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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女帝師三(7)

  母親和玉樞昨晚守了一夜,用過了早膳都在房中歇息。我便起身去父親的靈前添香。靈堂中只有兩個無依無靠的孤老婆子守著,跪在地上東倒西歪,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交談。其餘的女人瞅著長公主和慧珠進了宮,便偷空回家了。這兩個婆子見我進來,忙跪正了。我溫和道:「為著我們家的事情,兩位媽媽著實辛苦了,請過那邊屋子裡喝茶歇息。這裡我自守著。」兩個婆子道了謝,這才起身相扶著走了。


  靈堂中只剩了我一個。我上了香,走到父親棺槨前呆站了許久。父親的身子似乎又短了兩寸,一張臉小了許多,下頜變得又長又尖,皮膚上生出了絲絲細紋,雙唇也扁了下去。他在夢中驟然衰老,我亦在他的身旁白髮蒼蒼。


  忽聽門外小錢的聲音道:「大人,宮裡的劉女史來了,現就在院子外面等著。」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道:「劉女史?是弘陽郡王殿下的侍讀么?快迎進來。」


  小錢忙扶著我走到院子門口,但見一位白衣女郎立在牆根下,身後跟著兩個內監、兩個丫頭,大包小包的背了一身。劉離離上前行禮道:「下官女史劉離離拜見女丞大人。」


  我忙扶她起身:「這裡是我家,妹妹就不必行禮了。我記得妹妹的家人都在南方,怎的今日出宮來了?」


  劉離離道:「妹妹沒有親眷在京中。上一次華陽公主壽誕,我見皇上和皇后對公主百般寵愛,不覺動了思親之情。啟春姐姐見我想家,便邀我新年出宮到她家中逛逛。因想著姐姐,這才先過來拜祭世伯。」


  我甚是感動:「這就是啟姐姐素日待人的好處了,她那裡每逢正月初二或是初三,必邀閨中好友前去小聚。你去赴宴,怎好先來我家?」


  劉離離道:「這是應當的。在啟春姐姐處領宴回來,又是酒又是肉的,唐突了世伯的英靈。」說著示意身後的小內監奉上一隻素錦錢袋,道,「這是小妹的賻禮。」小錢接過錢袋。我道了謝,親自引她進了靈堂。劉離離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她的小丫頭卻不來扶她,只見她又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方才起身道:「弘陽郡王殿下囑託妹妹定要代他拜祭。」


  我問道:「多謝殿下,多謝妹妹。殿下好么?」


  劉離離道:「殿下很好,請姐姐放心。」說罷將眾人都遣了出去,道,「玉機姐姐,其實小妹這次來,還有些要緊的話要對姐姐說。」


  我指著西暖閣道:「這裡冷,妹妹請進屋說。」


  劉離離搖頭道:「不。就是要冷些才好。」


  我問道:「妹妹這是何意?」


  劉離離道:「我自小沒有挨過餓,受過凍,現在才知道,原來受了凍,人才能清醒些。」說著將父親的殘茶潑在水盂中,重新拈了一撮茶葉,自小爐上提了熱水注滿。


  我亦將香爐中燒盡的殘香都挑了出來,齊齊整整地排在靈床上,一面好奇道:「妹妹自幼富貴,怎知挨餓受凍的滋味。」


  劉離離道:「從前沒有受過的,如今也都明白了。」說著恍然一笑,「姐姐,我真是個沒用的人。過去我總以為,弘陽郡王殿下不愛與我說話,也不告訴我他的心事,便是最大的冷落。我還因此在姐姐面前抱怨過。現下想來,當真是痴傻之極。幸而姐姐當頭棒喝,我才沒有辭官。」


  我淡然道:「如今妹妹想通了么?」


  劉離離道:「我想了許久才發現,宮中最大的冷,並不是弘陽郡王對我的冷落。而是陛下對王爺的猜忌和忽視。可笑我身邊的琳琅姑姑和丫頭內監們進了一趟掖庭獄,我還是不明白事情的癥結所在,真是愚鈍不堪。若不是姐姐,我可能永遠也想不清楚。」


  我欣慰道:「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劉離離微笑道:「是。多謝姐姐教導。」說著深深一拜。我彎腰扶她,她卻紋絲不動:「姐姐,請容妹妹盡言,否則絕不起身。」


  我只得退一步道:「妹妹請說。」


  劉離離道:「妹妹自幼沒有吃過苦,不知道富貴二字並非天生,渾渾噩噩地過了這十六七年。比起姐姐的博學聰慧,妹妹一百個不如。別說姐姐,連弘陽郡王比我小了六七歲,也比我明白許多道理。妹妹慚愧。這一次弘陽郡王殿下要為母妃居喪守冢,家父家母聽說此事,寫信命我在宮中轉做華陽公主的侍讀。我已回信告知雙親,決意跟隨王爺出宮,隨王爺守陵。王爺一個人在那荒草堆里,定是寂寞孤苦。妹妹身為王爺的侍讀,理應跟隨前去。是不是?」


  我頷首道:「是。你肯去,王爺很高興。只是王爺是廢后之子,你跟他去,也未必能得到富貴,相反,也許會更覺寒冷。」


  劉離離的聲音微顫:「但求無愧於心罷了。」


  我再一次俯身扶她,但見她雙頰通紅,雙目晶亮。我微微一笑道:「妹妹肯隨殿下出宮,也是成全了玉機。慎妃娘娘待玉機恩重如山,可惜玉機遭逢父喪,不得為她守冢致哀,心中甚為不安。妹妹這一去,玉機的心事就也了了。多謝妹妹。」


  劉離離道:「姐姐何須言謝?能為姐姐分憂,我很高興。我自小便被爹媽安排得妥妥噹噹,叫我讀經我便讀經,叫我背《女訓》我便背《女訓》,叫我念詩文,我便記了許多在腹中。命我入宮選女巡,我便入了宮。我入宮之後才知道,小時候讀的那些書,無多大用。現在,我也可以為自己做一回主了。」


  我微微一笑道:「好妹妹,人生貴在自由愜意,勝過一切別的欲求。你能下決心選定自己要走的路,才是真的長大了。你只管去,王爺是個實心的人,從此以後,他會信任你的。不知王爺幾時離宮?」


  劉離離道:「王爺說,過了正月十五就出宮。王爺已經命人在慎妃娘娘的陵墓邊蓋起了三間草屋。我就對王爺說,三間草屋恐怕不夠,請他連我的三間也蓋上。王爺已經派人去了。」


  我嘆道:「你走了,我也辭官了,這宮中就沒有女官了。」


  劉離離奇道:「姐姐要辭官?」


  我點了點頭。忽而想起華陽公主今春就要選侍讀女官的事情來,不覺失笑道:「要女官還沒有么?有的是新鮮美貌又有才華的女孩子,多多地選進宮來便是了。」


  劉離離訥訥地說不出話來,良久嘆息道:「姐姐倒像是在說妃嬪,不像說女官。」


  我一哂:「妃嬪依附帝王,女官依附貴主,本來便沒有分別。是了,我聽說陛下在宮宴上斥責穎嬪娘娘了,娘娘現下還好么?」


  劉離離道:「也說不上是斥責,只是不咸不淡地說了兩句。姐姐知道,穎嬪娘娘治理後宮,連一顆鹽粒子都沒有多放少放。這一次不過是菌湯中少了一味菇,陛下不知怎的,便不自在起來。我聽人說,穎嬪娘娘一大早便去定乾宮請求,准她做一個洒掃寢殿的女御。陛下只是笑笑,並沒有準。」


  我大驚:「當真么?!」


  劉離離道:「宮裡都傳遍了。大家都說穎嬪娘娘被說了兩句,便瘋魔了,好好的嬪位不要,偏偏要去做女御。幸而陛下英明,若穎嬪娘娘真做了女御,那這偌大的後宮又交給誰?但穎嬪娘娘倒像並不高興。聽說今早回事的人儘管小心翼翼,還是被揪出不少錯來,有一位姑姑還被扣了月例呢。大年下的,扣月例等於殺人父母。」


  我掩口失笑,隨即釋然:「各有各的瘋魔,倒也不必在意了。」


  正月初三午膳后,宮裡來人接我回宮。因皇帝還沒有下詔准我辭官,所以我仍舊得回去。母親帶著玉樞和朱雲將我送至府外。此時日已西斜,將將落在層層疊疊的屋宇華脊之上,整個汴城像金沙池一般平靜閃亮,新年的歡聲笑語如同悠遊的水族。一地赤紅,和風吹來硝煙的味道,帶著志得意滿的嗆鼻氣味。火藥染紅了大地,可以是洋洋喜氣的爆竹碎屑,也可以是追索忠魂的蒼蒼碧血。


  母親道:「你這一回宮,也不知幾時能出來?」


  我攜了母親的手道:「父親頭七出殯,我必定回家。母親放心。」母親只是低頭拭淚。玉樞扶了母親,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倒是朱雲趕了上來作揖道:「二姐放心回宮吧,家中有我。」


  我鼻子一酸,頷首道:「好雲弟。好生在家照料母親,襄助長姐。千萬別忘了我的話。」


  朱雲道:「我知道。」


  我又向玉樞道:「姐姐,我回宮了。」玉樞嗯了一聲,別無他言。我向母親深深行了一禮,轉身上車。


  行到拐角處,忽聽車外有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輕輕喚道:「大人——」我忙命停了車,綠萼揭開窗帘,但見銀紗外一團模糊的青色身影叉手站著。綠萼道:「誰在外面?」


  那人被兩個內監攔著,只得遠遠地跪下磕頭:「老奴甄王氏,叩見大人。」


  我捲起銀紗,但見車下跪著一位老婦人,一身青灰色的舊棉衣,已經漿洗得發白了。我命她抬起頭,好一會兒才恍然道:「你是當年趕車送我入宮的王大娘!大娘快快起身。」


  王大娘道:「大人竟還認得老奴。」


  我慨然道:「怎能不記得?當年只有大娘單車匹馬送我入宮,已有五年了。」


  王大娘道:「大人從前入宮,只有老奴和一匹老馬六條腿相送,如今這前後開道護送的,不知多少條腿。老奴的腳也走不動了,只望大人不要忘了故人才好。」


  我歉然道:「是玉機不好,玉機連年回府,忙忙亂亂的,沒有去看望大娘。大娘別惱。」我見她新年亦穿著舊衣,以為她恃恩來借銀子,便示意綠萼拿出一錠來備著。


  王大娘道:「大人,請容奴婢走近來說話。」


  我示意兩個內監退開,王大娘走到窗前,從袖中掏出來一隻赤玉鐲子,雙手捧住,高舉過頂。我見這鐲子甚是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大娘,這是何意?」


  王大娘道:「大人,這是小菊的遺物。她臨死前托奴婢將此物交還姑娘。」


  綠萼哎呀一聲道:「是了!從前紅芯的綉屏繡得好,皇後娘娘很是喜歡,姑娘便將這隻鐲子賞給了她。沒過幾日,她便出宮了。」


  我問道:「臨終前?小菊究竟是怎樣死的?」


  王大娘老淚縱橫:「小菊姑娘回府後,有一日隨父親下到莊子里去,跌在捕獸的深坑裡,頭撞在尖石頭上,血流了一臉,人也昏昏沉沉。抬回屋子裡,由老奴照看。臨死前將腕子上的這隻紅玉鐲子給了老奴,叫老奴交還給大人。老奴還沒來得及問她因由,她爹便闖了進來,把小菊渾身上下摸了一遍,但凡值點錢的都拿走了,連身上的衣裙也沒有放過。最後命人用一扇舊門板抬了出去放在院子里,說是女兒已經死了。小菊便只穿著貼身小衣,赤身露體地躺在院子里,屎尿流了一地,沒過多久就死了。是老奴將她的屍身用草席捲了,運到莊子外的野地里命人埋了的。」


  綠萼啊的一聲驚呼道:「她爹怎麼這樣狠心?」


  我撫胸深吸一口氣,從窗外取過赤玉鐲子,緩緩套在左腕上:「多謝大娘。大娘和小菊很交好么?」


  王大娘道:「老奴只是偶然趕車送她父女兩個下莊子,並不熟識。」


  我順勢將一小錠銀子放在王大娘的手中。王大娘吃了一驚,忙將銀子塞回我手中,跪下道:「老奴不敢要大人的銀子。老奴告退。」說罷起身退了幾步,蹣跚而去。我滿懷敬意地目送她進了長公主府的偏門,這才吩咐起行。


  綠萼道:「這位媽媽真是奇怪,哪有人連賞賜都不要的?」


  我淡淡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販夫走卒,芻薪屠狗之輩,亦有義人。這位王大娘便是。」


  綠萼道:「想不到紅芯這樣慘。她父親怎麼壞到這步田地。舊年她進了掖庭獄一趟,也沒怎樣,回了家倒送了性命。」


  我冷冷道:「怕什麼?總有他還的時候。」


  小簡帶著兩個小內監站在內宮金水門邊等我,滿臉堆笑地送我回到漱玉齋,方才回宮復命。天已青灰,芳馨在門口當風立著,手耳通紅。她迎了上來,含淚道:「姑娘的臉色倒還好,奴婢只怕姑娘在家裡犯病。」


  我微微一笑道:「不至於。我走的這幾日,宮中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么?」


  芳馨道:「姑娘這麼一問,奴婢便知道,姑娘傷心歸傷心,可心智還沒失。」


  宮中的硝煙氣味比城裡的要柔和許多,帶著含糊的蒼冷之意:「傷心是最沒用的物事,宮裡用不上。」說著將手爐塞進她手中。芳馨也不推卻。


  一時凈了面,芳馨命人上了晚膳。但見十幾道精美的素餚,滿滿擺了一桌子。我詫異道:「從五品女官按例也不過是四道菜,如此逾矩卻是為何?」


  芳馨道:「這些都是陛下下旨讓膳房做的。況現在過年,倒也不算違例。」


  我不置可否,只喝了一碗粥,將玻璃扁食蘸米醋吃了兩個,只半飽。待我倚在熱水中昏昏欲睡、置身於漫無邊際的荒唐夢境中時,才驀然驚覺,這漱玉齋雖不是我的家,卻比家更加叫我安寧與平靜。母親的淡漠怨懼和玉樞的無助無措,像牆洞中窺伺的鼠,嗷嗷呶呶,又如長堤中噬咬的蟻,咻咻嚷嚷。沒有了父親,家不成家。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醒來時忘了大半,案頭的香卻還有小半截。芳馨用指腹輕柔地按摩著我的頭頂,微笑道:「姑娘睡著了,又做夢了。夢裡還叫了一聲。」


  我揉了揉眼角,嘆道:「姑姑,我夢見了錦素。」


  芳馨道:「於姑娘?」


  我嘆道:「我夢見我一頭白髮,在粲英宮裡茫然四顧,轉頭見錦素時,她還是十二歲的模樣。清貧、矜持、膽怯……躊躇滿志……」熱淚滑入熱水,我已說不下去。


  芳馨柔聲道:「姑娘從前對於姑娘是最好的。」


  我搖了搖頭:「『愛之適足以害之』[14]。是我縱容了她。」


  芳馨道:「奴婢斗膽請問姑娘,當初和於姑娘絕交,可曾後悔么?」


  我不覺握緊了雙拳,斬釘截鐵道:「不!當初我進宮是為了侍奉弘陽郡王。無論是誰,膽敢傷害殿下,我絕不饒恕!」


  芳馨指尖一滯:「既如此,姑娘就該把於姑娘忘記了,省得煩惱。」


  我硬起心腸,平靜片刻,「好。我聽姑姑的。」心念一動,又道,「其實我大約也活不到滿頭白髮的時候。我和錦素,都會永遠年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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