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女帝師(全集)> 第195章 女帝師三(57)

第195章 女帝師三(57)

  我笑道:「勞姑娘回稟娘娘,就說『楚殺子玉,晉文公喜』[178]『宋殺道濟,而魏人慶』[179]。商總管是當年皇後娘娘一手提拔上來的,對皇後娘娘感恩戴德,與娘娘可謂一氣同枝。且商總管並非有心,娘娘一時意氣用事懲治他,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再者,他是掌管賬房的,若急了,轉而投向慧媛……所謂『逐客以資敵國』[180]。娘娘是最聰明不過的,不會不明白這些道理。」


  淑優聽懂了大半,恍然道:「原來如此。奴婢一定回稟娘娘。奴婢先行告退。」芳馨親自送了出去。


  我喚了商總管出來,笑道:「商公公放心,穎妃娘娘一時半會兒不會趕你出內阜院了。」商總管將信將疑,我又道,「天色已晚,公公請回吧。」商總管感激涕零,又行了一個大禮,這才退出玉茗堂。


  一時芳馨回來,見我發獃,便道:「好好的興緻,就這樣讓慧媛毀了。果然這些姝媛女御,一個也不安生。」


  我冷笑道:「哪裡是她不安生!分明是聖上。」


  芳馨不解,囁嚅道:「姑娘說什麼?」


  我起身拂袖道:「還是回去收拾衣裳吧,宮裡的事情,回來再說。」


  天色慾明未明,我便出了修德門,但見一輛熟悉的翠頂油壁車停在高牆之下。綠萼笑道:「姑娘,一定是府里來接您了。」


  入宮多年,從修德門回家也不過四次,每一次都是這輛車來接我,每一次掀開帘子,都能見到高暘。數年不見,它裝載著陳舊的期盼、忐忑和喜悅停在我的面前。我忽而有些恍惚,彷彿掀開帘子,就能看到一個少年時夢寐以求的笑容。


  晨光緩緩掃了過來,所有的事物都褪去了蒙昧的色彩。高暘再不可能來接我,自然,也不會有任何夢寐以求的笑容出現在我的面前。


  還未走近,車廂中便跳下一個面色黧黑的十六七歲的少年,笑嘻嘻迎上來行了一禮:「龍衛右廂副都指揮使朱雲敬問女錄大人安好。」


  我還禮笑道:「勞將軍動問,將軍安好。母親大人可好么?」


  朱雲笑道:「母親很好,只是想念兩位姐姐。」只見他穿一件圓領大袖的素色襕衫,純然是一副太學生的模樣。身長八尺,腰圍等長,整個人像小山一樣魁梧,氣勢非凡。我不禁道:「幾個月不見,你似乎又健壯了。」


  朱雲嘿嘿笑道:「也不知道怎麼了,這幾個月府里就不停地給我做衣裳,母親都有些不耐煩了。」


  我笑斥:「胡說!母親是最疼你的。回頭我將這話告訴她,請她老人家評評理。」


  朱雲忙道:「好二姐,我不過一時口快。看在我早早來接你的分上,千萬別告訴母親。」說罷親自扶我上車,自己也上了車。他一進來,便笨拙地塞滿了本就不寬敞的車廂,馬車吱的一響,我的身子也晃了兩晃。我笑道:「你下去騎馬,換綠萼上來。」


  朱雲輕快笑道:「我不下車,就在車上陪著二姐。」


  我笑嘆:「你坐著便坐著,可別亂動,我怕車子翻了。」


  朱雲笑道:「二姐放心。」說罷向外道,「起行。」車緩緩而行,陽光透過窗紗落在袖口孔雀綠絲線所繡的回紋上,曲折細密的紋路似承受不住晨光的暖意,豁然延展開去,將其中幽冷的色澤都撇在了地上淡淡的影子中。既回家,就暫且放下宮中惱人的事情,安心侍母吧。


  忽聽朱雲道:「二姐看上去悵然若失,是因為小弟坐在這裡,二姐覺得所對非人么?」


  我一怔,這才明白過來,笑斥道:「你又胡說了。不過宮裡事情太多,想想都有些無趣罷了。」


  朱雲關切道:「二姐回宮后,先是坐牢后又遇刺,母親和我聽了都又悲又急,卻一點氣力也使不上。如今一切可水落石出了么?」


  我搖頭道:「哪有這樣順利?不過只要以後再沒有這些事情也就罷了。」


  朱雲見我不願意透露宮中事體,便也不追問,只幽幽嘆道:「我就說,二姐所對非人。若是世子哥哥坐在這裡,二姐大約還願意多說兩句。」說著扁一扁嘴,垂頭喪氣。


  我忍不住笑道:「好端端的,還提他做什麼?」


  朱雲道:「二姐不覺得這輛車眼熟么?實話告訴二姐,這車是信王府上的。世子哥哥臨去西北前說,以後但凡二姐出宮回家,就讓我代他用這輛車來接你。他還說,這是他當年答應二姐的事情,雖然不能親自來接,但讓小弟代為,也能讓二姐『觀其所恆』[181]。」


  高暘總是這樣執拗。我微微嘆息:「他這麼快就去西北了么?」


  朱雲道:「是。世子哥哥剛送了小王妃出城遊歷,轉身就出京去了西北。二姐——」他欲言又止,兩隻手不安地摩挲著膝頭,唉聲嘆氣。


  我微笑道:「直說吧。」


  朱雲鼓一鼓腮:「實話告訴二姐,待世子哥哥從西北回京,王妃遊歷回府,二人便會和離。二姐何不——」


  我打斷他:「你見過啟姐姐么?啟姐姐現下如何?」


  朱雲一怔,只得答道:「小王妃出城的那一日,我和世子哥哥一道去送的。小王妃倒還好,世子哥哥卻有些不大高興似的,當天練武甚是暴躁,折斷了好幾柄長槍。唉……連我也弄不清楚了。」


  我笑道:「他二人要和離這種事情你都知道,還讓你一道去送,可見你和他親近得很。」


  朱雲爭辯道:「我是代二姐去送小王妃的——」


  我不聽,只自顧自嘆道:「人都走了才難過,還有什麼意思?」


  朱雲正色道:「世子哥哥一直對我很好,我的馬、書、火器都是世子哥哥所贈,沒有這些,我如何能做上這龍衛右廂副都指揮使?我知道,世子哥哥對我好是因為二姐的緣故。」


  我笑道:「所以你想我在啟姐姐走後嫁給他,為你報恩么?」


  朱雲啞然,頓時漲紅了臉:「二姐怎麼這樣說?我難道是要二姐替我報恩?我和母親一樣為二姐的終身大事擔心。世子哥哥至今不忘當年的許諾,可見他心裡有二姐,他既然要休妻——」


  我擺一擺手,嘆道:「不必再說了。」


  朱雲試探道:「二姐……會嫁給世子么?」我搖了搖頭。他愈加局促不安,「難道二姐要和長姐一樣,嫁給皇帝么?」


  我又搖了搖頭。朱雲露出不解的神情:「那二姐你究竟——」


  我笑道:「好了!堂堂男子漢,整日說這些小兒女的事情,有什麼意思?」


  朱雲道:「並不是我想說,只是母親整日憂心,二姐回家了定要說起此事。況且,母親常說二姐一個人在宮裡辛苦得很,長姐雖然在宮裡,卻是什麼都幫不上。」說著懇切道,「我雖是個男子,心再粗,也盼望兩位姐姐都能嫁得好,一輩子順心如意。似二姐這般,雖然一時顯赫,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他的臉上露齣兒時特有的委屈神情。小時候,我和玉樞總欺負他,他便鼓著圓圓的腮幫子自己生悶氣。我感動地拉起他的右手,但覺觸手堅硬粗糙:「我明白你的心意。不過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橫豎還有兩年才出宮,到時候再說不遲。」


  朱雲還要再說,我卻搶在他前面道:「我有分寸,你放心。」說著拍一拍他寬闊的手背,「如今還是每天去太學念書,回家練騎射么?可往軍中去了?」


  朱雲無奈,遂笑道:「念書不過是點個卯,二姐知道的,我最不愛念書了。騎射倒是天天練,可是世子哥哥去了西北,剩我一個人,練起來也不大有勁頭了。至於軍中,聽說禁軍里各個都是騎射的高手,我這個都指揮使雖是個挂名,但往軍中一站,各個本事都比我好,豈不是惹人恥笑?又給長姐和皇帝姐夫丟臉。我還是再練兩年再去軍中,反正皇帝姐夫也沒催我。」


  我哭笑不得:「你一口一個姐夫,姐夫是你能叫的么?」


  朱雲一伸舌頭:「兩個外甥都生下了,怎麼就不能叫姐夫了?」


  我正一正他的衣帶,微笑道:「『君子以慎言語』[182],親友之間尚且如此,況是君臣?」


  朱雲疑惑道:「二姐在皇帝面前說話,也這樣小心翼翼么?」


  我淡淡道:「這是自然。不但要小心,還要想著如何討他的歡喜。」


  朱雲道:「皇帝不是很喜歡二姐么?如何還要刻意討他的歡喜?」


  我笑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掌生殺大權。時刻牢記君臣之道,才是常道。要得到他的信任,在定乾宮立足,並非易事。」


  朱雲笑道:「難道說話討人歡喜就能得到君王的寵信?」


  我笑道:「知道漢公孫弘的事情么?『夫知臣者以臣為忠,不知臣者以臣為不忠』[183],如此而已。」


  朱雲大笑:「原來二姐要學公孫弘。可是我彷彿記得,公孫弘還陷害過董仲舒和主父偃,二姐也要學么?」


  我笑道:「子曰: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184]

  朱雲頷首,想了想,忽而問道:「姐姐在宮裡可曾像公孫弘這樣,陷害過什麼人么?」


  皇后。心中愧疚,笑容虛浮,對著自己的親弟弟,也不得不用謊言回答:「沒有。」


  朱雲的身子隨著車廂左右搖晃,目光卻靜得出奇:「這樣說來,長姐就更不會害人了。」


  我淡然一笑:「玉樞在宮中一向與人為善,妃嬪之間和睦相處。」


  朱雲聞言,心思彷彿飄到了別處,笑意忽而輕佻起來,就像那一夜皇帝說到李演為他安排女御侍寢的事情:「這是自然,皇帝姐夫——一顆心權衡天下事,這天下事中,自然也有後宮之事。」


  我一怔,肅容道:「後宮之事不可妄議。」


  朱雲忽而紅了臉,湊過身在我耳邊悄聲說了一句。我先是愕然,隨即失笑:「當初我命你將銀杏帶入府中,可不是為了這個。不過,論年紀,論樣貌,論性情,倒還配得上,就留在府中給你做妾好了。」


  朱雲忙道:「我不要她。」


  我更奇:「這是為何?難道她不好么?」


  朱雲忸怩的樣子甚是好笑,像一頭猛虎一張口卻發出了貓的嬌聲:「她就是太好了,我可不敢要。」


  我笑道:「何來好卻不敢要?」


  朱雲道:「銀杏的年紀還比我小著一歲,可是樣樣事情都很有主意——太有主意了。前些日子有一位夫人因給家裡的兄弟買田宅,欠了咱們家的銀子,拖欠不還。雖然那幾日府里剛好缺銀子使,母親卻不好意思催債,還是銀杏自行去那府上等了大半日,把錢要了回來,解了府里的燃眉之急。還有,銀杏粗通醫術,識得各樣藥材。有一次家中有人病了,她隨手抓了些葯回來,就將那人調理好了。母親為此讚不絕口,已將她看作左右手了,倒將善喜擺在一邊。如今家裡人都有些敬畏她。」


  我笑道:「即便人人敬畏,你是主人,難道也——」忽而明白過來,拖長了音調道,「哦……是善喜不喜歡她,所以你不敢要銀杏,對不對?」


  朱雲身子一跳,提高了聲音叫道:「二姐,當真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搖頭笑道:「罷罷,你們小孩子之間的事情我不想理會。我只想知道,母親向來善於理家,家裡怎麼會缺錢使?」


  朱雲道:「母親是善於理家,可是擱不住今年開府,皇帝賞下了許多奴婢和女樂。奴婢倒還罷了,不喜歡還能賣掉或放還家中免為庶民。可女樂便不同了,皇帝賞的不能遣出去,只得養著。姐姐知道那些女樂還要請教師,要置辦行頭,還要發保姆們和她們自己的月錢。幸而喪月里不能歌舞,否則夫人小姐們都要來見識一番,酒菜賞錢,錢就跟大水一樣淌出去了。咱們家通共那幾畝薄田,封邑只有幾百戶,又遠在千里之外,俸祿官例又少,自然是應付不過來了。若像熙平長公主府這樣,自然什麼都不怕。」


  我笑道:「果然大也有大的難處。我這幾年守墓,俸祿都沒有花,積攢起來也有上千了。若家裡沒錢,只管派個人來宮裡拿好了。」


  朱雲笑道:「這怎麼成?母親說,再沒錢也不能要兩位姐姐從宮裡貼錢出來。」


  我驀地想起慧媛在內阜院查賬的事情,微笑道:「那你便不要讓母親知道,自己派人進宮來就好。反正我在宮裡也用不著錢,攢多了也生是非。」


  朱雲察言觀色:「二姐這話似乎不是泛泛所指。難道有人在銀錢上給二姐使絆子了么?」


  「是穎妃,不過將我略提一筆罷了。」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忙掩飾道,「宮裡的事情,我自會應付,你不必擔心。」


  朱雲沉吟道:「穎妃?是從前的皇商史氏么?」


  我頷首道:「正是。」


  朱雲嘿的一聲冷笑:「二姐,我從世子哥哥那裡聽說了一些事情,你聽了一定會大呼有趣的。」說罷示意我俯身過去,如此這般說了一番。我心頭一震,大驚道:「竟如此膽大包天?」


  朱雲笑道:「二姐你猜,穎妃知道這件事么?」


  我思忖半晌,嘆息道:「恐怕不知。」


  【第四十節 但論勢耳】


  在正屋拜見過母親,又向父親的靈位磕頭。我拿出一雙青布靴子恭恭敬敬放在靈前,又請母親坐在南窗的塌下,俯身為她換上我新縫製的繡鞋。母親側轉身子,伸出左腳,但見鴨卵青的緞面上,綉著殷紅和黛紫的纏枝花卉,深沉清明卻不失嬌艷。


  母親微笑道:「花樣子好,手藝也很好。一看就知道不是你繡的。」


  我臉一熱,「女兒不善刺繡。這是芳馨姑姑代女兒做的。」


  母親慈和道:「你在宮裡忙,哪有工夫做刺繡?有心就好。」


  但見母親的雙頰在南窗的日光下愈發顯得鬆弛而粗糲,積年的哀傷和憂心已使她花容凋萎,望去年近半百。其實母親還未滿四十。心中有雙倍的愧疚,有我的,也有父親的。一抬眸,不禁滿眼熱淚,哽咽道:「母親——」


  母親微微一笑:「你什麼都不必說,我都知道。」說著伸出左手輕輕撫著我的面頰。她的掌心粗糙綿軟,淚水頓時沁滿了她的掌紋。


  我心中大慟,忍不住伏在她的膝頭痛哭失聲。母親輕輕撫著我的頭髮,嘆息道:「你十二歲就被長公主送進宮了,母親沒別的怕,只怕你在宮裡過得不好。你的確過得不好。但若認真想來,你現下已經是女尚書,女官之中貴無可貴。究竟是母親低估了你。以後你只管放心行事,我和你姐姐、兄弟,我們一家——生死在一處。」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