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女帝師三(42)
我將小梭放在枕邊,嘆道:「我也猜不到了。姑姑把燈留下,先出去吧。」芳馨剪了焦黑的燭芯,這才出去。小梭反射著燭光,眼前一亮。我只覺得莫名地安心,加之神思倦怠,很快便睡了過去。
醒來時,蒼莽原野布滿溝壑,灰雲低垂,伸手就能掐出水來。我在齊胸深的土塹中踮起腳茫然四顧,天地蒙蒙一色,如雞卵密不透風。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道:「你該走了。」於是我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走出了那片原野。前方有一棵大樹,樹下有一條小溪。我欣喜若狂,掬起清甜的溪水卻捨不得飲。最教人覺得幸福喜悅的,不是得到,而在即將得到的瞬間,何不讓這慶幸與歡喜多逗留片刻?於是我忍住口渴,坐在樹下歇息。打了個盹,又覺焦渴難耐。於是滿懷希望地走到溪邊,水中卻映出一頭蕭蕭銀髮。沒有一生安穩的齊整與光澤,更沒有壯志得酬的剛硬與蒼涼,唯見東倒西歪、風塵僕僕。我驀然一驚,不忍心再看自己的額頭與眉眼,轉身倉皇而逃。
灰雲湯湯,黃原漠漠,原來我至死也沒有走出這片荒原。巨大的孤獨和無望錐心刺骨,胸口一震,我嚶地哭出聲來。睜眼一摸索,黃銅梭還在,枕頭早已濕了一小片。原來是一個夢。我已懶得翻身,也不想喚人。就讓我長睡不醒。
雙眼半開半合之間,忽覺床帳上人影一晃,我警覺地坐起身來。但見一抹橘色的燈光輕快均勻地染著銀色的日月水雲紋,如天水之間,明輝雙照,說不出地溫柔旖旎。皇帝坐在床邊,默默地看著我,目光沉靜,充滿了愛惜、憐憫、渴望、探幽等諸般意味。
我胡亂拭了淚,就要下地行禮,他伸左臂攔住我道:「病了就躺著,不用行禮。」
我木然點了點頭,直挺挺地坐著,也不敢向後靠。我披散著頭髮,只穿著一件白色中衣,錦被滑了下來,背後涼颼颼的一片。我低著頭,什麼也不想說,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皇帝道:「你做惡夢了,睡著還在哭。」
我大窘,撫了撫毛糙的長發,挽在耳後:「陛下看見微臣做惡夢,也不叫醒微臣。」
皇帝微笑道:「你在朕面前,要麼板著臉,要麼拒人千里,要麼寧死不屈。朕就想看看你會不會哭,哭起來是什麼模樣。」
我不覺苦笑:「請陛下移駕玉茗堂,容微臣更衣。」
皇帝笑道:「你在朕面前也不是頭一回這樣衣冠不整了,還用更衣么?」
想起數年前的舊事,心頭稍稍釋然。就這樣與他相對而坐,雖是默默不語,卻覺平和安寧。好像又回到了仁和屯,我坐在青鬱郁的草地上,沐著和風,和孩子們一起靜靜地讀書,不覺老之將至。
坐得久了,忽然打了一個冷戰。他拉起厚厚的錦被,緊緊裹住我的肩頭,長長的嘆息如溪流潺湲,婉轉之間,野英悄然綻放。他隔著被子緩緩抱住我,我渾身顫抖,淚頓時沁濕了他的肩頭。
「你受驚了,」他柔聲道,「從今以後,你永遠在朕的身邊,朕絕不讓你再受苦。你若願意,朕就封你為貴妃。你若不肯,就還做你的女錄也無妨。」
我無言,只是哭。在夢中未盡的悲傷,都化作了恣情肆意的淚水。他拍了拍我的背,帶著幾分期盼與忐忑道:「朕不會再立后了,貴妃便是後宮之主。如何?」
不是不感動,但我早已沒有嫁給他的資格。我害怕夜半夢見三位公主的時候會面對他疑惑的目光,我害怕我們對父親的死都心知肚明卻相敬如賓的偽善生活,我更怕自己有朝一日會戀慕他稀薄的恩寵而背棄熙平長公主和父親,終至死無葬身之地。
不錯,我就是這樣一個冷心冷意的人,我不敢,也絕不會「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104]。
霎時間心頭冰寒如鐵,我含淚淡淡一笑,「告訴陛下一個好消息,周貴妃也許回來了。」
【第二十九節 得之失之】
似有珍藏而久遠的震動從他內心深處逸散,肩頭的綉紋擦過我的眼帘,有些刺痛。他扳住我的雙肩,將信將疑道:「你說什麼?」
我從枕邊摸到那枚小梭,雙手托上:「陛下可認得這枚暗器么?」
他拿起小梭,起身到燈下細細看了好一會兒。和暖的燈光如輕紗籠罩,小梭色如黃金。他珍視的目光充滿了對舊日盛事的懷念和嚮往,也洗去了他身上如蛆附骨的猜乖冷漠的氣息。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這一瞬有若八年——不,是十八年——他又變得英氣勃發、清俊挺秀,深情而眷戀的眸光亦有專註之處。果斷平叛的高思諺和殫精竭慮匡扶他登上皇位的周淵,隨著陸皇后的崩逝,終於成為只屬於他一個人的美好記憶。不論是我、玉樞、穎妃或是昱妃,因著十幾年的隔閡,都只能遠遠觀望。
他眉目之間清朗和煦,有若南風:「朕認得這東西,這叫三才梭,是她二十歲以前所用的暗器。咸平十四年冬天,朕在紅玉山莊住著,還找到過她小時候用小石子打磨的三才梭。」他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三才梭』這個名字是怎麼得來的么?」
我搖了搖頭,卻見他的神色微見酸楚。他重新坐在我身邊道:「她本來只專註於拳掌和劍術,暗器並非她所長。那時候……大約有二十六七年了吧,朕才只有七八歲。有一次,朕和她……還有已故的輔國公莫璐,一起去狩獵。當時箭矢用盡,她就用一枚石子打倒了一頭鹿。石子太軟,碎成齏粉,那鹿也只是被打中了頭昏了片刻。莫璐從囊中掏出一枚黃銅暗器補上一下,那鹿才死了。那枚暗器是照著她小時候用石頭打磨的樣子鑄造的,莫璐送了她一袋。她說:『此暗器有天、地、人三道弧棱,可以叫作三才梭。』從此以後,她才開始苦練暗器。除了三才梭,朕再沒見她用過別的暗器。後來,她功夫大進,便極少用三才梭了。」他笑嘆,「朕當時就在一旁看著,你知道朕在想什麼?」
輔國公莫璐是周淵的前夫。我聽得入神,已分不清他口中給三才梭命名的人,究竟是「她」還是「他」。我又搖了搖頭。他將三才梭放在我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合上我的四指,「朕當時在想,她那一石子打不死那頭鹿,如果是朕補了一箭,如果是朕把三才梭送到她手中該有多好。可是朕那個時候太小太弱。待得朕會造火器的時候,她早已嫁入莫府。後來她入宮,朕不知道送了她多少火器彈子、名劍神兵,她卻從來不用。」
我鼻子一酸。皇帝稍稍側轉身子,嘆息道:「她離宮出走有好些年了,所用的暗器還是三才梭,樣子大小都一無改變。朕知道,當年她肯進宮,不過是一時昏了頭。但朕還總想著,只要待她好,她就能回心轉意。原來都是白費心。她從前為父母報仇雪恥是何等堅定,然而顯兒和義陽、青陽被人謀害,她卻毅然離宮。若她還在,朕何至於如此為難?」
當年周淵命錦素和李演一道篡改內史,逼慎妃退位。后僅憑一封奏摺,便知道是我在指點李瑞查小蝦兒之事。其暗藏不露和見微知著早已令我心生懼意。若她一心一意來查兒女遇害之事,我和熙平也許就不能扳倒皇后。她的逃離,是我的幸事。然而,身為母親,竟能撇下親生子女遇害之事,也著實令我好奇。只聽皇帝嘆道:「宮裡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她大約是厭煩了。」
周淵的「身不由己」,當是和皇帝一道,廢黜慎妃之事吧。原來她竟如此自責么?我握緊了三才梭,道:「其實貴妃娘娘並不是全然不理會,那奚檜不是貴妃親自捉拿到汴城府的么?」
皇帝道:「這於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現在她應是回輔國公府了,在位的輔國公莫槿是她的兒子——也是朕的兒子。所以朕不怪她。」說著欣慰一笑,「她在宮外可收徒,總算可以將她的一身絕學傳下去,這是她畢生的心愿。這枚三才梭大約是她新收的徒兒所用的。你認得此人么?」
我嘆息道:「微臣慚愧,連救命恩人的樣子都沒看清楚,也實在不知道他是何人。」
皇帝寬慰道:「無妨,朕已經命汴城府尹劉纘、御史中丞施哲、司刑鄭新和掖庭令李瑞聯手暗查此事,想來不日便有結果。」
我感激道:「謝陛下。陛下會命人在汴城中找尋貴妃么?」
皇帝微笑道:「自然要找。朕倒不是盼著她回來為嬪為妃,朕只是想,她老了,該回來安養天年了。朕也老了,也想多見一見故人。」
當年周淵不告而別,皇帝暴跳如雷。張女御言行失准被杖斃,慎妃藉此自盡。後宮緘口莫言,再不敢提起她。想不到數年之間,竟雲淡風輕了。不,其實是眷戀更深。只因這眷戀深入骨髓,所有的生死離合才顯得不值一哂。
見我茫然無語,他又道:「朕已過半生,而玉機正當盛年,恐不能明白朕的心思。」
我淡淡道:「『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105]」
皇帝眼睛一紅:「好一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只是朕何曾『得之』?」
他不曾「得之」,我又何曾得到過誰?胸中悲愴而憐憫,是對他,也是對自己。我含淚道:「人生苦短,既曾相伴,已是不易。若得相知,更是罕有。『用心於內,不求於外。』」
他別過頭去,悄悄擦去眼角的淚痕。雖已釋懷,竟還不免軟弱。良久,他拉住我的手,微笑道:「你還沒有回答朕,你願意做朕的貴妃么?」
我嘆息道:「微臣貌陋德薄,如何敢與周貴妃比肩?況且,微臣也不願教姐姐傷心。陛下厚愛,恕微臣無福領受。」
他黯然嘆道:「罷了。你在御書房,日子還長。朕記住你這句話,『用心於內,不求於外』。」
我垂首,死命咬牙才忍住了淚意。他又道:「擾了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朕還要去永和宮看看華陽,不必送了。」
隔著帳子,只見他雪白的身影在門口站了片刻,一抹深重悠長的嘆息擾散了一室安寧。他一出去,我便再也忍不住,握著臉痛哭失聲。
芳馨進來喚了一聲,我匆忙拭淚,哽咽道:「什麼事?」
芳馨關切道:「姑娘……還好么?」
我扯起錦被蒙住口鼻,倒在枕上,瓮聲瓮氣道:「姑姑出去吧,我要睡了。」
彷彿聽得芳馨的鼻息一動,好一會兒才聽她的腳步聲和關門的聲音。我哭了一會兒,漸覺無趣,於是掀開被子,望著灰沉沉的帳頂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一字一字對自己說:「朱玉機,不準哭。」
如此休養了兩日,也無人相擾。連二月初二本該向太后請安的日子,也只是躺在漱玉齋養病。芳馨和綠萼都不敢問我皇帝那一夜說了什麼,我也不想向任何人提起。
二月初四一早,我正用早膳時,芳馨走了進來。她使個眼色,我身後的兩個小丫頭便退了下去。芳馨盛了一碗紅豆粥,垂眸道:「奴婢奉姑娘的旨意,去章華宮問了穎妃娘娘。穎妃娘娘說,她只是奉旨將秋蘭和銀杏打入獄中,具體什麼罪名,也不甚清楚。」
我奇道:「有這等事?」
芳馨道:「這件事情,恐怕姑娘要親自問陛下了。還有一事,王、鄧二位女御昨夜被趕回監舍居住,看來是陛下不要她們了。」
「王女御和鄧女御?」我一時竟想不起來,「是哪兩個?」
芳馨笑道:「向來姑娘的記性是最好的,怎麼連王女御和鄧女御都不記得了?姑娘進宮的頭一天,在重華門撞到的二位便是。」
我恍然道:「原來是她二人!我記得姑姑說過,這其中一人是慧媛平氏舉薦的。」
芳馨微微冷笑:「可不是?慧媛竟薦了這麼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放浪女子,也不知會不會被遷怒。」
我瞟了她一眼,道:「姑姑好像很不喜歡慧媛?」
芳馨道:「歷來妃嬪誰不想多佔恩寵,偏偏慧媛還在做女御的時候,就將王氏也推上了龍床。如此惺惺作態,奴婢有些瞧不上。」
我笑道:「這種事情古往今來屢見不鮮,連皇后也曾將穎妃獻給陛下。」
芳馨不屑道:「慧媛是慧媛,皇后是皇后,天高地遠,如何相提並論?況且穎妃娘娘貌美聰慧,性情又好,王氏和鄧氏如何比得?」
我翻攪著紅豆粥,失笑道:「這都是我不好,多問了一句,引得姑姑說了這麼些話。」
芳馨笑道:「那天晚上陛下帶著簡公公悄悄地來漱玉齋,不知為何竟教王、鄧二人打聽到了。這兩人仗著得寵,便向簡公公打聽,還去婉妃娘娘面前說了好些不三不四的話。陛下聽說此事,便將這兩人趕回了監舍。」
我冷笑道:「這兩人膽子很大,私下打聽不足,還敢去粲英宮?別說只是趕回監舍,趕出內宮也不為過。」
芳馨道:「奴婢只是擔心婉妃娘娘又要不自在了。」
我漫不經心地挑起一根酸菜,嘆道:「隨她吧。」
正說著,小簡過來請安,我放下碗箸道:「未知陛下有何旨意?」
小簡道:「陛下問大人的身子好些了沒有,還說,施大人和李大人想進宮來問一問當日大人在景靈宮遇刺之事,不知大人可方便待客么?」
我忙道:「請公公代為回稟,玉機已經好多了,謝聖上關懷。不知施大人和李大人幾時進宮?」
小簡道:「自是越快越好。不知今日午後申正時分如何?」
我欠身道:「一切全憑聖裁。」
小簡正要告退,我忙道:「公公請留步,玉機有一事不明,要請公公賜教。」
小簡道:「大人請問。」
我微笑道:「前兩日我在景靈宮遇刺,幸得一個叫作銀杏的宮女捨身相救。我見她有義氣有勇氣,想調她進漱玉齋貼身服侍,不知可妥當么?」
小簡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大人說的是曾在御葯院揀選藥材和看守葯庫的秋蘭和銀杏么?」
我問道:「這兩人新年被關押在掖庭獄,不知所犯何罪?」
小簡遲疑不語。我又道:「銀杏對我有救命之恩,知恩圖報,分所應當。還請公公指點一二。」
小簡嘆道:「這……那奴婢就說了吧。只是這件事情大人聽過,心裡有數便好。」
我奇道:「聽公公的口氣,此事彷彿與玉機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