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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女帝師四(7)

  我正浣手,聞言一怔,袖子滑了下來,細密閃亮的銀絲雲紋在水中一點,變得沉重而黯淡。我忙抬起手,用干幅子握住袖口:「弘陽郡王殿下是咸平五年出生的,三皇子高曄是咸平十五年出生的。弘陽郡王的仁孝睿智之名已聞名天下,又做了官,而三皇子卻還沒離了乳母。就算他母親是貴妃,說到底大家都是庶子,豈不聞長幼有序?況且……」我將干幅子摔入盆中,口吻如濺起的水花一樣冰冷,「還遠未到鹿死誰手的時候,急什麼!」


  芳馨道:「然而,陛下是很喜歡三皇子的。」


  我站在新切的大冰塊前搖著扇子,聲音在風中顯得突兀而含混:「弘陽郡王一上任便是鹽鐵副使,小小年紀便出去巡查鹽政,也算寄予重任了。三皇子若要穩穩地當上太子,除非生母做了皇后。」


  芳馨道:「昱妃一旦做了貴妃,也未必沒有可能入住中宮。」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遇刺的那天夜裡,皇帝對我說,他再不會立后了。團扇緩了一緩,心中生出一絲感傷:「昱妃真做了皇后也好,正所謂『一兔走街,百人追之。積兔滿市,過而不顧。分定之後,雖鄙不爭』[23]。有了嫡子,江山社稷後繼有人,前朝後宮也就安定了。」


  芳馨道:「那弘陽郡王怎麼辦?」


  不待她說完,我已開了寢室的門,淡淡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此事多說無益。」


  依舊從益園往粲英宮去。沿途眾人見我好端端地在宮裡行走,紛紛露出詫異與好奇的神色,有沉不住氣的未待我走遠便開始議論起來。路過長寧宮時,只見大門緊閉,靜得能聽見庭院中似有若無的松濤聲。芳馨道:「長寧宮向來出出入入的甚是熱鬧,今日倒靜。」


  我腳下不停:「她的腳傷了,總歸要歇息幾日。」


  芳馨道:「聽說陛下到現在還沒來看她。也是,一見面便哭哭啼啼地告狀,想來陛下是不願意聽的。」


  我搖一搖團扇,淡淡道:「雖然沒去看她,但也不會虧待她。不久要冊封貴妃,為了安撫她,想來也少不了晉封她。」


  芳馨一驚:「嬪位以上便是妃位了,難道她竟要和穎妃、婉妃平起平坐了么?」


  抬眼只見小蓮兒已帶了兩個宮女迎了上來,我的笑意越發可親:「怎麼就不行呢?」


  眼見小蓮兒等人已走到面前,芳馨縱有滿腹疑問,也只得緘口不言。小蓮兒行了一禮,笑道:「大人可算來了,我們娘娘都等了許久了。」


  我見她雙頰微紅,鬢邊還掛著汗珠,不由道:「大日頭下站著,怎麼也不撐一把傘?」


  小蓮兒笑道:「奴婢在那牆影子下站著等,曬不著。不過姑娘再晚來些,可就難說了。」說罷扶起我的右臂,歡喜道,「姑娘快進去吧,娘娘都急壞了。」


  走進凝萃殿的西偏殿,一室清涼,玉樞正守著一桌子點心歪著頭髮呆,連宮花滑落在耳後都渾然不覺。見我進來,忙起身拉起我的手,嗔怪道:「說好謝了恩就來,怎麼挨到這會兒?我早就打聽到你從定乾宮出來了。」不待我回答,又指著一桌子點心道,「這是我親手為你做的,你瞧瞧好不好?」


  桌子上琳琅滿目的擺了七八樣清甜點心,都是我素日愛吃的。我笑道:「很好看,姐姐幾時這樣手巧了?」


  玉樞臉一紅,微微冷寂道:「我也是胡亂做的,你別嫌棄。只盼你看在這些我為你做點心的分兒上,不要再怪我了。」說著滿目期待地看著我,就像小時候她做了一件無聊的事卻盼著我誇讚她一般。


  我亦有些傷感:「我沒有怪姐姐,要怪也只會怪那些無事生非的小人。」


  玉樞訥訥道:「真的么?那就好。」說罷與我相視一笑。我倆都不約而同地低下頭,慚愧得不忍看彼此的眼睛。


  浣手擦臉后,芳馨和小蓮兒都退了下去。我拈起一塊茶糕吃了,玉樞忙問道:「如何?」


  我笑道:「很甜。」只見玉樞上著白綠色單衫,下著白色褶綾裙,青絲半垂半綰,只在鬢邊簪著一朵淡琥珀色的宮花。淡掃蛾眉,不施脂粉。我問道:「姐姐怎麼也不妝扮,萬一陛下來了,這樣不修邊幅豈不是不敬?」


  玉樞道:「昨晚我鬧了他一宿,他煩我還來不及,怎麼會來呢?」說著笑意落寞,「況且我聽說齊姝已經去伴駕了,想必紅袖添香,愜意得很。」說著百無聊賴地將一顆鮮紅的櫻桃在桌子上撥來撥去。


  玉樞昨夜苦求皇帝,今早我才能出獄,然而我並不想謝她。我靜靜地看著她,她卻避開我的目光只顧撥弄櫻桃。我徑直問道:「姐姐想通了么?」


  玉樞目光一跳,指尖的櫻桃滾落在地:「你說什麼?」


  我微笑道:「姐姐現在還認為我是為了自己的恩寵故意送姐姐入宮的么?」


  玉樞臉一紅,從頸后扯了一綹長發在指尖亂扭:「我……我仔細回想了進宮那天你對我說的話。你告訴我,他不是我的良人,勸我不要入宮。是我自己歡喜過了頭,執意要進宮的,與熙平長公主無干,更與你無干。」


  我心底一沉,不覺坐直了身子:「姐姐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玉樞不解道:「什麼?」


  我握住她微涼的指尖和糾結的髮絲,目光一瞬不瞬:「與我無干?便是說無論慧嬪說的是真是假,姐姐都不在意了,是不是?」


  玉樞一怔:「你既勸我不要入宮,又怎會用計送我入宮?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我的眼中仍有疑色:「真的么?」


  玉樞嘆道:「你也太多心了些,剛才的樣子好嚇人。你也不想想,我幾時有過那樣彎曲的心思?」


  我卻不放過她:「好,那我再問姐姐,倘若慧嬪說的是真的呢?」


  玉樞不假思索,認真道:「倘若是真的,我恐怕要過好些年才能原諒你。」


  我冷冷道:「既然是姐姐自己要進宮,為何怨我?」


  玉樞搖頭道:「我……我也說不清楚,你是我的親妹妹,倘若你這樣算計我,我……」說著撇了撇嘴,用責怪的口吻道,「你這樣聰明,難道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這才放脫了她的手,正色道:「我懂。」


  玉樞垂頭道:「我那天不肯見你,的確是對你有些疑心,我知道他——」


  我伸手虛掩她的唇:「姐姐不必說了。姐姐肯信我就好。」


  玉樞嘆道:「可惜待我想通,你又不肯見我了。再後來我聽見你打傷了慧嬪,著實嚇壞了。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倘若他真的怪罪你,可如何是好?」


  我笑道:「有你肚子里那一位,我自然是有恃無恐了。」


  玉樞瞟了我一眼,撫著自己的小腹道:「你也太瞧得起這孩子了。我聽說你把慧嬪的腳都打斷了,你的心可真狠。」


  我笑道:「痛快么?」


  玉樞遲疑片刻,抿嘴偷笑:「痛快!不過我究竟也沒有怎樣,你大可不必——」


  我哧的一笑:「慧嬪『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穿窬之盜,是為奸人,奸人者殺』,不過是一隻腳,實在是客氣的了。」


  玉樞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我不懂,不過你以後再不能這樣了,萬一出事,我心中不安,也沒法和母親交代。」


  我緩緩道:「父親已經不在,母親和弟弟都在外面。宮中艱難,只有我們姐妹相互扶持。我不許任何人離間我們,也不會給他們第二次機會。」


  玉樞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明白,從此以後我都聽你的。」說罷拉過我的右手放在她的小腹上,笑道,「他還那麼小,就救了他姨娘的性命,姨娘將來可不能待他不好啊。」


  玉樞還只有兩個月的身孕,肚腹平平,但我的手指一沾上她的裙子,便覺聖潔無比。我這樣一雙沾滿血污的手,只怕會折了這孩子的福氣。他尚在母腹之中便險遭暗害,焉知不是我行惡太多的緣故?於是手指稍觸即回:「你放心,三個甥兒里,我自然最疼這個。」


  玉樞嘻嘻一笑,隨手塞了一塊綠豆酥在我口中。如此說笑之間,一切不快都煙消雲散。


  玉樞問道:「我和你自小在一處,我竟不知道你還會點銃,你是幾時學會的?」


  我笑道:「那一日我去白雲庵,命小錢回家去拿火藥火繩和鐵彈子。拿回宮來才發覺,我還沒有學過,宮裡也不能弄出大聲響。我只得命小錢把我打扮成一個小內監,跟著他混出宮,回家找雲弟教我的。足足練了大半日,卻還是打偏了一顆。」


  玉樞撫胸道:「你打她的時候,自己不怕么?」


  「怕!」說著笑意轉冷,「怕打不中,白白墮了自己的威風。」


  玉樞笑道:「宮裡人都說,以為你是塊木頭,誰知竟是暴炭。」


  我笑道:「木頭可以燒成炭,本來也沒有分別。不過陛下已經把火器都收走了,以後我便是想為你出頭,也不能了。」


  玉樞道:「我聽說他到現在都沒有去長寧宮看一眼。從前他待慧嬪並不是這樣的。」


  我不以為然:「姐姐倒替慧嬪擔憂?」


  玉樞臉一紅,目有隱憂:「我擔心她做什麼?我只是想,他以後會不會也這樣對我。」


  我柔聲道:「陛下不會如此對待姐姐的。」


  玉樞道:「你又不是他,焉知他不會呢?」


  我微笑道:「慧嬪心術不正,所以陛下才不理會她。姐姐好好的,陛下如何捨得?」


  玉樞扭頭望著窗上搖曳的花樹影子,目光如秋雨蕭瑟,彷彿憶起了從前驟失專寵的日子:「他若能想起我來,自然不會這樣待我。倘若他忘了我呢?宮裡的女孩子這樣多,一個比一個年輕貌美。而我,竟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雖是殘酷,我卻不得不說:「我知道姐姐曾經歷專寵,可他畢竟是帝王——」


  玉樞笑意酸澀:「從前在家聽你念詩,最愛的一句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帝王,自然不可能『一心』了。」


  我笑道:「別說帝王,便是普通男子,也不能『一心』。」忽然想起綠萼今早的話,「不過,陛下知道姐姐最深情,所以會一直待姐姐好的。」


  玉樞一怔:「深情?」想了想,忽而自嘲地一笑,「是呢,和昱妃、穎妃相比,哪怕只和慧嬪比,我都只是一個沒用的人。『深情』……我大約只有這個了。」


  我搖起扇子,驟然撲起一團涼風在她落寞的眉宇間:「姐姐錯了,世上最難辨真偽的便是『情』,姐姐的一片深情,只管十分、二十分的拿出來好了。」


  玉樞搖頭道:「我不明白。難道別的妃嬪都沒有真情么?」


  我微笑道:「昱妃淡薄,從不爭寵。穎妃驟失權勢,我瞧她的心早已不在後宮了。慧嬪居心不正,一心爭權奪利。姐姐以為,她們真的有情?」玉樞低著頭沉吟不語,我又道,「姐姐的深情正是有別於其他妃嬪的最可貴之處。」


  玉樞嘆道:「那又如何?」


  我笑道:「姐姐既然『傾心』,何不『傾盡心力』?」


  玉樞怔怔地看著我,委屈得幾欲落淚:「難道我還沒有傾盡心力么?明明是他不能一心一意地待我。」


  我笑著拭去她眼角的淚痕:「姐姐的委屈我知道,不過姐姐何不聽我說完再分辯?」


  玉樞一把奪去我手中的帕子,側轉了身子道:「你又沒有嫁過人,如何來教訓我?」


  南窗的日光照亮她嬌美的容色,也照亮滿目揮之不去的哀愁與幽怨。我忽然後怕起來,倘若我稍稍心智不堅,如今的我恐怕與玉樞一樣,將珍貴而有限的感情都消磨在無盡的等待與哀怨之中。我扶著她的背道:「古人云:『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24]情也是,情不患不真,不患不深,卻患由愛生怨,恃恩成恨。」


  玉樞喃喃道:「由愛生怨,恃恩成恨……」


  我微微一笑:「姐姐既心甘情願地嫁給他,便歡歡喜喜的一心只對他好便是了。」


  玉樞站起身,回身坐在榻上,看也不看我:「我自然是一心一意,但他並不是。還要我怎樣呢?」


  手心驟然一空,指尖還有她髮絲的柔和觸感和淡淡的香氣。我嘆道:「傻玉樞,你入宮的時候難道不知他妃嬪眾多麼?明知求不來,何必強求?」


  玉樞抄起榻上的一柄摺扇大力地扇著,似乎要拚命趕走淚意:「我知道……卻還是不能不怨。難道你有什麼好法子么?」


  我在她的涼茶中放了一粒冰珠:「姐姐要知道,陛下並非待姐姐不好。姐姐如今衣食無憂,安享富貴尊榮,整日以心愛的歌舞為樂,都是陛下賜給你的。」


  玉樞蹙眉道:「這……如何能相提並論?」


  我笑道:「宮外的普通女子,手足胼胝,一生操勞,和丈夫摔摔打打,吵吵鬧鬧地過一輩子。我只問姐姐,如此無趣的日子,姐姐喜歡么?」


  玉樞一失神:「『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只要夫婦專心相守,哪怕窮些也無妨。」


  我微微冷笑:「姐姐口是心非!」


  玉樞不服氣:「我如何口是心非?」


  我笑道:「姐姐若真羨慕那樣的日子,就會在長公主府嫁一個小廝或管家,像父親和母親那樣,整日操持家務,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姐姐不肯,是因為姐姐想進宮。」


  玉樞道:「我當初是想進宮做一個教習的。」


  我笑道:「姐姐想做教習,是傾羨宮中的高貴富麗。姐姐嫁給他,是因為真心愛慕。可見姐姐一心入宮,是為一片深情,也為富貴尊榮。」


  玉樞紅了臉,無言可答,良久方含淚羞愧道:「如此說來,倒是我自己不配他一心一意待我。」


  我忙道:「姐姐誤會了,我並非此意。我只是說,姐姐想要的陛下都已賜予,姐姐能給的也唯有『真心』二字。姐姐富貴已極、一生無憂,正可奮起情志,隨心所欲,為何還要患得患失?」


  玉樞一怔:「你的歪理也太多。可是那究竟是不同的。」


  我頷首道:「固然,榮華富貴和真心誠意是不同的,但不同,卻不見得不能等量齊觀。況且……」我口角漠然一揚,「就算你付出了真心,旁人也並無領情的必要。所以何必執著於所謂真情的回報?」


  玉樞嘆道:「你說的話,我要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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