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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女帝師四(54)

  【第三十九節 質不受飾】


  一覺醒來寢室已經大亮,我猛從床上彈了起來,沒好氣道:「誰在外面?!這麼晚了,怎麼不喊我?!」


  床帳聞言掀開,綠萼笑吟吟地伸進頭來:「昨天姑娘又是跪又是拜的辛苦了,奴婢見姑娘睡得安穩,就沒喚姑娘。反正也不用去定書房,多睡一會兒又何妨?」


  「什麼時辰了?」


  綠萼道:「快巳時了。」說罷扶我下床,披了一件寢衣在我身上。


  我坐在妝台前,嘆道:「是我昨晚沒交代清楚,今天要去遇喬宮向昱貴妃請安,還要去拜訪穎妃娘娘。若去得太晚顯得不敬。都巳時了,也不知道還該不該去了。」


  綠萼正在往牙刷上塗青鹽薄荷膏,命小丫頭捧好漱盂,笑道:「姑娘不必煩惱,定乾宮的陶公公已經在樓下候了好一會兒了,定是宣姑娘去御書房。」


  我大驚:「陶公公來了你們怎麼不叫醒我?」


  綠萼抿嘴一笑:「陶公公說,聖上有旨,若姑娘還睡著,就不要驚擾。反正御書房的奏疏積下也不是一兩日了,慢慢去不遲。」我這才鬆一口氣,於是匆匆忙忙地刷牙。綠萼又道,「陛下待姑娘還真是體貼,這樣細微的事都想到了。」我白了她一眼,漱盂嘩嘩地響。


  換上一身淡薑黃色紅魚紋窄袖長衫,簪了一枚七珠銀鈿,正對鏡掛一線黃玉耳墜,門外小丫頭報陶公公來了,於是忙命請進來。小陶輕手輕腳走了進來,躬身行了一禮:「陛下召朱大人去御書房。」


  我笑道:「陛下這會兒是才下朝么?」


  小陶道:「是。陛下一回書房,就命奴婢來請大人。」


  我笑道:「請問公公,陛下召見所為何事?」


  小陶一咧嘴,垂目遲疑:「這……奴婢不好說。」也是,皇帝的言行自是不能輕易泄露。小陶想來才在御前不久,還不敢像小簡那樣放肆。


  御書房的門口有幾個內監垂首恭立,見我來了,眼也沒抬一下。室中沒有開窗,皇帝坐在窗下的紫檀龍榻上,弓著身子,握著硃砂筆,對著一本奏疏發獃。天氣已漸漸轉暖,他還是披著一件大毛衣裳,彷彿不是用來保暖,而是防止南窗燦爛的春光把他給曬化了。我見他面色不虞,先望了望小簡。小簡見小陶出去了,這才向我擠了擠眼,搖了搖頭。


  行過禮,皇帝道:「你來得正好,朕正在頭疼。」


  我笑道:「不知陛下因何煩惱?」


  皇帝向小簡道:「你說!」


  小簡緩緩道:「事情是這樣的,原河北路行軍大總管、安東都護府、左將軍黃泰林忽然卒了——」


  我頗為震驚。咸平十四年年底,征北將軍黃泰林在東北平叛有功,升為左將軍,一時風頭無兩,與大將軍陸愚卿並駕齊驅。甚至有人猜測,黃泰林將取代陸愚卿,做下一任大將軍。隨後他一直執掌河北路軍民大事,頗有武功政績,到現在也不過才五六年。正當壯年的黃泰林竟然死了。我忍了忍,沒有插口。


  只聽小簡又道:「陛下賜黃將軍謚號,叫作『孝武』。誰知詔書發下去,讓給事中封還了。」


  去年的親征詔書上,的確沒有黃泰林的名字。我原本以為是黃泰林鎮守河北路離不開的原因,現下看來,也許他早就病了。我嘆道:「黃將軍武功卓著,羈撫各部有功,這『武』字極為恰當,難道問題出在這個『孝』字上么?」


  小簡道:「正是。群臣計議,說黃將軍的母親在京中病篤,黃將軍未能侍奉在榻前,這個『孝』字是稱不得的。因此封還詔書。」群臣並沒有說錯。小簡接著道,「黃將軍得知母喪,立刻趕回京城,縗絰徒跣,千里負棺往家鄉安葬,見者無不落淚。黃將軍守墓半年,哀不自勝,那樣好的身子,竟一病病死了。聽說臨終時哀戚惶愧,一句話也說不出。黃將軍因孝而亡,因此陛下謚一個『孝』字,以安英魂。」


  皇帝的右手輕輕顫抖,硃砂筆尖在龍紋硯中一點一點,如泣血的尖喙。他低低道:「黃將軍之所以沒有回京侍母,全因國事。他幾番上書,朕因河北路民心未穩,諸部猶懷叛逆之心,命他鎮守不移。即便他不孝,也是因為朕。他們明知朕的意思,還要封還詔書,分明是彰君之惡,以博直名。」


  看來,皇帝真的是病糊塗了。我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奏摺,周身紅魚一動,似在被日光照暖的春水中悠遊。我將奏疏放在龍榻上,淡然一笑。


  皇帝問道:「你笑什麼?」


  我屈一屈膝道:「此為天朝之幸,因此微臣心中歡喜。」


  皇帝嘆道:「朕連一個謚號都不能做主,幸從何來?」


  我笑道:「這種事情,也能難倒陛下么?只需遣使往黃將軍府中傳旨,木已成舟,那位封還旨意的給事中反倒要落個『封敕脫誤』的罪名。然而朝廷制度,君臣共遵。所謂『上不信,下不忠,上下不和,雖安必危』[214],所以陛下才不忍如此行事。君信臣忠,如何不是國家之幸呢?」


  皇帝也笑了,擱筆道:「你從未處置過政事,對如何應付群臣,倒是很精通。」


  我垂頭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你只說怎麼辦。」


  「皇上不怪罪微臣妄議朝政,微臣才敢說。」


  「這也算不得什麼朝政大事,不過是朕的一點私心罷了。」


  我肅容道:「謚者,子議其父,臣議其君。『飾終之稱也,得失一朝,榮辱千載』『義不可奪,官不可侵』[215]。」說罷,停了一停,見皇帝若有所思,合目頷首,這才續道,「古人云,『質有餘者,不受飾也』[216]。微臣以為,強要謚一個『孝』字上去,反而不好。還請陛下三思。」


  皇帝似從夢中驚醒,闃然張目:「『不受謚』?」我謙恭一笑,低下頭去。皇帝嘆道,「言之有理。傳旨,黃泰林謚曰『景武』,詔書發回中書重擬。」門外一個小內監往中書省傳旨去了。


  皇帝的笑意這才鬆快下來,向我道:「你過來。」我本已站在榻前,聞言只得走上一步,貼著小几站住。皇帝道,「到朕身邊來。」我只得走到他的身邊,在他身後半步侍立。


  皇帝一抬手:「你看那邊。」但見大書案后的七扇金絲楠木雲龍屏風邊,擺了一張櫻桃木雕花小書案和一把榆木圈椅,鋪著嶄新的芙蓉褥子。書案上一套乾淨的筆墨,潔白的筆尖微微張開著,似要吸盡天下的不平之氣,「從此後,你就在這裡坐著,替朕看大臣們的建議,揀要緊的有新意的說給朕聽。」


  走近了,才聞見他被重重包裹的身體透出濃烈的葯氣,說話也像秋風的溫涼與無力。他細瘦修長的手指懶懶一抬,但見指節粗大,色澤黧黑,分明是焦皮裹著枯骨。我心底驀然一酸,怔在當地。皇帝道:「你過去坐吧,看看可還舒適。若不好,只管命人調換。」


  我慢慢走過去,趁背對著他的工夫,小心拭去一線淚意。我坐下來,微笑道:「微臣覺得很舒適,多謝陛下。」


  皇帝笑道:「既覺得好,那便不要偷懶了。」話音剛落,一個小內監便上前來研墨,大宮女良辰親自擺了一杯茶在桌角。新筆被濡濕,堅毅地凝聚起所有的意志。皇帝拿了一本奏疏一目十行地看過,不一會兒已用硃筆批了五六本。他埋頭不起,好一會兒,我才能安下心來拿起一本奏疏。待我看完,卻不知該不該立刻就稟告。正猶豫間,皇帝道:「看過了就說。」


  我忙道:「是。這一封,是中書舍人白大人的奏疏,共有三諫,一是朝廷取士太濫,請託成風;二是銓敘不依成制,黜陟不依考績;三是朝廷每年科考取士太少。建議多多開科取士,從學子中選官。」


  皇帝默然,一路圈下去,頭也不抬道:「傳旨,朝廷甄選擢賞,自有制度,縣令及以上起家者,吏部尚書或侍郎必面考其才學,庸下違學者,依舊回縣學讀書。讓國子監重新議定考目和取仕人數,三日內報上來。淮陽男、中書舍人白子琪忠正體國,直言敢諫,賞物百段。」一時間小內監們分頭傳旨去了。


  我不想他竟這樣快便打發了,捏著白子琪的奏疏呆住了。皇帝抬眸溫然一笑:「呆著做什麼?看下一封,看好了直說便是。」我這才回過神來,拿起下一封奏疏。我看的工夫,他又批了幾封,隨口交辦了些事情。如此到了午時,他手中不停,口中不斷,耳邊還要聽我奏事,一口氣處理了二十幾封奏疏。


  臨近午時,皇帝起身道:「今日到此為止,以後每日你巳時來,一月一日休沐。」


  我起身行了一禮:「其實陛下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又何須微臣?」


  皇帝捧著熱茶,連直起腰來都嫌疲累:「從前朕連小書房的摺子都看,如今這身子,已經處理不了這麼多了。何況太醫只准朕用半日來處理政務,若沒有你和封大人,朕恐怕要疲於奔命了。」又向小簡道,「傳膳吧。」小簡扶著他緩緩走出御書房。


  我垂手恭立,目送他走入空曠高遠的儀元殿。簇簇濃烈的陽光像蘸飽了藤黃的鞭子,狠命地抽打他臃腫而遲緩的身子。他咳了兩聲,按住右肋下,慢慢彎下了腰。停了一會兒,繼續扶著小簡向寢殿走去。我正要離開御書房,忽然聽見一聲短促而隱約的呻吟。他的腳步並未停下,反而加快。我疑心起來,那一聲呻吟也許只是我的錯覺罷了。


  因沒用早膳,走出儀元殿時已是飢腸轆轆。綠萼從茶房裡出來接我,忙不迭地問道:「陛下和姑娘說了這麼久,究竟什麼事?」


  「讓我幫他讀兩封奏疏罷了。」


  「是大臣寫的,還是百姓寫的?」


  「是大臣寫的,不過都是些建議書,不著急辦。長篇大論、詩云子曰的,陛下不耐煩看。」


  綠萼笑道:「陛下怎麼不選個朝臣來看?」


  我淡淡道:「從集賢館或者昭文館尋一兩個不是不可以,但這些人整日在朝中,難免沒有私心,或泄露個一言半語,或有人故意親附以窺伺上意,這就不好了。女官嘛,畢竟不能隨意結交外臣。何況定乾宮這個地方,妃嬪公主也常來,外臣常在這裡,也不方便。」


  綠萼笑道:「奴婢懂了,因為姑娘在這裡會常常見到大臣,所以陛下昨日命姑娘去謹身殿謝恩,先見一見面,對不對?」


  在陽光下站了一會兒,方覺周身舒泰。在青州的那些日子裡,我雖然自在,但心中總有些不足,就彷彿那些在庭院中、梨樹下判斷的案件都不夠大、不夠驚險,又像永遠吃著隔夜的米飯,味道並無異樣卻總嫌不新鮮。直到此時此刻,一顆心才像是熨平了一樣舒展開來——原來,御書房才是我一直戀戀不捨的地方。


  我微微一笑:「大約是這樣。但願漱玉齋從此安定下來,再也不會有人受傷、死去……」


  我和綠萼正要從定乾宮出去,忽聽有人在身後道:「下官封若水拜見朱大人。」


  我轉身,但見封若水上著牙色窄袖對襟襦衫,自肩頭到袖口,用杏黃色絲線綉著大小不一的菊花。日光下瞧著不甚真切,倒有彼岸花的飄逸冷峻。蟹青色齊胸襦裙綉了幾朵天青色牡丹,綴滿灰色碎葉。綰著單螺髻,只簪了一朵淡黃牡丹宮花,似冰綃透著火光,清冷通透。我連忙扶起她:「封大人安好,當真許久未見了。」


  封若水容色清減,似春花浸染了秋霜,又像秋菊浸沐著春陽,像我在青州的心事,總嫌美得不足。寒暄一番后,她微笑道:「姐姐這是要回宮么?」


  「正要回去用膳。」


  封若水笑道:「姐姐若不嫌棄,往我那裡坐坐,一道用膳可好?」


  我笑道:「好是好,可是我用過膳還要午歇片刻,午後還要往定乾宮來,恐怕來不及。」


  封若水笑道:「姐姐未免太勤勉,陛下每日在御書房只在巳時到午時,用過午膳便要好好歇息養病,如今連經筵也免了。姐姐午後可以不用來御書房。」


  我推卻不過,只得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我與封若水相識十載,面談次數屈指可數。在我心中,她是百折不扣的向陽花,花期越長越明麗,越沒有陳冗斑駁的舊色。和她一道沿西一街向北走,因是背陽,自然不如向南走順理成章,頗有一種面向心背的荒誕感覺——尤其在得知封羽上書建議立高曜為太子之後。


  封若水微笑道:「昨日姐姐才一回宮,陶公公便來宣旨,說陛下升我為正五品女丞。我細細問了情形,才知道是姐姐提了一句。一會兒妹妹該多敬幾杯,答謝姐姐的提攜之恩才是。」這樣隨意淡然,聽上去不像有感激之情,倒像是自嘲。


  裙角紅魚游弋,輕快得快要融化在暖陽中。我亦淡然:「不敢當。昨日午宴,封老大人就在那裡坐著,陛下自然想起妹妹。況且陛下早有此意,只是差一個能讓妹妹揚名的好機會罷了。」


  封若水笑道:「只怕是見了姐姐這位女錄,才想起妹妹來。」


  這話似有酸意,我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徑直問道:「妹妹這話何意?」


  封若水笑道:「我是真心實意多謝姐姐的。聽說姐姐當年在小書房的時候,於朝政頗有糾弊,妹妹就遠遠不如了,可說是尸位素餐。」


  我笑道:「封妹妹自謙,若妹妹不好,也不會升作女丞。令尊大人與妹妹共效國事,有前朝宋氏父女之風。」


  封若水道:「宋氏父女?」


  我笑道:「便是尚宮宋若昭和她的父親宋庭芬[250]。」


  封若水道:「那樣的三朝女學士,妹妹比不得。」


  說話間已從永和宮門前穿過,到達封若水所居住的映月閣。北面是龔佩佩的出雲閣,南面是華陽公主的鹿鳴軒。映月閣夾在兩處富麗高華的宮苑之間,精緻小巧,不顯山露水。恰似她這個人,經多年砥礪,美得明晰而含蓄。


  我淡淡一笑道:「如何比不得?事在人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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