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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女帝師三(62)

  我撫著老槐粗糲的樹榦,嘆息道:「我和錦素就是站在窗前,對著這棵老樹,彼此探問。直到知曉對方都出身寒微,這才放心交談。我和錦素還在陂澤殿念過《詩經》中的《甘棠》。『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倒像是在說這棵樹呢。」說著輕拍兩下,微笑道,「怨不得書中說,『思其人猶愛其樹』[200],若沒有這棵樹,我和錦素也不能熟識得這樣快。」


  芳馨有些感傷:「於姑娘都去了三年多了。」


  我沒有理會她,接著道:「後來啟姐姐來了,借了錦素一枝珠花戴著。採薇妹妹也來了。再後來,易珠妹妹也想過來說話,恰巧陸——皇後到了,只得作罷。」


  芳馨微笑道:「姑娘記得清楚。」


  我在袖中暗暗屈指,當年一道選女巡的女孩子中,邢茜儀和史易珠入宮為妃,啟春和謝採薇嫁為人婦,嘉秬和錦素早已去世,封若水隨父流放。多年來一直在女官之位上的,只有我一人。而當年將我選入宮的陸貴妃,數月之前已被我逼迫致死。


  透過茂密的枝葉和花簇,遙望殿中燭火搖搖,年輕嬌美的容顏燦若繁花。


  芳馨說我長大了。不,她錯了。我從沒有長大過,我一進宮,就是這麼老的。


  咸平十八年四月初二,照舊在延襄宮的陂澤殿選女巡,由昱妃邢茜儀主持。聽聞封羽的女兒封若水氣度沉穩,對答如流,眾人無不心悅誠服,於是昱妃做主,選了封若水為華陽公主的侍讀女官,並在兩日後封為正七品女史。


  從小書房回到玉茗堂,天色還早。幾個小宮女在二樓的小亭里逗貓兒玩耍,小錢領著小內監掌燈,我閑來無事,就捧著茶看玫瑰。花圃中擠擠挨挨地種了紅黃白三色玫瑰,界限分明,柔靡端莊。芳馨在一旁拿小瓢澆花,一面笑道:「知道姑娘今年要回宮,穎妃娘娘命人闊了花圃,又添了黃白色的,這會兒開了花,果然比先前只有紅色的時候好看。」


  我摘下一朵黃玫瑰小心翼翼地別在髮髻上,笑道:「這就是穎妃的細心之處了,連姐姐也比不上。」


  芳馨直起身子,笑道:「姑娘戴著很好看,可每日摘一朵戴著。」


  輕輕一嗅,指尖有淡淡的幽香:「我去定乾宮不好打扮得太嬌艷,你們摘了花給粲英宮送去就好了。」


  芳馨道:「婉妃娘娘那裡多少好東西,哪裡會戴這個?」


  我旋身往鞦韆架上一坐,淡淡道:「我只盡我的心意,戴不戴由姐姐自己。」頓了一頓,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不情願地問道,「我有些天沒去粲英宮了,姐姐好么?」


  芳馨笑道:「今天一早,奴婢去粲英宮請安,誰知婉妃娘娘還沒起身,一問才知道,娘娘剛從定乾宮回來,正補眠呢。奴婢聽小蓮兒說,近一個月來,婉妃娘娘總有十——」


  我打斷她道:「不必說了,我已明白。」一抬眼,見芳馨愕然而尷尬的神情,才覺出自己的口氣有些生硬,於是和緩道,「姐姐過得好我就放心了,他們夫婦之間的事情,我不想知道。」


  芳馨的目光掠過我的臉,有種難以言說的意味,隨即低了頭訕訕道:「是。奴婢知道了。」


  我歉然一笑:「封姑娘做了女史,現下住進華陽公主的鹿鳴軒了么?」


  芳馨忙道:「昨天就搬進了鹿鳴軒,今日正四處拜見。」


  我又道:「漱玉齋送了什麼賀禮?」


  芳馨道:「奴婢照姑娘的吩咐,送了些日常用得著的物事。是好東西,卻並不難得。」


  我頷首道:「那就好。封大人流放數年回京,不比從前那樣富貴了。禮物送得太貴或太賤,都怕她多心。倒是這樣平平常常的好。」


  芳馨笑道:「姑娘想得周到。」


  我笑道:「姑姑送禮去的時候,可見到封大人了么?」


  芳馨笑道:「怎麼沒見?封大人還賞了奴婢吃點心喝茶呢。」


  我笑道:「封大人還是像從前那樣美么?」


  芳馨若有所思,認真道:「封大人的容貌和從前沒有多少分別,只是神情不大一樣了。從前美則美矣,卻處處帶著精明,叫人瞧了厭煩。現在卻可稱得上氣度平和,溫潤如玉了。」


  我掩口一笑:「才見一面,便看出這麼多分別,可見真是不同了。」


  芳馨道:「封大人一定會來拜見姑娘的,姑娘見了,就知道奴婢所言不虛。」


  八年前我剛入選,封若水立刻帶禮物拜見我和錦素。我便是從那時起,領悟到前朝後宮對立嗣的迫切關注。史易珠出宮,封若水補選為周貴妃的長女義陽公主的侍讀。她雖如願以償入了宮,卻從不與我親近。咸平十四年,她和錦素、蘇燕燕三人一道被軟禁在景園霽清軒時,史易珠曾譏諷她「落子太偏,滿盤皆輸」。如今她又回來了,言猶在耳,恍如隔世。


  我微微一笑道:「『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201]。當年她沒有做到,如今改了,自然氣度平和,溫潤如玉。」


  芳馨忍不住笑,手一抖,水濺濕了裙角和繡鞋:「姑娘還沒見到封大人,就什麼都知道了。」


  我起身接過她手中的瓢,慢慢將水傾入花圃。葉子衝去浮塵,在燈光下越發嬌翠明麗。嬌花承露,分外妖嬈。我的笑意像水聲一樣輕快:「若不是姑姑看得仔細,我也不敢胡亂去猜。」


  說話間,侍立在漱玉齋門口的小內監過來稟告,鹿鳴軒封女史齎禮拜見。芳馨笑道:「才說封大人,這就來了。」


  我忙帶著芳馨親自迎了出去。但見一位年輕女子立在紅綠相間的蜿蜒藤葉下,身著半舊的月白地緗色雛菊紋交領長衣。她自溶溶燈光中破影而出,美貌如昔,微笑莞爾。我一怔,恍然回到了咸平十三年春日的一天,封若水和錦素相約來長寧宮,邀我一道去前面接公主皇子放學。


  衣裳還是這身衣裳,只是不見了錦素。


  剎那間淚意洶湧而上,我稍稍平息,依舊情不自禁道:「封妹妹,你回來了。」


  封若水神色一動,雙眸蒙上一層薄霧,忙深深一拜:「下官封若水拜見朱大人。」


  我扶她起身,不覺又悲又喜:「數年不見,妹妹分毫未變。」


  封若水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微笑道:「玉機姐姐彷彿比從前瘦了些。」


  綠萼帶著兩個丫頭迎了出來,笑道:「二位大人請進屋說話,茶點都預備下了。」


  我和封若水攜手走進玉茗堂,分主賓坐定。封若水攬過身邊一枝插瓶的梔子花,輕輕一嗅,帶著兩分陶醉的笑意道:「從前在宮裡,就聽說昇平長公主居住的漱玉齋景緻極好,只恨無緣一見。本以為今生無望,誰知竟又見了。」


  我微笑道:「今生無望?妹妹應該早知道自己會回京的。」


  封若水修長潔白的手指微微一顫,梔子花芯里的水順著花瓣滴落在她袖中。她不動聲色地從袖中取出一幅絲帕:「實不相瞞,妹妹早知會回京來,卻不敢望能再度進宮做侍讀。」


  這卻是實話。我亦有些感慨:「咸平十年的春天,我和妹妹一起入宮遴選,那時候華陽公主還未出生。時隔八年,卻是妹妹做了殿下的侍讀。」


  封若水叉手正色道:「皇恩浩蕩,封氏父女不敢忘恩。」說著神色一緩,深深地望著我,感激道,「自然,若無姐姐相助,也沒有我們父女的今日。」


  我忙道:「不敢當。」


  封若水道:「那一年母親和兄長被處死,父親與我被流放嶺南,可謂家破人亡。朝廷派人抄沒家產,連一個銅板都沒有留下。我和父親守著空屋子,只能當衣裳過活,更拿不出去嶺南的盤纏。」我心下憮然,封若水的臉上卻依舊帶著平和的笑容,輕輕撫著左臂淡黃色的雛菊花紋,「幸而姐姐派錢公公送來了救命的物事,我才能保住這唯一一身舊衣裳,我們父女去嶺南的路上,才沒吃什麼苦。」說著又稍稍扯起衣袖,露出左腕上殷紅如血的硃砂玉手串,「姐姐送來的金珠寶物,我都變賣了,只留了這串硃砂玉。」


  這硃砂玉手串本是封若水送給錦素,錦素來長寧宮探病時轉贈給我的。我雖從未戴過,見了卻覺親切,不禁伸手摸了一下:「這些寶物,本來就是妹妹的東西,不過在我這裡保存了幾年罷了。」


  封若水道:「既然是贈與姐姐的,便是姐姐的東西。我父女於窮途末路之際,蒙恩苟活,此恩此德,沒齒難忘。」說罷起身再拜,一抬眼已滿臉是淚。


  我慌忙扶起她道:「過去的事情又何必再提?」說著扶她坐穩,又笑道,「其實當年妹妹送給我的青金石,機緣巧合之下,竟又回到了我的手中。」說罷轉頭吩咐綠萼去拿。


  不一時青金石墜裾拿來,封若水又驚又喜,顫抖著指尖試了好幾次才開了錦盒。青金石布滿金斑,藍盈盈如星光倒映在她的瞳仁里。她的手指懸在石上寸許處,像是害怕驚醒一個熟睡的嬰兒般遲遲不忍落下:「想不到此物竟有緣長伴姐姐左右。」


  這套青金石是我十六歲生辰那日,高暘搜羅來送給我的,是我珍藏至今的心愛之物。自從高暘迎娶了啟春,我便再也沒有戴過。我微笑道:「這套墜裾比妹妹先回宮,可見妹妹註定是要回來的。」


  封若水別過頭去,悄悄拭了淚水,這才向門外招招手。一個小丫頭走了進來,奉上一隻雕琢精美的小木盒。封若水親手打開,內中盛著兩隻銀杯,分別浮雕牡丹和玫瑰。封若水笑道:「這是嶺南道德慶的特產,旁的地方沒有。妹妹特地從嶺南帶回來的。本想託人帶進宮的,不想有機會親自贈與姐姐。」


  我不禁有些疑惑:「這是……銀器?」


  封若水笑道:「這是錫器,是德慶的雲烈錫場所產。」


  我奇道:「嶺南道常貢金銀銅器和香料寶石,怎麼我在宮裡從沒見過這種錫器?」


  封若水道:「錫器要從今年才開始往京里送,等姐姐在宮裡見到,恐怕要到秋天了。」不待我回答,她又道,「這對錫杯是家父在錫場定做的,與貢品無干,姐姐放心。」


  我這才命綠萼收下,芳馨立刻將那小丫頭帶下去領賞。我欠身道:「多謝妹妹盛情。令尊大人這些年可還好么?」


  封若水道:「勞姐姐動問,家父安好。」


  我見她容貌清麗如昔,雙手光潔嬌嫩,顯然未曾操勞,不免有些好奇:「未知令尊大人這些年在嶺南做何營生?」


  封若水道:「實不相瞞,本該去雲烈錫場做苦役的,他們看父親是個讀書人,便讓他做了錫場的度支。」


  我笑道:「封大人有經世之才,做一個小小的錫場度支,自是遊刃有餘。」


  封若水道:「本以為會吃盡苦頭,老死嶺南,誰知一路得貴人相助,不但沒吃苦,還回了京城。」頓了一頓,語氣愈加懇切,「姐姐便是我封家的頭一位貴人。」


  我笑道:「不敢當。這全是皇恩浩蕩。」


  綠萼正在牆角掀開了琉璃燈罩剪燭芯,火光一動,封若水的眼中分明閃過一絲疑惑與探尋。她望一望天色,轉過頭時,目光如燈光平靜。她輕輕嘆了一聲,欲言又止。忽聽門外有宮女道:「啟稟封大人,華陽公主殿下尋大人回去。」


  封若水連忙起身告辭,我送她到漱玉齋門外,行禮作別。她走出兩步,忽又駐足。只見她腦後柔發一動,雙肩微聳,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面有難色:「玉機姐姐,妹妹有一事請教……」說罷往左右一看,她的貼身丫頭白露忙帶著宮女走開兩步。


  我上前一步:「但說無妨。」


  封若水低聲道:「華陽公主殿下並不喜愛我這個侍讀,姐姐知道是何緣故么?」


  我微微一驚。第一天住進鹿鳴軒,便覺出了華陽公主的敵意,其洞悉人情,心細如髮,已非當年紙上談兵、風花雪月的才女封若水了。然而公主的心事我不便對她說,只得反問道:「何以見得?」


  封若水目光沉靜:「姐姐毫無訝異的神色,可見妹妹所言是真。」


  我不覺失笑,心中卻覺欣慰:「古人云,『不患民不我歸,唯患政之不立』[202]。妹妹志慮忠純,沉敏雅重,自然不失公主殿下的敬重與信任。又何須玉機多言?」


  封若水笑道:「原來姐姐將服侍公主殿下當作治國,以國士自居。怨不得弘陽郡王殿下年少為官,見識卓越。」說罷行禮作別,「多謝姐姐指教。」


  待封若水走遠,芳馨這才上前笑道:「奴婢說得如何?封大人與從前大不一樣了。」


  綠萼在一旁好奇問道:「奴婢記得封大人與姑娘是同年生人,怎麼她不但沒嫁人,還再度入宮?」


  眼見簇擁著封若水的燈光向南一轉,消失不見,我這才迴轉:「也許她出於孝心,不忍自己出嫁后老父孤身一人。也許她早就知道自己會回京,所以才沒有在嶺南尋覓夫婿。」


  芳馨道:「封大人知道自己會回京?」


  我笑道:「他們父女流放嶺南,本是去礦場做苦役,誰知一去便做了度支,半點未曾操勞。如今扶搖直上,回京來便做了少府監,官位雖然不高,職責卻重。姑姑請細想。」


  芳馨道:「姑娘是說,陛下早有意讓他們父女回京來?」


  我笑道:「畢竟封大人是能臣,而朝廷連年用兵,最需要這樣一位能臣來掌管國庫。」話音剛落,忽然起了風,遠處角落裡唯一的一盞宮燈跌落在地,倏忽熄滅。眼前的黑暗幽冷綿長,晚風涼絲絲地撲在臉上,似曲折綿延的目光緊追不捨。


  封家是陸皇后命人彈劾的,如今再度回京,身居要職。陸皇后終於在死後一敗塗地。


  風停了,宮燈再次亮起。我向黑暗深處望去,不覺打了一個冷戰。


  【第四十四節 孰與伐之】


  四月十五日是嘉秬八周年的忌日。明月初升,我早早拜祭過,便站在檐下賞月。芳馨一面看著眾人收拾香爐瓜果等物,一面道:「姑娘也勞累一整日了,一會兒李大人還要來說話,何不進屋去歇著?」


  深藍色的天幕低低垂落,東方的天色猶帶著宮闕的燈火色,泛著霧蒙蒙的紅。明月似透亮的蠶繭,淡淡的影子如傲然凸顯的新生,從皎皎虛空中生出無限希望。我笑道:「月色這樣好,我便站在這裡等李大人好了。」


  芳馨笑吟吟地看著我:「姑娘今天似乎很高興。」


  我的得意中亦有傷感:「姑姑知道我入宮這麼多年,最圓滿的事是什麼么?」


  芳馨笑道:「姑娘做過的事那麼多,奴婢哪裡能猜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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