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女帝師三(47)
三杯烈酒下肚,已有些眩暈。良久,高曜舉酒道:「那一日聽芳馨姑姑說,姐姐去了掖庭獄,孤只恨自己卑弱無能,救不了姐姐。反倒是姐姐讓孤好生養病,不必理會此事。有一回父皇來看長寧宮時提到此事,問孤當如何處置姐姐,孤只得說,秉公查辦,是放是殺,全憑聖意。孤幾經艱難,才能對父皇說出這幾句不偏不倚的話。孤沒用,對不住姐姐。」說罷眼睛一紅,仰頭飲盡。
我強抑住淚意,正要陪一杯,卻聽他道:「姐姐抱恙,還是少喝些。」說罷將我的酒傾入漱盂,換了茶。我含著茶,側頭拭淚。
高曜舉杯道:「姐姐在景靈宮遇刺,九死一生。孤恨自己年小力弱,只能像個婦人一樣躲在深宮,不能奮男兒之志。孤沒用,對不住姐姐。」說罷又飲一杯。我無奈,又陪一杯。
高曜舉杯道:「母后疑心熙平姑母和姐姐一家數年之久,先借河盜殘虐令尊,后數度逼迫婉妃,臨死前也不忘逼問姐姐。若非令尊寧死不屈,姐姐心志堅定,熙平姑母早蒙不白之冤,連孤也不能免於父皇的雷霆之怒。」我驚詫不已,正欲開口,高曜一擺手道,「姐姐不必問孤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孤不痴不傻,遲早會知。姐姐耿耿清忠,令人動容。孤蒙昧不知,不能為姐姐分憂。孤沒用,對不住姐姐。」說罷飲盡。我長嘆,已不想再陪飲。
高曜又舉杯,我按住他的左腕道:「殿下不必再說了,玉機承受不起。」
高曜不容置疑道:「孤只說最後一句。」他的左腕堅硬有力,我只得放手,只聽他又道,「這麼多年,姐姐亦師亦友,助孤良多。此番恩情,孤永誌不忘。」說罷飲盡。如此連飲七杯,已是滿臉通紅。
我嘆息流淚,平伏了好一會兒才道:「殿下這樣說,折煞玉機了。玉機不敢忘記慎妃娘娘的知遇之恩,所行亦是本分,不能報娘娘恩德之萬一。」
高曜慨然道:「從此以後,姐姐尚書,孤為藩屏。內宮職事當無藩臣之交,恐不能多往來。萬望彼此珍重,不負素日之志。」說罷眉間隱有愁瀾,又一飲而盡。
我微微一笑道:「各自修行,並列羽化。」說罷陪了一杯。
高曜身子一晃,已經有七分醉意。我托住他的左臂,道:「殿下喝得太急。」
高曜星眸如劍,目光陡然陰冷下來。他靠了過來,低低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姐姐。只因這件事情孤一直不敢去想,所以非醉不能出口。今日既喝了酒,就不妨斗膽一問。」他的酒氣噴在我的臉上,我不得不仰了仰頭。他卻拖了椅子過來,與我並肩而坐,「孤想問姐姐,母后所疑心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我心頭大震,皺眉嫌惡道:「如此荒謬絕倫的事,殿下何必問?」
高曜嘿嘿一笑:「熙平姑母早將柔桑表姐許配於孤,若說是姑母所為,倒也順理成章。」
我搖頭道:「殿下若問玉機,玉機只能說,家父死得冤枉。至於熙平長公主殿下,玉機不知,也從未問過,殿下出宮后可親自去問。只是在宮中還望切勿提起此事,被人聽見了,恐生事端。」
高曜如釋重負地一嘆:「孤怎麼好去問熙平姑母?若無酒力,孤也不敢問姐姐。以後再不說了便是,姐姐只當沒聽過,千萬不要告訴熙平姑母。」
我心頭一松:「自然不說。」說罷心念一轉,沉吟道,「玉機斗膽,也有一問。倘若皇后所疑心之事是真的,殿下該當如何?」
高曜肅容道:「『爾弒吾君,吾受爾國,是吾與爾為篡也。』[126]倘若真是如此,孤便絕了儲君之念,終生為太子哥哥守陵,懺悔前愆。」酡顏深醉,面如重棗,反添了正氣的可愛。
我撫掌笑道:「好,殿下真乃仁人君子。」說罷舉茶飲盡,高曜含笑飲盡第八杯。
我又道:「當年之事,早已查明是舞陽君之過。太子之位虛懸,此是天意。正所謂『天之所開,不可當』[127]。」
高曜道:「天之所立,尚不可知,但孤必定儘力而為,不讓母親白白死去。」
我微笑道:「殿下矢志不移,玉機願傾力相助。」
高曜興緻極高,自斟自飲,第九杯已空。
正是一天中陽光最盛的時刻,西窗下卻只有短促的日影,彷彿熱烈的情義經過冰冷的口齒,只余淡淡的問候。趁高曜已醉,我不動聲色地挪開。烈酒的醇香散入五臟六腑,和著蠟梅濃郁的氣息,我竟有些昏昏欲睡了。
菜肴幾乎沒有動過,高曜卻已伏在桌上不動了。他的鬢角已經被袖口的花紋勾起了碎發,眉心微蹙,呼吸沉重。他的容貌繼承了父親的清秀和母親的剛毅,眉眼酷似皇帝,直鼻方口,又像慎妃。他五六歲時,我偶爾也會坐在床榻前說故事,看他合目安睡,這才離去。如今的高曜,即使在睡夢中亦是咬牙切齒閉口不言的模樣。無暇體味逝者如斯的感傷,因為我自己早就是這副模樣了。
我一邊看書一邊飲茶,窗格子在光可鑒人的小几上印出幾枝蘭葉,越來越長。書翻到底,還不見他醒來,於是起身命人將菜拿下去熱一遍。芸兒見高曜睡著了,忙從寢殿揀了一襲厚厚的大毛斗篷披在他身上。待酒菜重新熱好,才見高曜身子一顫,醒了過來。他揉一揉面頰,含糊道:「還未說幾句話,便睡過去了。讓姐姐見笑。」又摸一摸執壺,笑道,「幸好酒還是熱的,可暖一暖身子。」說罷又要斟酒。
我忙攔住他道:「殿下醉了,還是喝茶吧。」
高曜笑道:「才喝了這麼幾杯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倒了一杯熱茶遞給他:「殿下身子還沒好,該少喝些。」
高曜捧著茶笑道:「難得姐姐來,便醉死也無妨。」
我收起掉落在他椅背上的斗篷,笑道:「殿下越大越口沒遮攔了。」
每樣菜只略動了些,便已半飽。提起那日遇刺之事,高曜關切道:「孤聽聞父皇已經命施大人調查此事。施大人斷案如神,聞名遐邇,難道他也沒查出什麼端倪么?」
我搖頭,叉著銀箸道:「幾乎沒有。」
高曜道:「那姐姐心中可有頭緒?」
我又搖頭:「毫無頭緒。」
忽覺手一空,原來高曜已抽去了我手中的銀箸。銀箸擊落在青瓷小碟上,清越如鐘鳴。心一沉,只聽高曜道:「孤不信。」
我拿回銀箸,慢慢在茶水中攪著,碧螺春的香氣在酒菜的氣味中顯得曲折而孤僻。我垂眸散漫一笑:「那個刺客大約和陸府有些干係,但沒有明確的證據……」
高曜微微冷笑:「難道朝中就沒有一兩個酷吏么?」
酷吏?施哲在御史台任職,素以仁義明斷著稱,從不威逼用刑。刑部鄭新執掌刑獄多年,亦不聞酷虐之事。李瑞之所以被提拔為掖庭令,是因為他勤勉能幹,待下寬和。從前皇后監國的時候,倒肯用喬致這樣的酷吏,也終因不合時宜自行辭官。他是仁君,何曾容得下酷吏?他的仁是「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他的酷是「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128]。
我笑道:「殿下果然是醉了。聖天子以仁德治天下,本朝何來酷吏?即便有,又何至於為了一個小小的後宮女官就刑訊后族功臣?朝野內外多少眼睛看著,何苦惹人非議?」
高曜一哂:「不錯,父皇是明君。」
我笑道:「若非陛下仁慈,玉機和芳馨、綠萼恐怕早就被掖庭獄的酷刑折磨好幾回了,哪裡還有命和殿下在此飲酒暢談?」
高曜道:「如此說來,竟查不下去了么?」
我澹然道:「查不查得出,本來就不要緊。要緊的是,以後不再有人行刺便好。好在明晰舊因和杜絕來日,不是一回事。」
高曜笑道:「正是。雖沒有證據,但只要父皇認定,稍一敲打,陸府便不敢再行動。這叫『敬天之威,不敢驅馳』[129]。」
我頷首道:「那我便是『假天之威』。『有鳥有鳥群紙鳶,因風假勢童子牽』,希望永遠沒有『愁爾一朝還到地,落在深泥誰復憐』的一日。」[130]
高曜一怔,忙道:「是孤失言。然姐姐吐此頹語,該自罰一杯。」
我也不與他爭辯,端起茶仰頭喝了個飽。這樣一來,竟也有些借酒澆愁的意味了。高曜道:「自打姐姐去了掖庭獄,孤雖擔心,卻不甚怕。不知為何,孤總覺得姐姐一定會出來。但聽聞姐姐在景靈宮遇刺,明知無恙,卻怕得很。」
我合目道:「陛下仁厚,自然寬刑惜命,而刺客卻是亡命之徒。事後一想,我自己也后怕得很,竟至病倒。當真是無用。」想起太后今晨的寬慰之語,又笑嘆,「過去的事情何必多說,既沒死,還是多想想來日的好。是了,殿下可知道玉機在掖庭獄時,掖庭令李大人因何特別優待?」
高曜道:「自是因為姐姐指點他破案,帶攜他陞官,此人知恩圖報。」
我笑道:「不止如此。殿下不知道,李大人背後是有軍師的。」
高曜奇道:「知恩圖報也要軍師?是誰?」
我微微屏息,斂容道:「南陽杜嬌,字子欽。殿下聽說過么?」高曜搖頭,我又道,「此人留京待辟,現賃李大人的房子住。他不但上書,還通過李大人重金賄賂。」
高曜更奇:「賄賂姐姐么?」
賄賂我?不,是賄賂近習內寵。我緩緩呷了口茶,口角一揚:「玉機已命人退還了。」
高曜笑道:「孤若是他,也會賄賂姐姐。此人求什麼?」
我垂眸道:「幽州薊縣縣令。若不得,在弘陽郡王府得個文學舍人的閑差亦是好的。」
高曜一笑:「他倒不嫌棄孤是廢后之子么?」
我不答,只道:「他不但賄賂玉機,還在玉機入獄時告訴李大人,說我非但很快會出獄,還會官復原職。正因如此,李大人才愈加看顧玉機。」
高曜興味盎然,雙眼一亮:「倒還算個人才。」
我從刻花青瓷盤中搛起一塊雞肋,放在他的碗中:「就怕此人徒有小聰明,卻無大胸襟。」
高曜一怔,笑道:「姐姐怕他是楊修?」
我笑道:「楊修的罪名是『泄露言教,交關諸侯』,實則死於曹丕與曹植的太子之爭。此人亦有委身貴胄、逆取富貴之野心,殿下以為如何?」
高曜笑道:「逆風揚棹,逆阪走丸,可說是野心,又何妨說是雄心?他既有心跟隨孤,孤若拒之,是示人不廣。小小的庶子之位,由他拿去。入府後如何,孤自考問。」
我笑道:「好。殿下既想要此人,我便將他薦給聖上,日後聖上面考,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不過此人雖有些小才學,人品卻難說。」
高曜道:「古人有言:『士以正立,以謀濟,以義成』[131]。堂堂王師、滔滔才辯、籍籍鑽營,乃至雞鳴狗盜、門吏屠夫,孤都不願錯過。只願『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唯懼『雖有繒繳,尚安所施』[132]。姐姐說對不對?」說到最後,竟是豪情萬丈。
我明白,杜嬌是高曜在逆境之中第一個素不相識卻肯跟隨他的人,所以他格外興奮。我笑道:「也好,只怕王師侍讀、長史參軍什麼的,都悶得很。殿下當前也正需要這樣一個洞燭幽微的人。況且若立身正,則諂不能墮志,財不能奪廉,劍不能折剛,鄭衛不能靡雅。一切只看自己罷了。」
高曜輕擊兩掌,笑道:「姐姐所言甚是。孤敬姐姐一杯。」說罷一仰頭,已飲盡第十杯。我只得陪了一杯茶,將他面前的酒杯遠遠拿開,又換杯茶,道:「十杯已足,不可多飲。殿下請用茶。」
高曜笑道:「也好。孤還有一件很要緊的事情要與姐姐商議,喝多也怕說不清楚。」於是命芸兒撤了酒菜,擺上茶具,又上了兩碗醒酒湯。他痛喝半碗,這才道:「三年考績,以明黜陟,今年是考績之年,姐姐還記得么?」
我往茶爐上添了些水,笑道:「咸平十八年,的確是考績之年。」
高曜道:「姐姐可還記得孤的表兄?」
我想了想道:「可是咸平十三年春天上任蘄水縣縣令的裘玉郎,慎妃娘娘的親侄兒?」
高曜笑道:「姐姐竟還記得。」
我笑道:「當年裘玉郎榜上有名,得了一個外放之職,他的母親和妻子還進宮來找慎妃娘娘,想請娘娘去求皇后,將他留在京中。若不是殿下口若懸河勸定了兩位裘夫人,還不知這裘玉郎此時在哪裡。」
高曜道:「裘家表兄歷任蘄水、建陽兩縣,是遷是調,就看今年了。孤想讓他回京來到孤這裡當個長史,姐姐說好不好?」
我早就聽熙平說過,皇帝有意讓裘玉郎去弘陽郡王府做一名咨議參軍,然而我仍是問道:「殿下為何想要他?」
高曜道:「於公,孤這位表兄頗有才名,歷任兩縣,熟知民情,孤的王府需要這樣一個人。於私,裘家與孤是至親。敦睦親親,總是好的。」
我緩緩斟茶,不置可否。高曜有些不安:「姐姐是覺得哪裡不妥么?」
我嘆息道:「其實待殿下實現了夙願,多少敦睦不得?何必急在一時。殿下難道不明白慎妃娘娘的一片苦心么?」
高曜道:「孤明白。可是,外祖父已經過世,裘家也已敗落,昔日的驍王黨也早已被父皇誅滅殆盡。孤也只是想多親近外祖家,沒有別的意思。」
高曜是慎妃的獨子,素與其他皇子公主不大親近,守陵壞了身子,日子過得孤獨蕭索,如今開府在即,想要多親近母家親戚亦是人之常情。我微微一笑道:「殿下既來問玉機,想是知道如此行事必有不妥之處。不然大可自行,何必多此一問?」
高曜面有隱憂:「孤只是覺得哪裡不對,卻說不上來,請姐姐解惑。」
火舌靜靜品味著甜白的水汽,裹挾著梅香暖暖地撲在臉上,教人懨懨欲睡。心卻愈加清明:「好,既然殿下准玉機說,那玉機便直說好了。裘家敗落不假,可裘玉郎能出京為官,可算作東山再起。殿下不妨想一想,倘若裘玉郎考績優等,明年當授何官?」
高曜道:「多半是別駕都尉,或是刺史,也說不定。」
我微笑道:「州刺史代君牧守,乃是方伯之官。如此,可算得沒落么?」
高曜沉吟道:「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