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女帝師四(62)
小簡道:「是。陛下說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問李公公記不記得。李公公雖然說話艱難,卻還能眨眼睛。後來陛下說到了愨惠皇太子薨了的事,仍然十分痛心。又說陸皇后鬱郁而亡,心中總是隱隱不安。因為這兩件事,所以不大情願立弘陽郡王為太子。最後,陛下問李公公,到底陸皇后是不是冤枉的。大人猜一猜,李公公說什麼?」
我心中憮然,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銀杏忙道:「簡公公不是要長話短說么?就別賣關子了。」
小簡道:「李公公的話,不但奴婢沒想到,陛下也沒想到。也不知李公公是不是把話聽錯了。」
銀杏催促道:「簡公公——」
小簡這才道:「李公公答道:裘皇后是冤枉的……」
我心頭一震。不錯,當年李演和於錦素一道篡改內史,構陷慎妃,他當然知道「裘皇后是冤枉的」。果然「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么?我淡漠的笑意布滿灰塵,像從不堪的記憶中慢慢挑揀出來的一件破舊不堪的可用之物。
小簡嘆道:「陛下愣了好一會兒才道:『原來你也贊成朕立弘陽郡王,很好。』說罷便回宮了。」
雖然李演於我有殺父之仇,然而此刻,我也不禁要感激他了。不,或許要感激我自己,送給小任的那五百兩銀子畢竟沒有白花。我笑道:「看來,我也當去看望一下李公公了。」
【第四十五節 功成身退】
景德元年八月二十四,壬午日,詔立弘陽郡王高曜為皇太子,命有司草擬冊封禮儀。
九月十七,乙巳日,立冬。皇帝御奉先殿,袞冕,設黃麾仗,懸樂於庭。皇太子高曜著遠遊冠、朱明衣,入殿請安,班列站定。中書令解劍履,升殿至御座前,拜請宣制。於是下階至太子位,南向稱「有制」,太子再拜。中書令面北跪讀冊書,太子再拜受冊、寶印,置案上。太子隨案南行,樂奏《正安》,至殿門止。白子琪代表百官升殿稱賀,侍中宣讀制文,應答如儀。禮畢,本應在朝堂賜百官食,因皇帝病弱,只得早早回宮歇息。皇太子易服乘馬回太子宮,接受百官參拜祝賀。
愨惠皇太子從前所居住的桂宮門前,禮樂響遏行雲,衣冠詢詢濟濟。冷寂了七年的太子宮,終於迎來了新的主人。
晚上宮中有家宴。因是冊立太子的大喜日子,又是立冬,今晚的家宴格外隆重,連一向甚少露面的太后和睿王都來了,反倒是熙平長公主因病不能到席。三位女官在我的玉茗堂中另開一席。生平第一次,我醉得不省人事,開席不久就被綠萼扶下去歇息了。
延秀宮歌舞未歇,一絲清亮的笛聲一氣貫穿天地。夢中玉樞凌空起舞,飄飄若仙。她忽然墜落,將我驚醒。我扶著額頭坐起身來,昏昏沉沉道:「什麼時辰了?」
綠萼和銀杏一左一右掀開帳子。綠萼道:「姑娘這麼快就醒了?還不到亥初呢。」
銀杏笑道:「姑娘本來也沒喝兩杯酒,自然醒得快。」說罷倒了一盞水服侍我喝下。
我口中乾澀發苦,溫水流淌在舌尖上,竟然有絲絲的甜意。我嘆道:「平日里滴酒不沾的,想不到酒量竟這樣差。」
綠萼笑道:「誰說姑娘酒量差?姑娘今天太高興,才會醉得快。」
我忽然想起龔佩佩和封若水還在席上,忙問道:「我喝醉后,沒說什麼胡話吧?」
綠萼和銀杏相視一眼,都別過頭去吃吃地笑。我有些急了,伸手拽住綠萼的袖子:「快說!」
綠萼這才忍住了笑:「姑娘在樓下倒沒有說胡話。只是上樓后,開了東邊的窗子望著歷星樓又哭又笑的,跪在地上怎麼都拉扯不起來。奴婢從來沒有見過姑娘這副模樣。」
我一怔。歷星樓么?不錯,我完成了慎妃的臨終所託,不負她的知遇之恩。我長長舒一口氣,不禁赧然:「是我失態了。怨不得古人說,飲酒誤事。以後我再不喝酒了。是了,封大人和龔大人呢?」
綠萼笑道:「二位大人早就走了。」
我嘆道:「倒是我怠慢客人了。」
綠萼道:「二位大人都是好人,才不會在意這個呢。姑娘只等著還席好了。」又問,「姑娘這會兒是起來洗漱呢,還是再歇一會兒?」
忽聽門外小錢道:「奴婢有要事稟告。」
綠萼道:「這麼晚了,還有什麼要事?」
我笑道:「你只管讓他進來。」
於是綠萼掩上床帳,小錢輕手輕腳走至帳前,低低道:「啟稟大人,小任那邊來人說,李公公過不了今晚了,現下正用參湯吊著。」
我問道:「這會兒他身邊都有誰?」
小錢道:「除了小任,一個人也沒有。著實凄涼。」
世人所道的凄涼,不過是無人陪伴罷了。然而一個靜靜等死的人,也曾在出生時,承載了家族無限的希望。希望慢慢地散去,成為夢幻泡影,又或慢慢地實現,鑄成無限榮光。人生自有光華,走到盡頭,都是孤獨。是時候該下一個定論了。
我微微一笑:「他一個人凄凄涼涼地去,終究不好。我去送一送他。你去準備一下。」
小錢應聲去了。綠萼一面扶我下床,一面道:「姑娘,這大好的日子,倒要去送一個快死的人?」
我從鏡中打量自己微醺的酡顏,但覺前所未有得嬌艷。我撫一撫熱力未消的面頰,淡淡一笑道:「他做了好事,我應該去謝謝他。」
李演養病的屋子分為兩間,外間略大,擺著桌椅箱櫃,乾淨整齊。寢室窄小,只有一張卧榻、一張小桌和一個木架。寢室的門虛掩著,一盞孤燈下,一個年輕內監坐在榻前倚著牆打瞌睡。參湯在塌下的爐子上煨著,香氣襲人。床上的人蓋著厚實蓬鬆的青布軟被。雖然李演已經卧床數月,屋裡卻沒有任何異味。看來小任的確把他照料得很周到。李演睡得不大安穩,微張著口,彷彿透不過氣。
冷風灌了進來,火影一晃,小任頓時驚醒。小錢道:「朱大人來了。」
小任忙跳下榻行禮。但見他個頭矮小,頗為白秀。我笑道:「怎的只有你一個人?其他人呢?」
小任笑道:「他們都去前面討酒討賞了,因此只剩了奴婢一人。」
我讚許道:「辛苦你了。回頭他們得了多少賞賜,我加倍賞你。」
小任道:「奴婢不敢,服侍好李公公是奴婢分內之事。」說罷抬眼偷偷地看小錢,小錢使個眼色,兩人攜手退了下去。
桌上有一隻白陶碗,內壁被葯汁浸成了褐色。淺金參湯慢慢傾落碗底,騰起銀白的霧。好一會兒,濃郁的香氣和氤氳熱力喚起李演臉上一絲紅潤,他慢慢張開了眼睛。李演費力地凝聚起目光,眸中漸漸現出驚詫和戒備之情,因病弱瀕死,到底只剩了三分。他灰黑混濁的眼珠一顫,彷彿在尋找小任。
我微笑道:「小任服侍了一天了,這會兒在自己屋子裡歇息。公公要喝水么?」說著端起參湯,揮起木勺撩撥著參湯,歡快如玉樞揮舞的金帛,竟慢慢踏上了前面傳來的曲調,「今天是冊封皇太子的大好日子,李公公聽見禮樂聲了么?」
李演的眼睛由灰轉紅,雙唇由白轉青。我放下白陶碗,從木盆中擰了一個熱巾子,慢慢擦去膩在他眼角細紋中的淚意,熨平他鬢角的亂髮:「可惜公公病得厲害,竟不能跟去服侍,連酒也不能飲一杯。」說罷端起碗,舀一口參湯送到他唇邊。李演奮力把雙唇抿成一條震顫的弦,兩頭還掛著灰白的沫。
我收回了木勺,慢慢擦去他口角的灰沫:「公公好福氣,小任待公公,比親兒子還要體貼周到。這樣盡職盡責的奴婢,玉機會帶回漱玉齋好好重用。公公放心,他會出息的。」
李演先是木然,隨即雙唇慢慢鬆弛,眉心微暗復明,目光中充滿了不解和憤恨。他已無力抬起脖頸,連下頜也僵硬了。他已經知道了。
我不去看他,只把手虛放在參湯罐子上取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是了,也許公公給小任安排了別的好去處。倒是玉機多事了。」
李演的喉頭髮出噝噝的輕響,像藏了千萬條憤怒的毒蛇,髮際滲出了輕薄的汗意。如此用力的憤怒,生命力已所剩無幾。我再次端起參湯,嘗試餵了一口,他竟順從地咽了下去。我一面喂他參湯,一面微笑道:「小任服侍得好,公公才能心氣平和。心氣平和了,也就不那麼執著了。玉機聽說,前些日子陛下問公公,陸皇后是不是冤枉的。公公卻說,裘皇后是冤枉的。裘皇後於玉機有知遇之恩,為了公公這句公道話,玉機也要當面多謝公公。」
李演喝過參湯,心思頓時清明起來。他忽然明白了什麼,一張臉憋得通紅,終於從牙關中奮力擠出幾個字來:「陸皇后……是……」
我微微嘆息,輕聲道:「不可說。」
厚厚的布被忽然一震,李演一聲長嘶,口唇一動,喝下去的參湯全吐了出來。我連忙起身避開。他的右手忽然高高地豎起,指著窗外,含糊地喊小任。隨即他醒悟過來,小任不會再聽從他的命令了。我站在門口,冷風吹走我最後的醉意。許久,身後終於沒了動靜。我這才轉身,只見李演的右臂垂在榻下,雙目圓瞪,已然氣絕。我合上他的眼皮,將他的手送入被中,又擦凈他臉頰上的湯漬,他身負皇恩在宮中養老,自當死得安寧平靜。生命最後時刻的措手不及,留待自己慢慢品味吧。
不多時,小任進來長哭。我站在監舍的小院中,仰天長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我既沒有立場,也沒有勇氣去怨恨高思諺。李演承受了我所有的恨意。
十年前,我不敢為冤屈的慎妃再一次向皇帝諫言,十年後,我仍舊是一個懦夫。
忽然鼻尖一涼,一粒雪子在我眼中融化成薄薄一層淚水。
下雪了,景德元年的第一場雪,竟來得這樣早。
因昨夜的歡宴,今早整個皇宮都遲緩了。我照尋常時辰來到定乾宮,卻見書案上空空如也,一本奏疏也無,連原有的也被搬走了。四周空蕩蕩的,衣袖掠過筆架,玉管叮咚,像檐下融化的雪水滴落在銅鈴上。我環視一周,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坐下,還是該退出去。
正發獃時,忽聽皇帝在我身後道:「朕昨晚就吩咐他們,三品以上或是反叛用兵這樣的大事,才往定乾宮送,其餘的就都送去太子宮。以後朕只需署詔用印就好,又清閑了許多。」
我連忙轉身拜下。只見他已穿上了厚重的大毛衣裳,青黑地暗雲龍紋,對襟和袖口鑲著濃密的金黃色貂毛。他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住沉重的大衣,袖著雙手,含胸弓背,腳步拖沓。我和小簡一左一右扶他坐下。皇帝接著道:「這一年你也辛苦了。朕病了這麼久,前朝還能井井有條,都是你的功勞。朕要好好賞你。你想要什麼?」
這一問,彷彿是一句結語。我戀戀不捨起來:「微臣想不到要什麼賞賜。」
皇帝笑道:「你既想不起來,那就把這賞賜記著,來日等你想到了,再賞不遲。」
我笑著屈一屈膝:「謝陛下。」
皇帝道:「以後政事少了,你也能輕鬆愜意些。可常去太子宮,襄助太子處置政務。」
離別的倉皇蘧然抓住了我的心,遂不假思索道:「微臣不想去。」
皇帝笑道:「你不必有所避忌。皇太子剛剛監國,你去指點指點,也算代朕照看他。」
其實,若御書房中沒有奏疏,陪他呆坐也是很平靜的。這可貴的平靜,遠勝於我手中揮斥江山的硃筆。我誠懇道:「微臣得陛下青眼,待罪駕前,已是過蒙恩信。太子自有股肱輔佐,何須微臣?微臣不願去太子宮。」
皇帝呵呵一笑,曼聲吟道:「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243]
他說得沒有錯,這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只是連同剛才我所說的,都不是最重要的。心中驀然一痛,泛起酸澀的柔情。我垂眸低語:「微臣是想留在定乾宮,哪怕沒有政事,也可以陪伴陛下讀書、說話。」
皇帝頗為意外,側過頭來看了我好一會兒。小簡侍立在旁,已經偷偷微笑起來。我別過頭去,眼底一熱:「微臣失言。」
他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慢慢伸出手,拉起我的右手指尖,柔聲道:「好,那你就陪著朕讀書、說話。」
其實我並沒有什麼機會和皇帝「讀書、說話」,一來朝政依然離不開他,二來他常常卧床養病,在寢殿里陪伴他最多的,依然是玉樞。玉樞不但可以陪伴他「讀書、說話」,還可以歌舞娛情。於是我用讀書和繪畫打發閑暇時光。
這一日午後,我命綠萼抱著貓坐在榻上,自己照著她的樣子畫美人。圓滾滾的一個雪團,縮在綠萼的臂彎之中,呼嚕嚕的響。白亮的毛色反射著西斜的日光,綠萼隱在暗影中的半張臉顯現出柔美的玉色。她坐久了,難免發獃,神色也變化萬端。
待我擱筆,她忙拋了貓來看畫:「姑娘把奴婢畫得真好看。」
我笑道:「先拿你練練手,明天給銀杏畫張更好的。」
綠萼一扭身道:「姑娘就是偏心銀杏,偏拿奴婢練筆。」
我提起畫,輕輕一抖,笑道:「畫都保管在你的手裡,你若不喜歡,只管把畫收好,別讓她看到,免得她得意。連這個也要我來教你?」
綠萼一拍手:「是啊!畫不畫在姑娘,讓不讓她得意,卻在奴婢。」
我淡淡一笑,「公心不偏黨」,也是可以成全私心的。
忽聽綠萼嘆惋道:「陛下現在好靜,定然坐得住,姑娘應該去定乾宮畫一幅。姑娘從前不是給太后繪過像么?太後到現在還掛著呢。」
我捏一捏酸痛的腕,笑道:「我能畫美人,男人我不會畫。把畫收了吧,得空送去裱糊。」
綠萼一面卷著畫紙,一面嘆道:「婉妃娘娘也真是的,明知道陛下想和姑娘說話,還整日在寢殿里霸者,不肯出來。」
我正在洗筆,聞言手一揚,甩了她一身墨點,笑斥道:「別胡說。」
綠萼無可奈何地扯起裙子:「奴婢說的是實話。」
青白色的長裙上,一溜灰黑點子,像遠天里一行南歸的雁。我微笑道:「聖上是人,又不是物件。誰能霸著?以後這種無聊的話,不準再說了。」
綠萼一拂裙裾,仍是不服氣:「說來說去,姑娘就是怕婉妃娘娘不高興。」
我推一推她:「越發愛使性子了。明日我要回家給母親請安。快去收拾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