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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女帝師四(23)

  母親久久不睜開眼睛,朱雲有些不耐煩,輕輕喚道:「母親……」


  母親仍舊不理會我們。我和朱雲垂手恭立,大氣也不敢出。良久,又是嗒的一聲,母親這才睜開雙眼,緩緩道:「玉機,你回家來怎麼不告訴我?難道怕我不許你和長公主說話么?」


  我忙道:「女兒錯了,還請母親責罰。」


  母親轉頭看了我一眼,眉心微蹙:「你身上穿的,是誰的衣裳?」


  朱雲神色一緊,垂首更深。我從容不迫地答道:「回母親的話。昌平郡王的苗佳人寄居在睿平郡王府,今夜忽而難產,可王爺、王妃這會兒都在景園,昌平郡王又沒有回京,女兒這才出宮來陪伴她。在王府,女兒走路不當心,撞翻了水盆,污水濺濕了衣裳。因倉促出宮,沒帶換洗的衣裙,回家來只好暫且換上銀杏的衣裳。本想一到家就向母親請安的,誰知長公主又來了,這才耽擱了。都是女兒不好,母親千萬別生氣。」


  母親和朱雲同時釋然。母親嘆道:「這也罷了。還記得你從景靈宮回宮的那日,我進宮瞧你,是怎麼跟你說的?」


  那日我在景靈宮遇刺,母親進宮看我,見我重病之中如此冷酷決絕,也不得不屈從於我。臨走前,母親道:「你若執意如此,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只好陪著。要死要活,咱們母女在一起。」母親一無所知,勝似洞悉萬事。因她是我的母親,我是她的女兒。


  我鼻子一酸,輕聲道:「母親的話,女兒不敢忘。」


  母親道:「這一次就罷了,以後有事不準瞞著我。」


  我忙道:「是……母親是如何知道女兒回來了?」


  母親道:「我本已睡下,忽聽門外兩個丫頭在外面說閑話,說前門來了一隊宮中戍衛,來得快去得也快,無聲無息就不見了。我再三想過,還是不妥,便起身看看。」


  朱雲這才抬起頭來賠笑道:「這正是母慈女孝,感動上天,老天也不忍心二姐以公廢私,所以定要母親和二姐見上一面。」


  母親輕斥道:「你二姐是不得空,你怎麼也不通報?如今倒貧嘴?!」朱雲又低下頭去,母親又道,「罰你去佛堂抄經,桌上的那本《心經》,抄三遍,抄不完不準睡覺。」


  朱雲鬆了一口氣,笑嘻嘻道:「只要母親不生氣,兒子願意抄一百遍。」


  母親不理會他,只向我道:「早些歇息吧,明天一早還要回宮呢。」說罷起身向善喜和銀杏道,「都回去吧。」


  母親的背影是這風起雲湧的夜色中最凝重與安定的一筆,連輕靈的月光也不能稀釋和動搖半分,反顯出自己的空洞與稀薄。想不到母親只說了寥寥幾句便離開了,似乎也沒有察覺到我回家后還出過門。朱雲還想留下詢問高暘的事情,卻聽母親喚道:「早些去佛堂,早些抄完,早些歇息。」


  朱雲微微遲疑,鼓起勇氣道:「孩兒許久不見二姐,還有好些話要和二姐說,說完了就去佛堂。」母親沒有回頭,隱隱聽得她的嘆息和她的腳步聲一樣輕若無物,漸行漸遠。


  母親一走,朱雲連舌頭都吐了出來:「幸好有長公主殿下搪塞,二姐又回答得巧妙,母親才沒有發現二姐出過門。」


  我笑道:「只讓你抄三遍《心經》,母親已極仁慈了。」


  朱雲忙扶我坐下,殷勤備至地倒了一盞涼茶:「二姐才剛去掖庭獄,世子還好么?他究竟怎麼說?」


  我笑道:「世子很鎮定,一點兒也不怵。至於他怎麼說,我卻不能告訴你。」


  朱雲滿懷希望的面孔僵硬得像下錯了刀鋒的石像。他愣了好一會兒,不服氣地叫道:「二姐說過要告訴小弟的,還命小弟保密。怎麼回來卻變卦了?真是無信之人!」


  我笑道:「你不知道,對彼此都好。你再耍賴,我便下逐客令了。」


  朱雲道:「二姐和世子一樣無情,明明知道我急得很,卻都不肯告訴我。」


  連熙平長公主都不知道胭脂山天子氣的事情,想來皇帝嚴令太史局不準張揚。皇帝沒有向我提過隻言片語,我只能從「劉靈助」的上書中得知。是「劉靈助」讓我看清了明媚日光下的幢幢鬼影,沒有他,我也和熙平一般一無所知。


  我笑道:「好雲弟,你若消息再靈通些,根本不必問我。」


  朱雲一怔,頗有些痛悔:「現下我倒深恨自己沒有早點上任。每日在官廨里坐著,說不定能多知道些。」


  我頷首道:「你確實是懶了些,弘陽郡王還只有十三歲,便四處糾察貪賄了,你卻領著虛職,不肯上任。」


  朱雲輕哼一聲:「他是皇子,我如何比他?」


  我正色道:「有志不在貴賤。『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86]。」


  朱雲扁一扁嘴,不服氣道:「二姐,你又教訓我……」


  我冷笑道:「你有心幫世子,卻無能為力;你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卻問訊無門。這樣無能,難道不該好好反省么?還是你只想做世子的舅郎來報答他的提攜之恩?你為何不拿出當年為父親討回公道的聰明勤謹來,好生做官?」


  朱雲急欲辯解:「二姐——」


  我淡淡道:「你的心思,你自己知道,不必說給我聽。想去便去,不想去也不必勉強。」


  朱雲現出委屈與愧疚的神情,垂頭道:「二姐教訓得是……」


  正說話間,忽見小錢匆匆忙忙走了過來,在門外行禮:「啟稟大人,啟稟公子,睿平郡王府傳信過來了。」


  我猛地站起身,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不已:「母子平安么?是男還是女?」


  小錢道:「苗佳人誕下一位小王子。」我見他臉上半分喜色也無,不覺心下一沉。只聽他續道,「只是苗佳人已經過世了。」


  若蘭與我並無深交,然而我的心卻陡然一空,周遭寧靜如鬼蜮,耳邊響起針刺一般的嚶鳴。我哭不出來,只是嘆息:「若蘭竟還是隨錦素去了。」


  朱雲道:「二姐不要太傷心……」


  我慢慢直起身子,吩咐道:「備車,去睿平郡王府,我要去送一送若蘭。」


  朱雲一驚:「二姐——」


  我毋庸置疑道:「雲弟,你送我去。」


  朱雲無奈,只得親自扶起我:「是。小弟這就去備車,請二姐先行更衣。」


  【第十七節 一簍姜豆】


  第二日清晨,宮中的侍衛早早來迎我回宮。母親和朱雲親自送我到正門。我們三人有難以言喻的默契和疏離,臨別之時,所有人都有些淡惘,如晨霧鎖住了清澈的夢境。我很滿意。我的人生,本就不需要那些多餘而無用的脈脈溫情。這樣便已足夠。


  昨夜過了子時才離開睿平郡王府,今天起得太早,回到漱玉齋后頗有些昏昏欲睡。用早膳時,芳馨道:「姑娘累了,好生歇息半日再去小書房不遲。」說罷夾了我最喜愛吃的醬瓜放在我的碗中。


  我疲憊已極,幾乎提不起竹箸:「姑姑,若蘭死了。」


  芳馨道:「奴婢剛才聽綠萼說過了,好在孩子算是生下來了。」


  我嘆道:「活下來便是好的么?世上最難的便是好好活著。似他這樣的嬰孩,什麼也不懂,無知無識地死去,倒少了許多煩惱。」


  芳馨忙道:「苗佳人千辛萬苦才生下孩子,姑娘這樣說,苗佳人聽見該傷心了。這孩子是昌平郡王的長子,說不定將來還能做世子呢。」


  昌平郡王自身難保,遑論「世子」?我哧的笑了出來,卻不答話。芳馨只得道:「姑娘累了,用過早膳先小睡一會兒。睡好了,便不會這樣想了。」


  我也無心再吃,推了碗盤起身道:「過半個時辰姑姑便喚我起身,再泡一壺濃濃的茶,要涼的。」


  起身後隨意用了些冷粥冷茶,便帶著綠萼去了小書房。才交巳初,往常大書房剛下早課,莊嚴肅穆的宮苑中能聽見孩子們隱約的笑語,不合時宜的清脆活潑,令人心嚮往之。現下夫子們都隨皇子、公主去了景園,連這一點活潑的色彩都歸於虛白,整個定乾宮靜得怕人。


  小書房還是昨天傍晚我離開時的模樣,書桌上散亂地攤著幾本我正在比對的奏疏,寫了一半的表奏草稿壓在紅檀木鎮紙之下,被窗隙的風輕輕掀起一角。灰褐色的殘茶還在茉莉小花盆旁擱著,幾塊酥點受了潮氣散成一堆,飛渣四處都是。一切都沒有變,卻終究不同了。


  綠萼不滿道:「聖上不在,定乾宮的奴婢越發得懶,一大清早,竟也不收拾一下,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貪陰涼。姑娘且坐一會兒,奴婢去喊人。」


  我忙道:「昨晚本該寫好的上書才起草了一半,一會兒就有人來取。還是不要多事了。」


  綠萼忙上前將殘茶和點心收拾了,又草草擦凈了書桌,便站在一旁研墨。我開了匣子,取出「劉靈助」的上書,又看了兩遍。綠萼望著空蕩蕩的匣子,好奇道:「這裡面寫的是什麼?為何要鎖起來?姑娘為什麼嘆氣?」


  「什麼?」我猛地醒悟,「我嘆氣了么?」


  綠萼道:「姑娘剛才不停地嘆氣。」


  我收起奏疏,依舊放回匣子。匣子四周雕著精細的花卉卷葉紋,絲絲縷縷,蜿蜒不絕。我握住匣子一角,似問綠萼又似問自己:「這封奏疏,要不要上奏呢?」


  綠萼笑道:「姑娘從前也看過許多無聊、無趣、無關緊要的上書,不是都沒有上報么?若這一封實在拿不準,便緩兩天也好。」


  「無聊、無趣、無關緊要?」我不覺笑了出來,「也罷,就依你。」


  午間照舊回漱玉齋。用膳已畢,正在漱口時,芳馨進來喜滋滋地說道:「姑娘,景園來信了。」


  我忙推了漱盂,險些嗆著:「是玉樞的么?」


  芳馨笑道:「婉妃娘娘寫了一封,穎妃娘娘也寫了一封。」


  我奇道:「穎妃?」


  芳馨雙手呈上梨花紋填漆小方盤,上面躺著兩封信,一封字體娟秀呆板,另一封清逸隨性。我先挑起穎妃的信,連看兩遍,不覺呆了。芳馨在旁等了好一會兒,才又輕聲道:「姑娘,還有婉妃娘娘的信呢。」


  我放下穎妃的信,心不在焉地拆了玉樞的信,草草看了一遍,便丟在桌上,不覺拿起穎妃的信又看了一遍。芳馨好奇道:「姑娘,這信上怎麼說?」


  我也不知她問的是穎妃的還是玉樞的,便隨手拿了玉樞的信丟給她:「姑姑自己瞧吧。」


  芳馨惴惴接過了信箋,一面看一面露出了笑容:「婉妃娘娘在景園很好呢。信上說,聖上讓娘娘住在湖裡的沉香榭,最是通風涼爽。且不論多忙,聖上每日都去陪伴娘娘,晚上娘娘給腹中的小皇子唱歌兒的時候,聖上還給娘娘趕蚊子打扇呢,真像尋常百姓夫妻一般,著實是恩愛。」說罷合起信,歡歡喜喜地看著我。


  我頭也不抬,心不在焉道:「是很恩愛。」


  芳馨的笑意僵了下來,小心翼翼道:「姑娘……是不高興了么?」


  我不否認:「他們夫婦之間的事,我不想知道。」說罷從芳馨的懷中抽出信來,照著原來的紙痕,細細折起,塞回信封,「拿去收好,不必回信了。」


  芳馨搬來了我裝書信的小匣子,遲疑道:「其實婉妃娘娘告訴姑娘這些好消息,也是不想姑娘掛心……」


  我隨手將信扔了進去,扣上匣子:「她說什麼我便聽什麼,自從回宮不是一直如此么?」


  芳馨無語,好一會兒才又道:「穎妃娘娘的信中又說了什麼?」


  窗外蟬鳴陣陣,貼著耳邊吵,似景園我不得見的軒然大波。我的心思早已不在漱玉齋,芳馨的話竟沒聽見。手一松,信箋落在桌上,芳馨好奇,拿起來看了一遍,臉色越來越凝重:「兩宮竟起了爭執?」


  我將穎妃的信連同信封揉成一團,丟在面前的白瓷空碗中。芳馨會意,忙點了一支蠟燭,當著我的面將信燒成了灰。橘紅的火焰騰起一陣熱浪,蛇一樣吐著腥氣,白瓷晶瑩透亮,團團圍住,虛張聲勢地吶喊。芳馨將紙灰倒入漱盂,輕聲道:「還是穎妃娘娘知道姑娘想聽什麼。」


  「姐姐如果知道這件事,也會寫信告訴我的。我猜,她多半不知道。」


  芳馨笑道:「不知道也好,安心養胎更要緊。」


  我哼了一聲,幾乎要怨玉樞了:「姐姐竟是個——」終是忍住,改口道,「鬧出了這樣大的風波,她卻一無所知。還說聖上天天去看她,她卻連察言觀色都不會!」


  芳馨賠笑道:「聖上正是因為怕娘娘憂心,才沒有露一絲風聲。這正是疼愛娘娘的緣故。」


  我一頭倒在榻上,芳馨忙坐在我的腳邊為我打扇,帶著三分慈愛三分試探道:「姑娘從今早回宮開始,便有些浮躁。不知昨晚……」


  我嘆道:「昨晚的事,我不想騙姑姑,姑姑也別再提起。」


  芳馨的力道愈加溫柔和緩:「是。不知穎妃娘娘的信中還說了什麼?」


  我拿帕子蒙著眼睛,懶懶道:「才剛姑姑不是看過了么?」


  芳馨笑道:「奴婢才認得幾個字?只看懂了一小半。」


  「穎妃娘娘說,陛下不知為何忽然惹惱了太后,母子兩個有好幾日沒說話了,整個景園就像被塞進了風箱,到處都是氣。昨日淳嬪娘娘侍駕,一句話說得不對,就被趕出了含光殿,險些又將她降成齊姝。」


  芳馨道:「淳嬪娘娘雖是舊人,卻是近來除卻婉妃娘娘最得寵的了。」


  我續道:「連淳嬪都是如此,眾人更是戰戰兢兢。只是誰也不知道母子倆究竟為何爭吵,都躲在自己宮裡亂猜。昨日午後穎妃去仁壽殿向太后請安,隱約聽見太后和宜修姑姑說話,什麼『武姜』『竇后』『婁后』的。待見到太后,卻見太后眼睛有些紅腫,似是哭過。」


  芳馨先是一怔,隨即一本正經道:「太后怎麼會為『一簍姜豆』哭?實在是行不通。」


  「『一簍姜豆』?」我噗的笑出聲來,不禁拂開遮住眼帘的帕子,「太后說的是一位君夫人和兩位皇后,哪裡是『姜豆』?」


  芳馨笑道:「奴婢沒有讀過書,哪裡知道『一簍姜豆』里還埋著一位君夫人與兩位皇后呢?還請姑娘指教。」


  這一下我睡意全無,側過身子,好容易忍住笑:「姑姑就是不讓我睡。」


  芳馨笑道:「才用過午膳就睡,方太醫聽了又要啰唆了。不若賞幾個故事說給奴婢聽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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