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女帝師三(24)
皇帝的臉被小簡的後腦遮住了大半,連聲音都有些沉悶。只聽他緩緩吟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玉機筆下的『君子』,是誰?」
我驀然一驚,再想不到他會如此問我。此刻,我亦問我自己。十年前的《綠鬢青衣》,十年前讀《淇奧》時的有感而發,究竟是為了誰?雖然只是遊戲之作,卻也並非沒有一絲真實的情愫。若一定要說是為了誰,大約是高暘吧。「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56]。都過去了。
我呆了片刻,方道:「這是臣女十年前所寫的了。那時臣女只得十歲,哪裡有『君子』可以思慕?不過是學了幾個生字,寫出來玩耍罷了。」
皇帝嘆道:「『綠鬢青衣,碧簫生輝。雪落翠綺,輕歌萬里。』一琴一簫,浪跡江湖,擁雪河關,長吟不前。原來你自小就傾慕這樣的日子。雖然有些平仄不通,卻也感人。」
感人么?我並不覺得有多感人。在我十歲的時候,一個散發弄輕舟的江湖女子,對於我來說,不過是個再矯情不過的想象。誰能想到,竟能說中一個帝王酸楚的情事呢?我竟也有些痴惘了。
皇帝穿好了衣甲,頓顯英氣勃勃。他看著我笑道:「你和玉樞是孿生姐妹,的確長得很像。只是細看,又有些不一樣。」
我撫著臉頰,微微一笑道:「微臣的容貌,怎及得上姐姐?」
皇帝笑道:「玉樞的確比你美,因為她比你有血有肉。你和她比,只是一縷魂魄而已。」說罷他扶著腰刀大踏步走出了御書房。小簡和幾個宮女一股腦兒都跟了出去。
一縷魂魄?不就是附魂石和夢靈台上一抹追索不盡的魅影么?倒也新奇。
我呆站了片刻,退回小書房。只見小蓮兒已經站在門口等我,不動聲色道:「婉妃娘娘請大人去東暖閣用早膳。」我只得跟她去見玉樞。
玉樞端坐在一張長桌前,見我進來,忙起身挽住我的左臂道:「你再不來,菜就冷透了。」
我正要行禮,她卻已經將我按在椅子上了:「你昨晚離席太早了,後面還有好些有趣的東西,你都沒有瞧見。」
我笑道:「我只聽見你唱歌,看見你跳舞,別的自然都不入我的眼。」只見她身著紅綾短襖和淡粉色梅枝羅裙,隨意挽著咼墮髻。如此家常的打扮,雖沒有用脂粉,卻仍是容色照人。我和她比,的確像一抹乏味的魂魄。
玉樞微微紅了臉:「昨晚我唱得好么?」
我笑道:「很好。比七八年前好多了。」
玉樞眼中的歡喜像一大片流星閃過,只留下一方撕裂的天空,每一道痕迹都是她的疑惑與不安。她沒有說什麼,只是吩咐宮人擺箸布菜。寂然飯畢,玉樞道:「妹妹和我一道回粲英宮吧。」
我微笑道:「我想先去長寧宮看望弘陽郡王殿下,午後再去粲英宮,好么?」
玉樞眼中一黯,恍然道:「是呢,你當先去瞧他才是。」
我只作不覺,躬身退出東暖閣。
從定乾宮出來,時辰還早,於是先回漱玉齋更衣。正月里正是閑時,天氣又冷,眾人都躲在屋裡吃喝談笑,宮苑寂然。太陽慢慢爬上了高牆,我也不往屋裡去,只坐在鞦韆架子上,倚著枯藤發獃。綠萼笑道:「姑娘要茶水么?要點心么?」
我將冷透的手爐遞給她道:「換一爐炭來,再派個人去長寧宮問一聲,弘陽郡王起來了沒有。就說我想去長寧宮探望,不知可便宜么。」
綠萼接過手爐,轉身去了。我裹緊了斗篷,直挺挺地坐著。冬天乾冷的風拂過漱玉齋門口的一大片鳳尾竹照壁,焦黃的樹葉飛舞翻轉著,肆意嘲弄著清冷的陽光。忽然雙眼一亮,只見照壁后跳進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上著嫩綠小襖,下著桃紅羅裙,像是冬日裡噴薄而出的一抹春意,清新而熱烈。她往左右一瞧,見我坐在鞦韆架上,頓時露出喜色,當即躡手躡腳地貓在我身後的山石旁,又探出頭來向我輕輕擺了擺手。
我正自不解,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道:「剛才好像看見公主進了漱玉齋。」
另一個女子道:「這裡是朱女錄的居所,不可唐突,待我進去問一問。」片刻,一個身著赭色衣衫、梳著如意高髻的女子走了進來,瞧她的打扮,當是某位皇子公主的乳母。她走上前來行一禮道:「奴婢參見朱大人。」
我忙道:「嬤嬤請起。嬤嬤有事么?」
那乳母道:「奴婢剛才似乎看見華陽公主殿下跑進了漱玉齋,不知大人可曾見到?」
我指一指西面道:「才剛看見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小姑娘從門前跑過,往西邊去了。嬤嬤還是快去那邊找找吧。」
乳母匆匆行了一禮,轉身出了漱玉齋,向宮人揮了揮手,一群人遠遠地去了。我轉身下拜道:「漱玉齋女錄朱氏拜見華陽公主殿下,殿下萬安。」
華陽笑嘻嘻地從山石后跳了出來,道:「朱大人請起。多謝你沒有讓任嬤嬤把我捉回去,不然又要好一頓教訓。」
只見她一張鵝蛋臉,肌膚白皙,眉目清朗,頗像皇帝。我不禁笑道:「公主殿下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也不怕嬤嬤們尋得急么?」
華陽滿不在乎道:「讓她們去著急好了。」
我看她腦後拖著一綹長發,髮髻也有些鬆了,發間並無一星半點的珠玉,顯是頭髮還沒有梳好便獨自跑了出來:「請公主隨我進屋去,不然嬤嬤們回頭找來,看見殿下站在這裡,就不好了。」
華陽向門口看了一眼,拉起我的手道:「好,咱們進屋去。」
她的小手溫軟而潮濕,姿態親昵而自然,我不禁一怔。她也一怔:「玉機姐姐你的手怎麼這樣冷。」說罷左手緊了一緊,又將右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似要將她雙手的熱度全部傳遞給我。她的母親是我恩主的仇人,她的同胞姐姐是被我父親設計殺害的,她與我也並無交情。在與她肌膚相觸的那一剎那,內心有一絲從未有過的異樣。就好像水與火偶然相觸,本來毫無期待,不想中間卻隔了一層油,於是碧水在下,烈火在上,炯炯相照,如同肝膽。我微微一笑道:「多謝殿下。」
我帶著她回到玉茗堂的西廂,吩咐小丫頭將樓上的妝奩拿下來,又命綠萼進來為華陽梳頭。趁此間隙,我命芳馨親自去守坤宮稟告華陽公主的狀況,並說一會兒就命人送回去。待華陽梳好了髮髻,我親自奉茶:「公主殿下坐一會兒就該回去了,嬤嬤們著急自是不打緊,就怕皇后也著急,於鳳體不宜。」
華陽的兩隻小腳一盪一盪:「皇宮就這麼大,我能去哪?母后才不會著急呢。」
聽她的口氣,彷彿她常常一個人跑出來玩耍。我笑道:「公主頭髮也不梳好,衣裳也不多披一件,難怪嬤嬤們著急。就算皇后不急,也總是心疼的。」
華陽哼了一聲道:「誰讓嬤嬤連梳頭也不能安靜片刻,整日嚼舌根,煩也煩死了。我一急,就出來了。」
我掩口一笑道:「嬤嬤們總歸是啰嗦一些。她們都說什麼?」
華陽不屑道:「不過就是說,女孩子一定要打扮得漂亮些,不然即使是公主,也會被夫家嫌棄。還說,昇平姑姑就是這樣出家的。」說著愈加厭煩,皺眉聳鼻道,「誰耐煩聽這些?」
聽聞此言,我也有些不忿:「昇平長公主殿下棄家禱國,忠烈有節,是有功之人。公主殿下千萬不可聽信嬤嬤的一面之詞。」
華陽道:「你放心。她們那點兒見識,我自然不會相信。」她拈了一枚嘉應子,正要放入口中,驀地輕嘆一聲,愀然不樂。
我問道:「公主殿下有什麼心事么?」
華陽道:「嬤嬤們總說,我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可惜,我是個公主,將來嫁出去了,連俸祿爵位也一併都是別人家的,更不用提為母後分憂了。我本來也不以為然,可是母后這樣病著,父皇也不常來看望。我若是個皇子,父皇肯定不會這樣冷落母后。」
華陽是咸平十年十一月出生的,那時裘后新廢,愨惠皇太子高顯未立。倘若華陽是個皇子,皇后還會成為皇后么?她還會監國么?在高顯薨逝、舞陽君獲罪之後,華陽身為皇子,會被立為太子么?慎妃還會自戕么?錦素會被處死么?
一時沉浸,竟沒有聽見華陽在說什麼,只聽她喚我道:「玉機姐姐,女孩子就非得嫁人么?」
我恍然道:「這是自然。」
華陽道:「那玉機姐姐為何不肯嫁給父皇?」我頓時語塞,不待我回答,她又道,「母后說,玉機姐姐是宮裡面最聰明的女子,玉機姐姐一定是覺得嫁給父皇並不好,所以才不嫁的,是不是?」
她倒也沒有說錯,「微臣卑賤之身,怎作配天子?殿下就不要取笑玉機了。」
華陽道:「我也想像玉機姐姐這樣,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
我不是不想嫁人,我只是不想嫁給他。可是出了宮,我又當嫁給誰?又想嫁給誰?又能嫁給誰?前人有雲,「決者智之君,疑者事之役」[57]。在情之一字上,我是「疑者」。也許我應該像玉樞一樣,做一個「決者」。不知等我年老,會不會後悔。
只聽華陽又道:「我要永遠在宮裡陪著母后。如果他們非要逼我嫁,我就學昇平姑姑,也去白雲庵出家去,為母后祈福。」
華陽只是心疼母后,她哪裡懂得昇平探手烈焰的絕望和從盛京城樓上一躍而下的慘烈,她更不知道昇平年少痴情的寂滅。昇平如今是自由的,為這自由,她滅情隕身,險些丟了性命。華陽會喜歡這樣的自由么?我不知該如何答她,只得道:「白雲庵里哪裡有皇宮好。」
華陽嘆道:「這幾年父皇身邊多了許多女御,每個宮女都挖空心思地要嫁給父皇。若非如此,我何至於連侍讀都不敢要?每日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只能聽嬤嬤們啰唆。」
我微微驚異:「殿下不肯讓女巡陪伴,難道是……」
華陽點一點頭,流露堅定的目光:「不錯。母后說父皇喜歡聰明安靜的女子,侍讀都讀過書,都聰明,我不想我的侍讀成為妃嬪,再給母后增添煩惱。」
這想法像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一樣倔強而稚拙,又像太伯、仲雍文身斷髮[58]一樣決絕和感人。我不禁笑道:「其實自有侍讀以來,還沒有哪位皇子和公主的侍讀成為妃嬪,殿下實在不必擔憂。」
華陽道:「玉機姐姐這話不通,待我擔憂之時,不是已經太遲了么?良醫醫於未病之時,庸醫才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我讚歎道:「殿下所言甚是。」
華陽道:「玉機姐姐,昇平姑姑究竟為何出家?真的是因為駙馬不要姑姑了么?」
我微笑道:「殿下恕罪,其中因由,微臣不便回答,但絕不像嬤嬤們說得這樣不堪。其實昇平長公主殿下就在白雲庵,待殿下長大了,可以出宮了,自己去問豈不好?」
華陽睨我一眼:「你們大人就是這樣,總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玉機姐姐雖然沒有這麼說,可也是這個意思。」
想不到我的用意這麼快就被她識破,不覺有些尷尬:「殿下恕罪。」
正說著,長寧宮來了小內監回話,說高曜已經用過了早膳,這會兒沒什麼事,正好探望。華陽從榻上跳起身道:「原來玉機姐姐要去看曜哥哥,我也要去。」
我忙道:「殿下出來這麼久,也該回宮了。皇後身子不好,殿下是最孝順的,怎麼能讓娘娘擔憂?」
華陽道:「那你記著,改日一定要告訴我昇平姑姑為什麼出家。」
我一怔,只得道:「若皇後娘娘准允,玉機自然知無不言。」
華陽這才不情不願地去了,小錢帶了幾個內監親自將她送了回去。將華陽送出漱玉齋,迴轉時路過玫瑰花圃,我轉頭問芳馨道:「才剛姑姑去守坤宮報信,那邊怎麼說?」
芳馨道:「奴婢去守坤宮傳信,恰碰到皇後娘娘坐在院子里看他們敲池子里的冰。娘娘聽聞華陽公主在姑娘這裡,便說華陽公主頑皮,讓姑娘費心照料,一會兒派人送回來就是了。又說華陽公主小時候也很喜歡聽姑娘講故事,如今一出宮就往漱玉齋跑,可見是有緣。」見我不說話,她小心翼翼道,「皇後娘娘對姑娘是有些成見的,想不到倒放心讓公主在姑娘這裡,華陽公主倒也和姑娘說得來。」
我駐足長嘆:「皇後娘娘雖然對我有成見,但並沒有將這成見傳諸兒女。其心胸坦蕩,我自愧不如。」
芳馨道:「可是姑娘若不坦蕩,皇后也不會放心讓公主在這裡。」
我淡然一笑:「然也。」
在西廂更衣時,芳馨問道:「這一大早的,陛下召見姑娘,有什麼事么?」
我笑道:「不過是讓我看看新的書房,命我為弘陽郡王府選幾個庶子舍人、文學記室罷了。」
芳馨奇道:「弘陽郡王還在將養身體,還沒有那麼快出宮開府。況且今天是正月初二,各處都閑著,何至於那麼著急,連早膳也不讓姑娘用就召了去。陛下可還問了別的?」
他問我那首小詞是為誰而寫,我卻不願意向芳馨提起。遂搖頭道:「再沒有了。」
芳馨沉吟道:「那婉妃娘娘……」
我想了想,垂頭嘆息:「玉樞有些不高興了。」
芳馨道:「那姑娘要如何應對?」
我忽然有些心煩意亂起來,不耐煩道:「我不知道如何應對。」
芳馨深深地看我一眼,抿嘴笑道:「姑娘少有這樣心浮氣躁的時候。」
我心底一軟:「我自小就拿玉樞沒有辦法。隨她去吧。」
芳馨笑道:「想不到姑娘的計策也有用完的時候。」
我微微冷笑:「以後我總在御書房後面,玉樞要不高興,我也沒有法子。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她若聰明,就不會總是由著自己不高興。」
芳馨道:「是。婉妃娘娘是個聰明人。」說著在我鬢邊別上一朵淡綠色的宮花,「對了,才剛姑娘和公主說話的時候,掖庭令李大人派了一個內侍送了禮來。奴婢看全是綉品,料子也馬馬虎虎,便收下了。想是他娘子做的。」
我先是一怔,隨即恍然道:「掖庭令李大人,是李瑞么?」
芳馨笑道:「可不是?自從施大人升做御史中丞,這掖庭令之職便由李瑞代了,如今已經有三年了。」
我笑道:「他破案有功,這個位子他當得。」
芳馨道:「最難得的是,他一向念舊,至今不忘姑娘對他的扶持。姑娘昨日才回宮,今日禮就到了。」
我笑道:「難為他一片心意,姑姑把那些綉品拿來我瞧瞧。」
芳馨從架子上取下一隻藤匣,打開一看,最上面是幾幅綉帕,下面是兩隻香囊和兩隻扇袋,再下面是兩雙鞋墊。芳馨拿著香囊直誇李瑞的娘子手藝好。我揭開鞋墊,箱底是一雙梅紅色的繡花鞋,每隻鞋子里都裝著兩條光燦燦的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