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女帝師三(32)
我請她坐在褥子上,將炭盆往她腳邊挪了挪,親手斟了一杯茶給她:「姑姑那一日讓小錢傳話,囑咐我千萬不要自暴自棄。今日怎麼說這樣的話?」
芳馨含淚而笑:「奴婢也不過是白囑咐姑娘罷了。小錢是男子,總歸心腸硬些。若換了奴婢來送東西,只怕一句像樣的話也說不了,只會哭。」接過茶杯,扭身環視一周,欣喜道,「李大人果然對姑娘不錯,這裡樣樣齊全。」我抱膝坐在她身邊,她端著燭台細細端詳我道,「姑娘到底是瘦了,臉色也不好。」
我撫一撫乾燥的面頰:「李大人雖然優待我,可也不能太過徇私。前些日子,一天只能睡兩個時辰,還要對著那些針線活。姑姑是知道的,我嗜睡,而且見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針線就頭痛。」
芳馨道:「姑娘的身子還吃得消么?」
我用鐵鉗揀了一小塊炭出來,放在青瓷雕花手爐中,合上蓋子,放在芳馨懷中。自己則抱了龔佩佩送給我的紫銅蓮花手爐:「這兩日只是在梨園中擦琴。梨園的琴師師廣日與我有一面之緣,對我頗為優恤。所以今日才有空閑與姑姑說話。」
芳馨捧著手爐看了半晌:「這東西眼生,似乎不是漱玉齋的物事。」
我淡淡一笑道:「這是那一夜我在椒房殿中跪著的時候,龔女巡送給我的。」
芳馨道:「龔大人倒不忌諱……究竟是讀書人,和沒有讀過書的奴婢相較,行事天上地下。」
我心中一沉:「怎麼?難道姑姑在宮裡受委屈了?還是陛下遷怒漱玉齋了?」
芳馨忙擺手道:「不。陛下和穎妃娘娘都忙於國喪,沒有遷怒漱玉齋,且奴婢也沒有受委屈。」
我見她目光閃躲,遂追問道:「事情究竟怎樣?姑姑實話實說好了。」
芳馨只得道:「是有人派了一些重活給綠萼她們。小丫頭們沒見過世面,賓客一多,物事一亂,難免出錯。她們受不了外面姑姑的責罵,一個個都回來哭。」說著擠出一絲嗔怪的笑容,「這都是平日里姑娘待她們太寬和了,縱得她們已經忘記了宮裡還有嚴苛的主子。這算什麼委屈呢?奴婢就告訴她們,務必要和各處管事和姑姑和睦相處,辛苦過這幾日,姑娘就回來了。」
事實絕不止如此。既然芳馨輕描淡寫地說著,我也就漫不經心地聽著:「這三年我可不在宮裡,究竟是誰縱了她們,天知道。」
芳馨見我不追問,鬆一口氣道:「是。都是奴婢的錯。」隨即欣慰道,「幸而姑娘平日里待人好,即使落難入獄,也無人落井下石。這便是姑娘常說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故君子有不落難,落難有助矣。」[77]
我笑道:「姑姑讀《孟子》,很有心得。」
芳馨道:「奴婢哪裡會讀書,平日里聽姑娘說得多了,才記住了一兩句。」
心中泛起暠若天光、靜如秋水的安寧與感激,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多謝姑姑。」
芳馨微笑道:「只怕奴婢說得不好,說得不對,倒惹姑娘傷心。今夜一見姑娘,雖瘦了些,卻沒有半分灰心喪氣,奴婢也就放心了。姑娘的人緣好,入宮舉喪的夫人們見姑娘不在,多少來問的。穎妃娘娘一概回答姑娘一回宮就病了,在漱玉齋養病。」
我笑道:「定是蘇妹妹、啟姐姐和採薇她們來問。」
芳馨道:「這三位是與姑娘交好的,還有與姑娘沒有往來的命婦,也好奇問。旁人也就罷了,唯有信王府,得了穎妃娘娘的答話還不夠,竟派了兩個丫頭特意尋奴婢問了兩次。」
我奇道:「啟姐姐為何要問兩次?」
芳馨搖頭道:「一次是世子王妃遣了丫頭來問,一次是林妃身邊的心腹姑姑來問,奴婢得了穎妃娘娘的囑咐,不敢實言。」
我不禁問道:「信王正妃與我不過相識,她為何要特來問你?」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
果然聽得芳馨道:「奴婢當時也沒在意,事後想想,應該是信王世子托王妃的侍婢過來問的……」她頓了一頓,注視我道,「這麼些年,世子殿下還是惦記姑娘的。」
【第二十二節 夫婦之道】
前些日子在汴河之畔,高暘執意將唯有的一盞風燈掛在我的車轅下,自己卻和隨行的小廝摸黑回府。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卻只能愧對。「君子既濟,思患而豫防之」[78],既無能為力,連感動都是蒼白多餘的。不但多餘,更是奢侈。
我抱膝,轉頭望著小窗外被鐵柵割破的茫茫夜空,合目感受冰冷自由的氣息。皇宮雖大,與這間低矮狹窄的掖庭獄其實沒有什麼分別。星空雖廣,入眼的只有四方天上那一顆最亮的星辰。「將隆大位,必先倥傯」[79],做女錄是這樣,登臨大位更是如此。我的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後悔。
竟有一絲淚意在鼻息間涌動,我嘆息道:「姑姑,現下說這個還有什麼用?」
芳馨道:「奴婢心疼姑娘。姑娘一個人熬了這麼多年,唯有世子是真心的。其實姑娘日後出宮了,也還是可以嫁給世子的,想必世子王妃——」
我冷冷地打斷道:「姑姑——」
芳馨垂眸不敢看我:「姑娘恕罪……」
我緩一緩,寧和了口氣道:「姑姑心疼我,我怎麼能不知道?只不過……」雙唇一滯,心頭泛起冷毒的自嘲,「在所有人的眼中,我不過是一個似是而非的不入流的女寵,在名分上,比女御還要不清不楚。這一輩子,恐是蹉跎。他的心意,我實實配不上,也請姑姑今後不要再提起了。」
芳馨一驚,道:「姑娘怎能這樣說自己?姑娘和聖上,可還是清清白白的!」
我斜睨她一眼,不覺冷笑:「清清白白?如何可證?」
芳馨一怔,訥訥不語,良久方含淚道:「好不容易得空來看一回姑娘,卻讓姑娘傷心了,都是奴婢不好。」
我搖一搖頭,將深潛的絕望再度深潛:「男女之情,不過如此,不提也罷。」深吸一口氣,問道,「這些日子姑姑見到弘陽郡王殿下了么?」
芳馨道:「王爺聽說姑娘被發落了,十分焦急,立刻遣了芸姑娘來找奴婢商議。奴婢實在不得空閑去長寧宮看望殿下,便將姑娘的話對芸姑娘說了。昨日芸姑娘才來回話,說殿下得了姑娘的口信,心安了大半。又讓奴婢轉告姑娘,姑娘的用意,他都明白了,兩廂保重,自有相見之期。」
我欣慰道:「那就好。」
芳馨道:「奴婢斗膽問一句,姑娘陷在獄中,三妃自不必說,連慧媛都求過陛下。太后也說,姑娘身子弱,恐怕熬不住掖庭獄的粗重功夫,請儘早定罪,該罰的罰,該放的放。如今皇后已然大殮,陛下命穎妃娘娘仔細查問當日姑娘在守坤宮的言行。若王爺在病中求一求聖上,聖上只怕會更惹憐憫,實是事半功倍。姑娘為何竟不要王爺理會此事呢?」
我淡淡一笑道:「婉妃是我的親姐姐,穎妃和昱妃自幼與我相識,多少有私交,這些陛下都清楚。且她們是後宮婦人,為親友求情實是尋常。只有王爺不行。一旦出宮開府,便是國家藩屏,朝廷重臣。心心念念為一個在御書房當差的女官謀求生路,不但有結黨之嫌、覬覦之意,更是無視君父的英明,心存怨望之念。況且嫡母崩逝,身為皇子,正該痛心疾首、茶飯不思,怎還能顧及旁人?」
芳馨嘆道:「姑娘的心思也太多。其實姑娘給王爺做過侍讀,王爺去求一求,也未嘗不可。若不聞不問,反顯無情無義,鐵石心腸。」
我緩緩道:「不求情,並不是不聞不問。」
芳馨一怔,沉吟嘆服:「奴婢明白了。」
我又問:「這幾日,玉樞好么?」
芳馨嘆道:「不大好。婉妃娘娘有一次在儀元殿外跪了許久,陛下只命人扶了回去,後來就再沒召見。娘娘白日舉哀,夜裡發愁,又不得面聖。奴婢聽小蓮兒說,娘娘總是哭。」
我心痛道:「我臨走的時候明明囑咐過她……」
芳馨道:「婉妃娘娘如何比得弘陽郡王,想來不能領會姑娘的深意。」
我攥緊了茶杯,灰綠色的茶水斜溢出杯壁,緩緩浸潤著被烤得燥熱的肌膚:「我哪裡有什麼深意,只是不想她犯傻,葬送了好不容易爭來的聖寵。」
芳馨道:「血濃於水。在婉妃娘娘眼中,自是姑娘的性命安危更要緊。」
我和玉樞是孿生女,酷似的皮囊之下,她猶有一顆赤子之心,我的心卻早已陷於爛污泥淖,不能自拔。我將下頜抵在膝頭,彷彿要藉助從雙腿傳遞上來的大地的力量:「我不值得她這樣為我。」
芳馨愕然:「姑娘……今日為何如此自輕?」
八九日吃睡不好,下頜似乎尖了許多,膝頭竟有些生疼:「並非自輕。玉樞雖然是我的親姐姐,但她一輩子的依靠是陛下,是她的孩子。雖有血緣,我於她,不過是過客罷了。為了一個過客,拿一輩子的依靠來冒險,值得么?」
芳馨更驚,木然想了半晌,道:「這……姑娘說得不對。」
我不欲與她爭辯,只淡淡問道:「華陽公主和祁陽公主如何了?」
芳馨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華陽公主……更不好。」
我微微一驚,愧意更深:「怎麼?」
芳馨道:「華陽公主和祁陽公主本來去了昱妃的永和宮暫住。皇后入殮的前一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穆仙和小羅等幾個宮人在皇后靈前飲葯自盡,不想華陽公主從永和宮偷偷跑回了守坤宮,恰看見兩人七竅流血的可怕模樣,當即尖叫一聲,昏了過去,便一直病到現在。祁陽公主更是整日哭鬧著要娘,陛下每日都要去永和宮看望兩位公主。祁陽公主年紀小,哄一哄或者還有用。華陽公主卻懶怠和人說話,且高燒不退,短時內是無法痊癒了。因著這個,昱妃娘娘便說,華陽公主喜歡和姑娘說話,求陛下早日放姑娘出來,公主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我恨恨不語,良久,方合目道:「陛下如何了?」
芳馨道:「陛下朝政繁忙,但每日是必到皇后的靈前去哭一場,也去永和宮陪伴兩位公主,這兩件事,就佔了大半日,如此一來,只得將查問姑娘的事情交給穎妃娘娘了。其實奴婢有些不解,皇後生前恩寵不過如此,崩逝后陛下倒顯情深。若將這心思用在生前,皇后也不至於如此……」
我將杯中的熱水飲盡,才能按下心頭的剛硬與冰冷:「事死如生,事亡如存。言有不稱,情無不盡。」
芳馨不敢多言,只唯唯應了,又問:「奴婢還有一事不明。陛下為何要賜死穆仙?其實穆仙遵照聖旨殉葬也就罷了,為何連小羅他們……」說著竟有些哽咽,「偏偏讓公主瞧見了,也太慘烈了些。」
我澹然道:「穆仙和小羅是皇后的心腹。陛下大約是不想讓人知道皇后臨死的心思吧。小羅他們雖然不得聖命,想來也清楚得很。自願殉葬,還能得個好名聲。」
日日去哭,方顯夫妻情深,賜葯殺人,是為息事寧人。這幾年,我已經看得慣了。
正說著,忽聽門外李瑞道:「時辰快到了。」
芳馨哎呀一聲,掩口道:「險些忘了正事!穎妃娘娘受命查探姑娘當日在守坤宮的言行,恐怕會尋奴婢去問,奴婢要如何回答娘娘,還請姑娘示下。」
我微微一笑道:「這是正事。我托李大人尋姑姑來,多少也是為了此事。我沒有什麼可教的,姑姑實話實說便好。」
芳馨道:「這……如何才能令陛下和穎妃知道那是實話?」
我笑道:「我和皇后說的話,自有人去印證,姑姑是知道的。在我進寢殿之前,我和華陽公主說了許多。這些話,自有華陽公主來佐證。」
芳馨道:「姑娘和華陽公主說了什麼?當時奴婢不在,竟沒有聽見。」
於是我將與華陽公主的對話複述了一遍,囑咐道:「若穎妃問起此事,姑姑一定要一字不改地如實回答。」
芳馨神色一凜,恭恭敬敬道:「姑娘放心,奴婢都記下了。」
芳馨一走十來日,音信全無。秋蘭和銀杏過了上元節便被放了出去,臨行前尚不忘向我道謝辭行。再沒有誰來看過我,連李瑞也沒有來過了。在梨園擦了幾日琴,又去搗練廠分揀衣衫。雖然起早貪黑,卻也不甚勞累。
每日就寢前,我都會在紙上寫一個字,以示又過了一天。這天晚上回到獄中,提筆寫罷,才發覺已湊成了一首五言絕句:
江邊踏青罷,回首見旌旗。風起春城暮,高樓鼓角悲。[80]
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已入獄二十日。我提起詩篇,輕輕吹乾,從發間摸索出一枚銀針,釘在窗下。發間微有黏膩與痛楚,銀針取下時,碎發依舊服帖。指尖滿是油光,於是伸到小木盆里捻了捻指尖,冰涼一片。正思熱水時,一個小內監開了牢門,送了滾水熱茶和炭火進來。
我道了謝,將滾水兌進冷水,正要浣手,卻不聞落鎖之聲,不由轉身查看。但見那小內監正無聲無息地掩上牢門,正待開聲相詢,卻見他抬起頭來笑吟吟地望著我。灰藍色的布衣在火光下有瑩瑩的孔雀綠光澤,無端泛出一股華貴之氣。雪膚英貌,顧盼神飛,不是啟春是誰?旬日的寂靜與勞作,唯有詩書為伴。乍見故人,頓時歡喜踴躍。
我疾步迎了上去,深深拜倒。啟春俯身相扶,執手細看:「好妹妹,你受苦了。你犯了什麼過錯?為何入了掖庭獄?」
我嘆息道:「我頂撞了皇后……」
啟春雙眉微蹙,疑雲頓生:「幾時的事情?」
我垂首道:「正月初二。」
啟春大驚:「這麼說……究竟因何頂撞皇后?」
我搖頭道:「此間曲折,恕玉機不能明言。」
啟春注視片刻,道:「不能說便不說吧。瞧你的模樣,『君子無憂無懼』。」
我微微一笑道:「既來之則安之,憂思太過實是無益。勞作雖然辛苦,好在沒有動刑,已是萬幸。」
啟春道:「你是女官,怎能隨意動刑?」
我引她坐在窗下,道:「我已被免官。」說罷欲洗杯盞敬茶,卻聽她道:「不必,我來瞧瞧你,見你無恙,便放心了。」又指著兩桶滾水道,「我特意命他們把水燒滾,這樣我和你說完了話,水也不至於太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