一串紅珊瑚梅花香珠的事都忘記了。


  我笑道:「莫非是松陽郡主來了?」


  綠萼道:「正是。松陽郡主只帶了一個貼身丫頭,悄悄地就來了。」


  想起師廣日,我覺得甚是無趣:「她來見我做什麼?難不成也要殺了我?」說罷將香珠拋給綠萼。綠萼揣在袖中,道:「姑娘若不想見,奴婢親自去回絕郡主。」


  在京中度日,遲早會面對睿王。小小的郡主,見一見又何妨?「不。她既然來了,還是請她進來坐坐。」


  綠萼擔憂道:「姑娘是知道的,郡主的繼母是昱貴太妃的親妹妹,奴婢怕郡主也像華陽長公主一樣……」


  我笑道:「她不會。好容易睿王府沒有受牽連,她若學華陽長公主,不是陷父王於不義,授人以口實?既然她搬出故舊之情,還是不要怠慢的好。」綠萼無奈,只得拿了香珠親自出門迎接。


  松陽郡主十七八歲的年紀,一張圓臉清秀可愛,依稀還有小時候的輪廓。脫去大毛斗篷,露出淺湖綠的皴染黃花長衣,細長的紅玉髓耳墜搭在銀狐毛領上,似雪白的肌膚上一點殷紅。


  彼此見過禮,松陽笑道:「許多年不曾見玉機姐姐了,姐姐還和從前一樣。」


  我笑道:「上一次在濟慈宮見到郡主,郡主還只有六歲,如今郡主已經是大姑娘了,玉機怎還能與從前一樣?」


  松陽的笑意平和靦腆:「那時候我在太皇太后那裡住著,玉機姐姐天天來教我作畫,我都記著。」說著一伸臂,特意露出左腕上的梅花香珠,「再小一些的事我是不記得了,不過父王說,這件心愛之物,也是玉機姐姐所贈。聽說玉機姐姐病了,我自然要來看一看。」


  我微笑道:「多謝郡主挂念。」


  松陽道:「我整日在府里坐著,外面的事都不知道,所以來遲了。玉機姐姐莫怪。」


  我從綠萼手中親自接過茶盞:「郡主何須這般客氣?天氣寒冷,郡主請用茶。」松陽欠身道謝,卻不喝茶,眉間一點一點湧上心事,雙唇抿成一線。她也不問我如何受傷,傷情如何,只一味發獃。


  松陽夤夜前來,絕不是來探病的。於是我徑直問道:「不知郡主駕臨,有何見教?」


  松陽緩緩起身,一襲絹帕在手中絞成一團,淚水盈盈欲滴。她鄭重地行了一禮:「我今日前來,是斗膽請君侯救救我的姨母。」


  我起身欲扶,連運兩下勁,松陽卻紋絲不動。我這才想起,她曾隨啟春學過劍術,她的繼母又是邢茜倩,她的武功亦是不弱。我嘆道:「郡主是說昱貴太妃?」


  松陽揚眸,「是。請君侯救救姨母。」


  我緩緩道:「昱貴太妃母子密謀刺駕,這是大罪。恐玉機無能為力。」


  松陽再也忍不住,頓時淚落如雨:「君侯素來明斷,難道也相信這些生安白造的罪名?昱貴太妃母子多年來安守本分,先帝一直供奉優厚,禮敬有加。邢將軍因有二女為妃,為避盛名,辭官在家,多年不通賓客。這樣的情形,貴太妃即便刺駕,皇位多半也不會落在濮陽郡王頭上。如今的形勢不正是如此么!?」


  此話一語中的。邢家在朝中無人,邢將軍又放棄了兵權,即便群臣有意立長君,只要皇太后與信王堅持立皇長子,濮陽郡王便半點機會也沒有。我既感動又詫異,想不到松陽郡主對繼母的感情竟如此深厚,更想不到她的分析又如此鞭辟入裡。


  「此案經大理寺、御史台和掖庭屬三方審訊,刑部覆案,鐵證如山。況且案子已結,縱是全天下人都不相信貴太妃弒君,那也無可奈何了。」


  松陽這才緩緩起身,目光凄然欲絕:「君侯斷案如神,難道不能重新勘查此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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