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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女帝師四(16)

  我也自覺好笑:「天下的女子若不能進這個墳墓,世人便將她看作死無葬身之地。可見,進墳墓遠不是最差的。」


  芳馨忙道:「姑娘自己都還沒有嫁呢,便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快啐了重說。」


  我作勢啐了一口:「隨口一說。姑姑若不慣,還是喚採薇妹妹為施夫人好了。」


  回到漱玉齋,只見採薇正在鞦韆架上晃得老高,水紅紗裙似紅雲彌散。我上前笑道:「才下了雨,鞦韆上浸了水,妹妹就這樣坐著,小心寒氣侵體。」


  採薇命丫頭停下,跳下鞦韆,笑盈盈地拉著我的手道:「玉機姐姐,你可算回來了。」


  我看見她平坦的肚腹和輕鬆自如的笑意,不覺恍然道:「近來忙得很,連妹妹喜誕麟兒這樣的事情都沒有來得及派人去慶賀。」


  採薇笑道:「我還沒有說,姐姐怎麼知道我生的是個男孩兒?」


  綠萼親自拿了兩個坐墊放在花圃邊的石凳上,我和採薇對面而坐,石桌上一應茶水點心都備好了。我一面浣手,一面笑道:「瞧妹妹神清氣爽,可不是喜誕麟兒么?」


  採薇臉一紅,嗔道:「胡說!是女兒我也很高興。若她長大了像姐姐一樣聰明美麗,比不中用的男孩子強一百倍。」


  我嘆道:「女人活在世上不過是嫁人生子罷了,無甚樂趣,不生也罷。」


  採薇不以為然道:「姐姐可是當朝赫赫有名的女尚書,如何還說這樣喪氣的話?」


  我搖頭道:「近來莫名覺得灰心,妹妹別往心裡去。」遂以別話岔開,「妹妹今日怎麼進宮了?兩宮都去景園了。」


  採薇笑道:「我就是聽說宮裡人都去景園了,打聽到姐姐還在,這才進宮的。旁人倒也罷了,那個邢茜儀我是不樂意見的。」


  我笑斥:「無禮!該稱昱貴妃才是。小時候鬥氣的事情還記著呢!」


  採薇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一輩子也不能忘記。」


  邢茜儀的性子已有五六分似周貴妃,安靜平和,再不復八年前的目中無人。我都快要忘記八年前粲英宮比劍的小小不快,而採薇竟不肯放下。我不明所以,不禁道:「那又何必?記人之功——」


  採薇忙擺手搖頭:「罷了罷了,何必引經據典的,我也聽不明白。總之,我不喜歡她,就是不喜歡她。她再好我也不喜歡她。」


  【第十二節 天子之氣】


  採薇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一張圓臉,容色嬌美,連耍性子時微微翹起的唇角和撲閃的長睫毛都和未成婚時分毫不差。當年理國公府的變故和白雲庵枯燥乏味的生活,都在施哲盡心的愛護下隨時光淡去,她又回復了往日的嬌憨明快。一個人沉浸在足以令人窒息的愛意中,她的任性不過是驕傲地探出頭來透個氣而已。


  肆意的愛與恨,都需要足夠的愛去支持。


  採薇察言觀色,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玉機姐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固執了?」


  我搖頭道:「怎會?你有你的理由,『君子和而不同』嘛。我只是羨慕你罷了。」


  採薇笑道:「羨慕我?」


  我笑道:「誰有你這樣的好福氣,想喜歡誰就喜歡誰,想討厭誰就討厭誰?我們在宮裡多少身不由己。」說著支頤調弄茶水,「不說也罷。說了這麼久,妹妹此番進宮是……」


  採薇笑道:「我自然是專程進宮看望玉機姐姐的了!姐姐不知道,這次進宮來著實費事。」


  我笑道:「昨天內阜院、掖庭屬和宮禁衛尉都在忙兩宮去景園的事情,你要進宮,自然要費些事。」


  採薇道:「可不是?我昨晚派人告訴內阜院我要進宮,今天才能安排。才剛經過值房,帶進宮的物事又被檢查數次。那些奴婢毛手毛腳的,把我帶給姐姐的帕子給勾破了。姐姐瞧!」


  採薇的丫頭打開包袱,捧了幾方帕子出來,只見其中一方勾破了一角。我拿起帕子,向侍立在我身後的芳馨笑道:「姑姑瞧,採薇妹妹的針線越發精巧了,這紅蝴蝶似要從勾破之處飛去一般。」


  芳馨湊趣道:「泰寧君綉了好東西,從來都不忘記咱們姑娘。」


  採薇臉一紅:「近來府里忙得很,我也很少綉了,手都生了呢。這幾方帕子是我這幾個月零零碎碎綉下的,就都送給姐姐。來日我閑了,再好生綉一身朝服給姐姐。」說著指一指那方勾破的帕子,「這個我先拿回去。」


  我忙道:「這是什麼話?只要是妹妹繡的,哪怕只剩下一根線,我都喜歡。妹妹也不必怪責他們。只因兩宮不在,慧貴嬪特意交代要小心宮禁物事,所以他們比平時還要殷勤謹慎。」說罷向芳馨道,「好生收在柜子里,過年過節好用的。」


  採薇目送芳馨走遠,這才壓低聲音,好奇道:「這樣看來,這慧貴嬪倒有幾分威嚴。」


  我一面斟茶,一面笑道:「慧貴嬪畢竟出生大賈之家,這點管家的本事還是有的。」


  採薇愈加好奇:「我瞧姐姐提起她來也並不生氣,可是外面卻傳姐姐和她勢不兩立呢。」


  我抬眼一瞥:「哪裡就到了這般田地?如今漱玉齋上下的吃喝用度還是從她手裡出呢,不然就都要餓肚子。」


  採薇道:「難不成她還想把漱玉齋餓死不成?聖上第一個不放過她。」說罷笑了起來,「我還想,能把姐姐都惹得大發雷霆的人,一定是十惡不赦了。」


  我笑道:「她好歹是妃嬪,宮裡耳目眾多,妹妹說話可要小心些。」


  採薇道:「我和慧貴嬪全不相干,她知道又如何?況且准姐姐用火器打她,就不准我說?」


  我忍住笑:「虧你也是讀過書的,豈不聞,『耳目,心之樞機也,故必聽和而視正』[60]。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61]」


  採薇急了,伸手虛掩我的唇:「罷罷罷,姐姐要說什麼就直說吧。子曰詩云的,我聽不懂!」


  我笑道:「直說呢,就是君子怕三件事,一是亂聽,二是多言,三是無能。即使這三樣毛病都沒有,也不要自矜。所以許多事情,就可行而不可言了。」


  採薇待了好一會兒,蹙眉道:「我雖然沒讀兩天書,但夫子也教過《論語》。似乎並不是這樣解的。」


  我瞧她認真的神氣,極力忍住笑:「不論怎麼解,都是少說多做的意思。」


  採薇道:「姐姐都把我弄糊塗了。罷了,反正我不喜歡腐儒們假模假式的這一套。能做的就能說,這樣不好么?」


  我終於撐不住笑了起來:「妹妹說怎樣好便怎樣吧,說笑罷了,怎麼還當真了?」


  採薇一怔,揚起帕子甩在我的肩上:「姐姐越發的壞了,這是欺負我讀書少么?」


  我一躲,笑道:「妹妹可不能惱。」


  採薇低頭理著絲帕,扁扁嘴道:「偏偏姐姐心眼兒多,說笑也要給人下套子,也不知道將來有誰能吃得消。」


  我笑道:「這個嘛,不勞妹妹擔憂,至多不嫁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採薇抬起頭,眼中閃過歉意和憐憫。她垂頭半晌,方緩緩道:「我聽施郎說,朝臣們知道畢司徒和明州太守崔憲因為姐姐的緣故,一個得以從輕發落,另一個仍在原職,都說姐姐不但剛烈,且公正有仁心。朝臣們如此讚譽,姐姐日後定能從中覓得如意郎君的。」


  這寬慰的話聽在耳中甚是刺耳,我黯然而潦草地一笑。轉念一想,頓時警覺:「崔太守和畢颺德,聖上和我是曾議論過。但這是御前所言,當時御書房中再無第三人,朝臣是如何知道的?」


  採薇見我神色一緊,忙道:「姐姐別多心!這話是陛下和幾個年輕的臣子飲宴時,自己說的。」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陛下還說過什麼?」


  採薇道:「施郎說陛下也只是在提到對畢颺德和崔憲的處置時偶爾提到了姐姐,並沒有多說。姐姐放心,既是陛下自己說的,誰也不能說姐姐半句不是。」


  我這才放心,思緒卻已經不在採薇這裡了。採薇柔聲道:「即便不是聖口親言,定乾宮那麼多奴婢,也還有別人傳出這話。怎麼都不能斷定是姐姐向外說的,姐姐又何必多心?」


  我嘆道:「妹妹不知道,我就怕陛下以為我和朝臣們往來勾結,沽名釣譽。」


  採薇正要答話,忽聽漱玉齋外面一陣喧嚷,都是女子的聲音。我素來好靜,不覺提高聲音問道:「怎麼回事?」


  芳馨聞言從鳳尾竹照壁後轉了出來,恭敬道:「回姑娘,是五六位女御忽然上門。」忽然外面又靜了下來,芳馨笑道,「想來綠萼姑娘已經把她們支開了。」


  我奇道:「我素不與女御往來,她們來漱玉齋做什麼?」


  芳馨道:「這些都是不得寵的女御,在宮裡也是閑著無聊,當家的一走,難免多事。必是些雞毛蒜皮的無聊紛爭,姑娘不必理會。」


  「那也罷了。」說罷輕輕一擺手,芳馨退了下去。


  採薇這才道:「其實姐姐現在在朝中名聲很好,姐姐當高興些才是。」


  我笑道:「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採薇想了想道:「朝政的事情我可說不清楚。不過施郎說,只要朝中認為姑娘是個好人,至少就能少上兩篇摺子彈劾姐姐,姐姐的耳朵能清凈許多。」


  我搖頭道:「彈劾是免不了的。朝政本不是女人該染指的,當年皇后監國,台諫官也沒有閑著,連天象災異都用上了,就是不準女子干政。我不過是小小的女錄,自然更不能倖免。」


  採薇道:「施郎還說,以後若再有官員獲罪,肯定會來求姐姐。姐姐可趁此發一筆橫財了。」


  施哲竟然說這樣的話?轉念一想,應是他故意說給採薇聽,借採薇來敲打我,如此也算是一片苦心了。我笑道:「這在妹妹眼中難道是好事?」


  採薇笑道:「我倒覺得,能發財,至少也算半件好事。對不對?」


  我失笑,正不知如何作答,忽見綠萼從外面進來,我招手問道:「剛才都是誰來了?究竟什麼事?」


  綠萼恭敬道:「是東北角的藍女御和周女御她們,大約五六個人,為了幾副耳璫爭執不下,找姑娘評理來了。姑娘放心,奴婢已經把她們打發走了,以後她們再也不會來了。」


  採薇道:「這可奇了。玉機姐姐既然從不與女御們往來,她們怎麼到漱玉齋來評理呢?」


  綠萼道:「兩宮和娘娘們都不在宮裡,只剩下咱們姑娘了,不來漱玉齋又去哪裡評理?」


  採薇笑道:「那綠萼姐姐是如何打發她們走的?」


  綠萼道:「自然是哪裡痛就往哪裡戳了。奴婢對她們說——」忽而口吻變得威嚴而強硬,「『你們被留在宮裡,沒有跟著去景園,說明聖上根本想不起你們,這比丟了一百副耳璫都要嚴重。虧你們在這裡為一副不值錢的耳璫鬧到漱玉齋來,有這個工夫,為何不好好修飾儀容,讀書明理,像慧貴嬪一樣博得恩寵,將來封妃封嬪都有你們的份兒。你們爭到這副耳璫就有出息了?這種不值錢的小玩意兒漱玉齋有的是,你們若喜歡的話我做主一人送一副也無所謂,你們要不要?』她們聽了奴婢的話,還哪裡敢要漱玉齋的東西,於是都悶悶地走開了。」


  採薇拿帕子捂著嘴咯咯笑了起來:「我竟不知道綠萼姐姐的一張嘴竟這樣厲害!果然是姐姐調教多年的好丫頭,見識不俗。」


  我讚許地看了綠萼一眼,笑道:「她讀書讀不成,只能應付這些女御了。」


  採薇笑道:「姐姐自己喜歡讀書,就必得讓丫頭也考個狀元回來?這樣的丫頭還不好,乾脆送給我使好了。我身邊的丫頭婆子,都沒有綠萼姐姐這樣的爽辣和口才。」


  我笑向道:「綠萼,你願意么?」


  綠萼一襲綠衫似雨後新碧,舒展而羞澀。她似乎是認真想了想,這才道:「奴婢多承泰寧君青眼抬愛。終此一生,奴婢只願跟著姑娘,服侍姑娘。」


  採薇想不到她回答得如此鄭重,不由有些訕訕。我甚是感動,笑道:「你放心,便是採薇妹妹拿了八抬轎子來接,我也不放你走。」


  綠萼微微一笑,向採薇道:「該用膳了。泰寧君便留在漱玉齋用膳吧。」


  採薇望一望天色,十分不滿:「我好不容易進宮,查車、查人、查東西就耽擱了好久,害得我和姐姐都說不上幾句話。」


  我笑道:「那妹妹便留下來用晚膳好了,便是晚上不回去,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咱們姐妹聯床夜話,如何?」


  採薇道:「我只是進宮來看看姐姐,見到姐姐安好,我便放心了。施郎不在家,我還得趕回家去照料他們姐弟呢。」


  我笑道:「你家中又不是沒有保姆乳母的,好不容易進宮一次,就這樣匆忙?」


  採薇道:「我一個時辰不見那兩個孩子,心就慌得很。待姐姐自己做了母親,就知道了呢。」


  綠萼神色微變,偷偷地打量我,見我無異,這才鬆了眉頭。我笑道:「好。我不勉強妹妹,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忽心念一動,「不知施大人因何不在家中?」


  採薇嘆道:「聖上讓他做了欽差,去了西北,隱約聽說是和信王世子有關。聽說信王世子下了獄,是真的么?」


  我笑道:「你的施郎是御史中丞,這樣的事情,倒要問我?」


  採薇翹起雙唇:「施郎做官的事情,很少和我說。剛才的那些,我是聽他和父親私下裡談起,這才知道一些。」


  我笑道:「『君子慎密而不出也。』[62]朝政國事,本不當與不相干的人說。」


  採薇感傷道:「其實我也不是想打聽信王世子的事情,我只是想,如果信王世子真的下了獄,啟姐姐會回來么?自從啟姐姐離開京城,連一封信也沒有來過。」


  我握一握她的手,篤定道:「世子下了獄,啟姐姐一定會回來的。」


  採薇猶自不能相信:「真的么?」


  我點點頭:「聽聞王妃在府中,備受姬妾庶子欺凌,孤掌難鳴。世子和啟姐姐還沒有和離,且啟姐姐一向重義氣,她會回來的。」


  採薇甚是欣慰:「嗯,我相信姐姐的話。」


  雨連下數日,常常是風聲雨聲,水聲蛙聲。雨停了,土壤中便騰起濕熱的腥氣,裹挾了草木香撲面而來。紅花楹細碎的葉粘滿地,歷星樓前的紫薇林里早是厚厚一層紅肥紫瘦。那風味,像燠熱繽紛的晚唐詩。陽光如新織的白練,在水中浣洗得紋理均勻,提起來飄逸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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